《殷墟》目錄

第九章

第九章

面對儀態如此高貴的男子,作為巫女的本能,她不能拒絕邢麋的轉贈,她只能報復性地希望利用言語來挫傷這男子的自尊心,從而為自己帶來一些無意義的快感。她很自然地首先詢問武丁的姓名,然後就準備從記憶中搜索出曾經擁抱過自己的身份更高貴的男子,假裝並無惡意地從各個角度來和對方相比。
然而邢麋卻不能如此輕易接受君主的祝福。即便君主抱上了某個女子,鑽進隱蔽的樹叢里去,他也必須潛伏在不遠處,警惕地觀察四周的動靜,更何況撇下君主,自己去享受歡愉呢?心思靈巧的他,早就從剛才武丁望向嗇女的目光中,看出了君主對此女頗有欣賞之意,於是似乎是很自然地就把嗇女伸過來的手,轉而交到了武丁的手中。
武丁感到有些錯愕,但很快就接受了臣子的好意,嗇女對此卻大感驚怒。雖然就名義上來說,巫女作為侍奉上帝和眾神的女性,有權力挑選自己喜愛的男子歡好,實際上也經常會有因金錢和權力的高低而把巫女搶來或推去的情況出現,但嗇女近兩年來已經很少遭遇過類似窘境了。這幾乎是一種侮辱,即便不是對上帝和眾神的侮辱,也是對巫女本身的侮辱,雖然嗇女明確地認識到這個長須男子要比自己選中的人身份更為高貴。
兩個人牽著手,隨便聊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慢慢走到了睢水的岸邊。這裏遠離人群,遠離篝火,只偶爾在草叢中可以看到緊擁在一起的青年男女的身影,他們的肌膚在月下閃爍著星星般的光芒。有一段時間,兩人沉默不語,全都沉浸到各自但也是統一的回憶中去了。也是這樣仲春的夜晚,也是這樣明亮的月光下,也是在緩緩流淌的河岸邊,如此情景,淇水和睢水究竟有什麼區別呢?
其實淇水和睢水有什麼區別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身邊的人已經不同了呀。兩人幾乎同時這樣想著,然後從回憶的夢中醒來。他們發覺已經走到了一株柳樹下面,四外空曠無人,只有隱約嘈雜的聲音從遠遠的篝火邊隨風而來——當然,他們並沒有注意到不遠處隱藏著的邢麋警惕的目光。
嗇女最終選擇的並非武丁,而是邢麋。以邢麋的美貌來說,入選本是情理中事,許多貴族男子都把嫉妒、憤恨,然而又無可奈何的目光投向茫然不知所措的邢麋。邢麋雖然並未成婚,對於男女之事也並非懵懂無知,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是陪伴和保護君主,而非幕天席地,去享受憑空得來的片刻歡愉。
武丁對此倒並不在意。是的,嗇女幾乎擁有整個玄鳥之祠最輝煌的美麗,但對於一個心中存想著久遠的戀愛故事的男子來說,對於一個任何美色都可招之即來的君主來說,那也並非是無可放棄和替代的美麗。他微笑著輕拍邢麋的肩膀,然後轉身打算再去別處轉轉。
霎時間,一句熟悉的話語隱約在嗇女腦海中想起——「不管將來能否回復我應有的地位,還是就老死在這窮鄉僻壤中,要名字都沒有意義啊。」她似乎又回到了淇水岸邊那個貧瘠的小村莊中。當然,時光的流逝,相貌的改變,甚至因為三年不語而造成的聲線的改變,嗇女是不可能把眼前此人和自己思念的戀人立刻劃上等號的,她只是因此而心中徒然翻起柔情的浪花,從而澆滅了驚怒憤恨的火苗。
嗇女忽然想到,人生不就如同是一場夢嗎?七年前,當自己還依偎在戀人的臂彎里的時候,何曾想過會有今日,會有今晚,會有那麼多的痛苦和屈辱在等待著自己?既然本就不過是一場夢,那麼不如讓這夢更美好一點,更貼近自己念茲在茲的往事。想到這裏,她似乎是無意識地鬆開了武丁的手,她轉到了柳樹的後面,然後微微從另一側探出頭來,然後突然跳了出來……
於是,他們互相看到了對方的動作,更重要的是,看到了對方臉上的表情,如此熟悉而又如此久遠的表情,他們看到了自己少年時代才燃燒過的,此刻早已化作一縷青煙飄散的熱愛……
武丁和想法和嗇女彷彿相似,但就他本人來說,應該不會希望拋棄現在的權力和享受,回復到七年前的貧窮生活中去,即便那時身邊有所愛的人,有柔美的嘴唇,有熱情的吻。他只是暫時性地想做一場夢,他幾乎是無意識地張開雙臂,迎接本應該從柳樹后跳出來的往日的戀人……
武丁當然不能直承說:「餘一人是衣人的君主。」敏銳的他看出了嗇女目光中的憤怒和促刻,但也不能說:「上帝之下,諸神之下,祖先之下,那就是餘一人了,更無凡人能比餘一人高貴。」他事先沒有完善的準備,沒有為自己編造好假名,聽到嗇女的詢問,他愣了好一會兒,只能笑笑說:「不管你是否期望我的擁抱,還是就此分手別往,問名字都沒有意義啊。」
武丁在玄鳥之祠里意外遇見了嗇女。已經七年過去了,兩人的相貌都改變了許多:武丁從一個下巴光光的鄉下青年,變成了須長及腹、不怒自威的貴族(當時嗇女還不知道,他竟然已經成為衣人的君主了!);嗇女變得更加成熟,更加艷麗了,她能用柔媚的眼神去引誘所見到的每一個男子,而不再是只會靦腆撲到戀人懷中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