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崇侯前腳才走，婦好後腳就準備退兵。唐侯剛慌忙勸說：「萬一前線戰鬥不利，夫人還須去接應崇侯，怎能現在就退兵？咱們還是按照夫人的方略，緩步推進，以保證崇侯的後方安全吧。」然而婦好卻只是搖頭：「他說千五百人足夠了，他並不期望我的增援，我如果現在前進，他一定會認為我要搶奪他的功勞和俘獲。」對於身份高、威名重，脾氣也倔的崇侯尻，婦好只得讓步，相比之下，面對唐侯剛，她就沒必要再那麼客氣了。

『②六十四卦每卦上下六列，稱為六爻，筮占所得卦象因某些特殊情況，最後必須變更其中的幾爻。』

唐侯剛希望彌合兩人間的分歧，尋找一條折中的軍事方案，然而崇侯尻顯得越來越不耐煩，他只是跳著腳嚷：「時機不可錯失，快給我兩千徒步，我立刻前去追擊土方！」最後連婦好都不耐煩了，於是她儀態端莊地輕輕點頭：「崇侯本軍不是有一千五百徒步嗎？千五百人足夠了嗎？」

這種歉疚感使得出征儀式安排得格外熱鬧並且奢華。先是祭祀祖先，宰殺了黑牛白羊，以及二十名奴隸作為祭品，然後檢閱車乘，以婦好為首，從君王面前馳過的先後有五十乘戰車。最後婦好下車登台，武丁將一柄鑲玉的銅鉞倒持著交到妻子手中，並且說：「大辰以北，下危之野，卿其專之。」婦好雙手顫抖著接過銅鉞——一方面是因為緊張和激動，另方面，這柄象徵最高軍事權力的銅鉞，分量確實也太重了一些。

唐侯剛只得率兵退回唐邑內，三天後就接到了崇侯的敗報。據說崇侯在進入丘陵地帶以後，因為道路不熟而幾乎迷路，結果中了土方的埋伏，全身插上無數箭支，還沒能逃回唐邑就吐血咽了氣。土方趁勝追擊，再度迫近唐邑，唐侯剛只好派人駕輕車去找婦好請援。「希望夫人還沒回到大辰……」他苦著臉這樣想道。

事實上，出征的人數並不算很多，總共不過百乘戰車和六千徒步。婦好晝夜兼程，很快就趕到唐邑，與唐侯剛的軍隊會合，土方被迫撤去對唐邑的包圍，後退百里。其後，對於是否應該追擊和怎樣追擊的問題，婦好與協同出征的崇侯尻之間產生了分歧和矛盾。

土方這個歷史悠久的狄族，從此就從中原大地上消失了。

「違天，更不祥！」崇侯尻挺直腰桿大聲反駁。其他軍事貴族們紛紛附和，對傅說的反感，對戰利品的垂涎，對唐侯暗中貢獻財物的感激，促使他們難得地團結到了一起。即便大辰的君主，即便帝武丁，也是無法違背公意的，於是他立刻宣布，擇吉日發兵，以婦好為主將，征討膽敢叛亂的土方。

然而還沒等使節所駕馭的輕車駛出南門，無數旌旗就已經出現在東方地平線上了。原來婦好並沒有走遠，她將軍隊隱蔽在附近的山谷中，一得到崇侯尻失敗的消息就即刻趕來支援，土方擊潰了崇侯尻統領的商軍，正在驕傲自滿之際，側翼突然遭到大軍突擊，辰未至午就全線崩潰了。婦好這才揮軍追殺，第二天砍下了土方首領的腦袋，俘虜青壯千餘人，婦孺六千人。

「千五百人就千五百人吧！」崇侯尻舞動雙臂以加強自己的語氣，「等我戰勝了，俘獲全都是我的，我會挑選好的進獻給君王和夫人，夫人不要搶！」婦好略帶輕蔑地點頭笑笑：「全都是你的，我不要貢獻。」

崇侯尻認為應該揮師急進，踩著敵人的尾巴直搗其腹心。婦好則認為繼續往北多是高山丘陵地帶，不利於戰車馳騁，主張緩慢向前推進，等待土方集合兵力前來平原決戰。「你想決戰，他們定會來決戰嗎？」崇侯尻對君王夫人的提議徹底嗤之以鼻，「我軍強大，土方膽落，我不需要戰車配合，只要兩千徒步，定將其破滅于高山之上！」

天下之母，當然就是指身為大辰君主正室夫人的婦好，在場沒有人會想到第二種可能性。傅說再次跳出來反對，他說：「婦人出師，是大不吉。」軍事貴族們倒並不反感這種天意，一方面，他們只要有仗可打，有戰利品可擄就好了，哪管主帥是誰？另方面，對於傅說一再阻撓出兵，他們全都心懷怨憤，在這種情況下，傅說所反對的，他們就一定要全力支持。

「那是誰？是餘一人嗎？」武丁的表情有點緊張。祝粦輕輕點頭，但隨即補充說：「君王是陽，此卦兩變，如至陽不動，除非至陰，才能作君王的代表。」聽說還可以找個代表，武丁立刻來了精神：「何謂至陰？」「天下之母，是為至陰。」祝粦知道很多話不需要講得太明白，太明白反而會暴露自己並非來自卦象的意圖，於是就此緘口，不再回答武丁的問題了。

『①殷歷以冬十二月為「歲首」，即一年之始。』

其實或許武丁心目中，也挺希望婦好暫時離開大辰。他這些天一直躺在周女的懷抱里，三、五天都難得去見自己妻子一面，心中多少有點愧疚，與其讓妻子就那樣獨守空房，倒不如放她離開宮廷去玩她所喜歡的戰爭遊戲吧。

武丁十三年己巳歲首①，在新年祭天以後，帝武丁舉行了一場簡單但絕不草率的占卜出兵的儀式。他首先求取骨卜，卜象上說：「王卜伐土方，小吉。」小吉也是吉，完全可以依據卜象來確定出兵事宜，但那分明是違背武丁本人意願的，因此他又召祝粦來蓍筮。卜是代表祖先意願的，而筮則代表自然的意願，筮的結果無法推翻卜的結果，但可以作為一定的補充和參考。武丁想通過蓍筮來阻止戰爭是完全不可能的，但可以因此將出征時間延後或將規模盡量縮小。起碼，現在大辰的君主並不想親自上陣去打仗。

蓍筮的結果一方面很讓武丁放心，另方面卻也讓他和所有貴族全都大吃一驚。祝粦在分迭那些筮草，擺出卦象來以後，又連續變②了兩次，然後他整理頭冠，清清嗓子，這樣對自己的君主說：「此刻出征土方，勝多敗少，但如想取得大捷，除非天所眷顧之人為統帥。」

婦好的態度很沉穩，她時刻提醒自己注意自己的身份，一方面，作為君王的夫人，不能夠象那些軍事貴族般顯得粗魯和急躁，另方面，身為開天闢地以來第一位衣人的女統帥，想要威服眾心，也必須建立更多的實績才行，在此之前，態度謙恭是拉攏人心的唯一法寶。崇侯尻也無法忘懷統帥的性別，在他看來，婦好不過是君王的代表，或者更確切點說，是那柄代表軍事權力的銅鉞的代表。銅鉞鎮在主營，銅鉞不需要也不能夠真正地發號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