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墟》目錄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武丁並不明白妻子的意思,他只是把妻子摟抱在懷中,輕輕撫摩著她的背脊,柔聲安慰說:「你太累了,你一定是太過勞累了。」
同族勇士所噴濺出來的鮮血,澆滿了婦好半邊雪白的臉頰,並且沿著纖美的脖頸向鎧甲下面的襯衣內流去。婦好再也無法沉著應對了,她拋掉了手中的鼓槌,右手按上了佩在腰間的銅劍的劍柄——她曾經用這柄銅劍在祭祀中象徵性地砍過三名俘奴的腦袋,但在戰場上,這件利器從來就沒有出過鞘。
他還在猶豫,拿不定主意,突然腦後響起一道格外刺耳的聲音,隨即背心劇痛,被一支羽箭狠狠地射中了。這支箭的主人,乃是匆匆趕來的唐侯剛,因為救主心切,一向以神射著稱的這位貴族,此次卻失了準頭,明明瞄準的是羌望的後腦,卻只是射中了他的肩胛。
突然間,婦好大叫了一聲,猛然坐起來,一頭扎進了武丁的懷裡……
一方面,武丁舉行了盛大的祭祀活動,當場砍下一百顆羌人的腦袋——那都是婦好從周侯領地上捉到的俘虜——以向偉大的天乙禱告,希望他保佑自己的子孫,以及子孫的眷屬,免受惡靈的騷擾。另方面,武丁發動千名奴隸,在大辰郊外建起了一座高達兩丈的土台,按照巫人們的建議,把婦好安置在上面。
武丁罕見地離開了大辰他的宮殿,陪伴在婦好身邊。他也坐在土台上,一隻手柱著銅鉞以鎮辟惡靈,一隻手輕輕放在妻子的胸口。有丈夫陪伴在身邊,婦好感覺非常的安心,很快就沉沉睡去了。祭祀儀式原計劃要延續整整一個晚上,武丁看到妻子的表情變得如此安祥平和,不禁長舒了一口氣,抬眼四顧,發現冬夜的原野原來如此空茫廓大。
幾乎同時,駕車的左驂②被洶湧而來的羌人撞倒,連帶著整輛戎車都向一側傾翻出去。可憐的邢麋被車輪壓斷了腿,高聲慘呼起來,而婦好和殺死戈隹的那名羌人則只是摔在地上,打了一個滾,就又狼狽地爬起了身。
銅戈直啄出去,鉤倒了一名羌人,但因為缺乏半圓形橫掄的衝擊力,未能藉著慣性及時甩脫敵人的屍體。正當戈隹嘗試收回武器的時候,有一名羌人已經飛身躍上了戎車,用一柄巨大的石斧劈開了他的面門。
婦好做了一個離奇的夢,她夢見有一個容貌與武丁依稀相似的老人從天而降,這老人平平的額頭、細細的眼目、高高的鼻樑、長長的鬍鬚,穿著祭祀用的禮服,手裡捧著一塊玄圭。「那一定就是天乙呀,是天乙前來保佑你呀!」聽了妻子的描述,武丁大聲叫了起來,他完全沒有意識到所謂天乙成湯的這種相貌,原本就是他假裝啞巴的時候自己編造出來的。
『②周代戰車多駕四馬,商代戰車則四馬和兩馬都有,如是四馬,則中央兩匹在轅的馬被稱為「服」,左右兩匹脫轅的則被稱為「驂」。』
一則以殺,一則以放,根本矛盾的這兩個舉措,在武丁和巫人們看來,卻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此必祟也,」卜蓍得出了一致的似乎是毫無懸念的結果,「是羌望的陰魂在困擾著君夫人。」「戎狄之靈,竟敢跟來大辰作祟!」武丁怒不可遏。然而憤怒並不能解決問題,按照商人的傳統,天地鬼神都必須受到敬重,即便是外族人的鬼魂,即便它附在一個高貴的商人身上作祟,也是不能不以誠心來祈禱攘避的。
「君夫人,快上車!」眨眼間,唐侯剛的戰車已經馳到了面前,他大聲呼喊,並且向婦好伸出手去。然而婦好半跪在地上,雙手挺著銅劍,銅劍則支撐著羌望碩大而沉重的屍體——以她的力量,竟然可以一直保持這個姿勢不變,實在是個奇迹——根本不往唐侯剛這裏看一眼,也沒有要登上他的戰車的意思。
霎那間,他突然意識到夜空中的星辰都是無數雙眼睛,是祖先的靈魂正站在高天之上,俯瞰著茫茫下界,俯瞰著他們的子孫,以及安卧著的這位掌握戎與祀絕大權力的美麗的女性。她對我很重要,對大辰、對衣人都很重要,請祖先保佑她吧——武丁這樣默默地在心中祈禱著
跟隨在戎車後面的商軍徒步衝上來想要保護主帥,和似乎是抱持有相同心理的羌人們混戰到了一起。婦好爬起來,用力抽出了腰間的銅劍,因為銅劍過於沉重的緣故,她只好雙手把持——這個根本違背格鬥原理的動作使對面的羌人愣了一下。
從戰場上回來以後,婦好就病倒了,進入大辰,迎受多眾們歡呼的時候,她甚至沒有力氣舉起手臂來。理所當然的,武丁為此大感惶恐,立刻召集巫人們,卜蓍以乞求上天的旨意。
戈,是車戰時代的第一利器,車右利用戰車可怕的衝擊力半圓形橫掄起銅戈來,可以把對方甲士啄在戈援①上,直甩到十數丈外。然而面對步卒,只能橫啄,無法劈砍和直刺的戈的作用就很有限了。羌人已經涌到了戎車的面前,有經驗的戰士應該從車廂上拔起矛,或者從腰間抽出劍或斧來,然而可惜的是,戈隹雖然是戈邑數一數二的勇士,前此卻只有車戰的經驗,而沒有對付步卒尤其是對付羌人的經驗。
婦好在往後退,因為雙腿發軟,她退得非常緩慢,並且跌跌撞撞。羌望則在一步步地逼近,在他臉上似乎露出了詫異的無可置信的神情——是個女人?商軍的統帥是個女人?不,那怯懦的傢伙已經逃走了,卻由一個女人來代替他,來欺騙我……我還有必要在這裏和一個女人糾纏嗎?可是,我又到哪裡去尋找商軍真正的統帥?
受傷的羌望大吼一聲,高舉著石斧,朝前傾倒下去。唐侯剛看到,眼看那碩大無朋的蠻人的身體就要壓在己方統帥身上,統帥卻似乎是本能地挺起了銅劍。這柄銅劍是戈邑出產的,是無數名匠所打造的罕見的利器,一向被收藏在華麗的劍鞘中,沒有用武之地的它,這次終於品嘗到了敵人的鮮血。
婦好夢見,天乙成湯非常和藹地對她說:「商之有侯,其病自瘳;商之無侯,士不解鍪。」這意思是說,只要婦好在生,衣人就會興旺發達,所有弊端都會得到攘解,而如果婦好去世,則戰禍將持續不斷,士們將再也無法摘下自己的頭盔,放下手中的武器了。
這句勉勵的話如果聽在武丁耳中,他一定會高興得跳起來吧,然而婦好卻非常奇怪地被這句話給嚇醒了,她坐起來,伏在武丁的懷裡顫抖並且哭泣,她嘴裏只是不停地喊道:「我不要,我不要那樣……」
唐侯剛拋掉弓箭,從車廂上拔出銅鉞,然後跳下戰車,接連砍翻了兩名伴隨著凄慘叫聲撲過來的羌人。他來到婦好面前,他看到君夫人的雙瞳中一片茫然,似乎正緊緊盯著羌望那兇惡的面孔,又似乎是在凝視著某個不可知的非現實的地方。「君夫人!」唐侯剛伸出左手去拉扯婦好的臂膀,卻發覺以自己的力量,竟然拉扯不動……
「這不是君夫人,」唐侯剛仰頭向天,大聲喊叫起來,「偉大的天乙,是你在保佑我們嗎?!」
婦好終於看清了這名羌人,他身高超過九尺,頭戴一頂皮帽子,上身包裹著簡陋的皮甲,下身卻只是遮著一條骯髒的圍裙,最顯眼的地方,是他手持的那柄巨大的石斧,斧頭比他那毛髮蓬鬆的碩大頭顱還要大上一圈。這一定就是羌望!
『①戈側面伸出的利刃名為「援」。』
不需要很大的力氣,銅劍利用羌望向前栽倒的力量,很輕鬆地就刺穿了簡陋的皮甲,準確地楔入了敵人的心臟。羌望瞪大了眼睛,似乎不相信自己竟然會死在一個女人手裡。婦好也瞪大了眼睛,似乎不相信自己能夠親手殺死對方。
那是一個風清月朗的冬日的晚上,婦好靜靜地躺在土台上,不知道是身上蓋的被褥太厚,還是巫人們熬煮的草藥發生了效力,她的面頰開始略略泛紅,臉色比剛回到大辰的時候好了很多。土台下面,四方都燃起了巨大的火堆,巫人們戴著羽毛頭飾,手持牛骨、龜甲,或者別的什麼靈異之物,圍繞著火堆且歌且舞。歌詞非常簡單,無外乎乞求羌望的靈魂回到西方去,不要再騷擾君夫人,並且許諾說只要君夫人的病勢好轉,就釋放一百名羌望的族人。
然而婦好依舊在高喊,她的喊叫聲如此凄厲,竟連高台下的那些巫人們都聽得清清楚楚。這其中也包括祝粦,他突然感覺到眼前一片漆黑,胸口再度地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