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墟》目錄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武丁側立在車廂里,雙手在背後柱著廂壁,凝視著妻子美麗的面龐。此時此刻,他似乎感覺回到了多年前淇水岸邊那個貧瘠的小村莊中,因為他在妻子臉上看到了久違了的少女般的活潑和快樂。
危急關頭,她似乎激發出了源自本能的駕馭天賦。事後想來,父親曾經提到過的,自己的祖先原本是夏后軍中的勇士,最後為夏后桀的逃亡而殉難的傳說,或許是真實的,自己體內,或許真的流淌著諸夏戰士的熱血。總之,僅僅一個上午,她就學會了駕馭馬車,並且能夠在羌人的追逐中,能夠在漫天橫飛的矢雨中,安全地駕車奔逃出來。無論速度,還是指向的準確程度,都使痛苦地撫著肩膀的武丁瞠目結舌。
兩人沉醉在各自的世界里,直到前方傳來幾道呼嘯聲,直到一支箭矢狠狠地釘在車廂前部。婦好驚呼一聲,嚇得幾乎鬆開了駕車的韁繩。武丁及時反應過來,一把搶過韁繩,同時把身體遮蔽在妻子面前。「跑太遠了,前面應該是羌人!」他怒吼一聲,奮力勒停輕車。
武丁拗不過婦好的堅持,況且也不放心讓她單獨回歸營地——此處距離營地,估計還有將近一半的路程呢——只得勉強答應了。於是衣人的戰車很快就和羌人的散兵遭遇了,先是互相箭矢往來,然後就準備衝鋒。
婦好一開始很緊張,雙手握著韁繩,兩眼緊盯著前方地面,白皙的脖頸不自然地僵硬地歪斜著,而輕車也象灌飽了酒的醉漢一樣,忽左忽右,踉蹌蹣跚。武丁手把手地教妻子如何抖動韁繩,如何把自己的意志通過這四條皮帶傳遞到駕車的馬的身上——「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馬,它們很能明白主人的心意。」
『①「戎車」是車戰時代的指揮車,上張傘蓋,設置金鼓,君主的指揮車就稱為「戎車」,而諸侯的則稱為「小戎」。』
一支箭矢從耳邊掠過,帶走了几絲鬢髮,但婦好已經不再感到恐懼了,有一種更強烈的情感壓迫過來,使她幾乎遺忘了迫在眉睫的危險。她接過武丁手中的韁繩,把輕車帶到正確的方向,然後就這樣,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支撐著丈夫的身體,抖動韁繩,朝向營地的方向疾馳而去。
很快的,婦好就體味到了駕馭馬車,馳騁縱橫的快感。她享受著風聲在耳畔「呼呼」鳴響,任由自己烏黑的長發高高揚起,速度帶來了在宮廷中永遠也感受不到的刺激,尤其是在進入宮廷以後,她的人生變得富足而平穩,更變得簡單乏味,她現在正需要這種非同尋常的刺激。她感覺自己象是插上了翅膀,翱翔在無際的藍天中。
果然,他們看到數十名甚至更多的衣衫襤褸的蠻族,手裡端著長矛、弓箭,正向輕車疾奔過來。武丁緩緩地掉轉輕車,他開始後悔剛才不應該在驚嚇中那麼快把車勒停的,馬車衝刺的速度實足驚人,但加速起來卻很紆緩,在靜止狀態下想要掉頭,更需要耗費相當的時間。然而憑著他高超的駕馭技術——那也是在進入宮廷,繼承王位后才開始學習的——他終於還是在羌人衝到以前掉過頭去,並且開始策馬狂奔。
「羌人就在前面,他們膽敢襲擊餘一人,」武丁強忍傷痛,大聲喊道,「戰士們,為你們的君王報仇,餘一人每一滴血,都要他們一百顆首級來償還!」
終於,初時的膽怯逐漸消融了,婦好終於意識到,看似不大平穩的雙輪馬車,其實並不那麼容易側翻傾倒。她的手腕逐漸靈活起來,輕車前進的軌跡也逐漸變得平直了。於是武丁命令打開轅門,讓夫人在廣闊的原野上練習駕車賓士。
婦好第一次踏上戰場,這個本不該她涉足的純男性的領域,源自武丁的心血來潮。狩獵進行到第三天,只能整天在帳幕中枯坐,靜等丈夫帶著大量野獸禽鳥歸來的婦好,感覺索然無味,提出要先抱著孩子回去王都。武丁為了使妻子展眉一笑,提出教她駕馭馬車。
婦好嚇得緊縮在車廂里,連頭都不敢抬。直到她聽見丈夫悶哼一聲,隨即有某種溫熱的液體濺到自己臉上——那是武丁流出來的鮮血——才注意到有一支無羽的流矢楔在丈夫肩上。她驚呼一聲,跳了起來,抱住了武丁的肩膀。「沒關係,小傷而已。」武丁說了這句話,卻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連帶輕車也偏離了前進的方向。
武丁想要擂響戰鼓,卻感覺受傷的肩膀鑽心一樣疼痛,一條胳臂竟然舉不起來。婦好攙扶著他,接過他手中的木槌:「君王來指揮,妾來幫你擂鼓吧。」武丁無奈地點一下頭:「鼓聲要沉穩,由緩至急——你側過臉,看餘一人點頭,點頭一下,你就擂一下鼓。」
於是婦好就在武丁的指揮下,開始指揮她平生的第一場戰鬥。兵車沖入敵群中,短兵相接,車右的甲士掄起了銅戈、鐵矛,還有沉重的手斧。逐漸的,武丁點頭的速度已經跟不上實際需要了,並且他的下巴開始發酸,他的脖子開始僵硬,然而他驚訝地發現,妻子已經轉過頭去,緊盯著戰場而不是自己的表情,她神情泰然地擂響戰鼓,指揮著戰鬥——她自己的戰鬥。
「駕車乃是士自小必須修練的六藝之一,應該很困難吧。」婦好有些躊躇不前。武丁安慰她說:「精熟很難,學會卻易。況且,我並非要教你駕馭戰車呀。」他挑選了一乘堅固的兩馬駕馭的輕車,抱著妻子跳了上去。
營地派出了接應的兵車,領軍的是邢麋。「君王受傷了,立刻送回營去!」邢麋這樣下令,卻被武丁擺手制止了:「你想讓天下人都嘲笑說衣人的君主遇見羌人,狼狽地帶箭逃回嗎?不,餘一人不報此仇,誓不回營!」他簡單包紮了一下傷口,就在婦好的攙扶下爬上戎車①,撿起了鼓槌。
邢麋帶來的二十乘兵車,車上的甲士全都振臂高呼,以響應君主的號召。武丁關照婦好:「派一乘車,先送你回去。」然而婦好卻反對說:「君王受傷了,需要人照顧,戎車很大,多載一人沒有關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