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章 中土漢話
謝甲兒學習手語，其中最麻煩的地方就在於，兩個世界的文化、習俗迥然相異，由此對事物的認知和許多最基本的概念都不一樣，即便謝甲兒天資絕倫，學到現在也只能保證最基本的溝通，稍微複雜些的事情都難以說明白。另外，這個小將也不是百曉生，許多遠古時的事情他也不甚了解，再加上溝通困難，能說清的自然少而又少。
冥冥之中自有造化，「仙界」飽受涅羅剎之苦，但在惡鬼越界之前，這裏也會有所預兆。
一重又一重的紅燒雲，于毫無徵兆中出現，從蒼穹一端直鋪視線盡頭……
「四月之期，一百十二天整，四個月後，惡鬼越界而來，從古至今從未錯過。他們落下的地方，就是那道陽光漏下來的所在。」說著，謝甲兒露出了個古怪笑容：「不知是太巧還是太不巧，咱們破碎虛空、進入這裏的四個月之前，也是紅霞漫天；而咱們落足之地，就是上次漏日之處。」
小將在頒下軍令時，也不避諱眾人，巨大的版圖攤開，大軍的目的地，正是剛剛梁辛去過的那一注金光的傾瀉之地。
不過，再仔細些看看，梁辛很快就發現，在每個人的目光深處，都蘊著一絲古怪神情。
「仙界」一切都好，就有「涅羅剎」越界這一個麻煩，但是就這一個麻煩，便足以讓萬靈塗炭，血染蒼穹了。
算算時間，梁辛出來遊覽已經差不多三個月了，四處閑逛，完全是隨意遊走，仙界之內根本沒有禁地，別說神仙，就連猛獸幾乎都沒見過一頭。
「赤涅羅剎，又要來了。」
說真的，梁辛捨不得他們死，心中用力盤算，這次能不能請師兄出手，同時還有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
殺戮念，顧名思義，就是對敵時的殺心惡念。
不是憤怒、不是害怕，而是……無奈。
殺鐵甲也好，殺凡人也好，只要殺夠了數，喚起足夠戾氣，就能讓老漢醒來。
虛空處有五金奴才，此間有與玲瓏修羅如出一轍的玲瓏慈悲，稍一思索就能明白，骸骨老兄當年多半也和梁辛一樣，進入了這個世界。而後來自然也能發現這裏不是仙界，所有又回到了中土……關鍵就在於此，骸骨老兄來過，又走了。
在中土，如果真有一支與之相似的軍隊，行伍士兵也必是奴隸、死囚。但在這個世界卻不然。烙在骨子裡的善良，還有所有人之間只有的三個關係：父母、兒女、兄弟姐妹……入伍是至高的榮譽，原本安逸的生命中，悄然多出了一個新的意義：為了
當時那個少年將軍，見來得不是羅剎，對著梁辛等人做出了個「請回」的手勢，至少還留了一線餘地，但是梁辛等人「不肯回去」，那便沒什麼可說的，刀兵相見吧……
遠遠望去，無盡妖紅的世界中，陽光透出的那一道金色光柱尤為顯眼，有如實質。
「天兵天將」們開始無聲忙碌，梁辛顧不得去管他們，追著謝甲兒問道：「師兄，問出啥了沒有？」
謝甲兒沒去直接回答，而是莫名其妙的說了句廢話：「老漢以前不老，是個壯漢……」
謝甲兒沒急著說什麼，回過頭和小將打了一番手勢，之後又催動法術，把所有人都帶上，一起返回大軍的駐地。
這段時間里，梁辛始終沒得到師兄的召喚。
梁辛皺眉苦笑：「可老漢不知睡到哪裡去了，除非喚醒他才能……」說到這裏，梁辛猛地想起了什麼，繼而悚然大驚，伸手握住謝甲兒粗壯的手腕：「師兄，使、使不得啊。」
他是怎麼走的？有沒有留下一條返回中土的「道路」？梁辛最關心的就是這條「通路」了，親人朋友都在中土，天門緊逼、浩劫將至，還有個賈添虎視眈眈、傀儡邪術一觸即發，這麼多災厄壓在自家的房檐上，梁辛不放心。
「每次越界而來的涅羅剎，數量都不會太多，至多也就是兩頭。另外越界也沒什麼規律，有時候幾百年也未必能進來一隻，有時候一年裡會來好幾波。至於那個玲瓏慈悲的老頭子……在這裏，他被所有人都當做神仙。」
雖然他在中土也未必能幫上忙，但是一定要回去的……
天嬉笑生怕貿然過去會有危險，正有些躊躇，他手中的鈴鐺忽然響了起來，大小活佛的回訊已至。略作傾聽之後，丑娃娃臉上一喜，對梁辛道：「大魔君和兩位活佛，已經向著陽光落地之處趕去了，約咱們在哪裡匯合。」說著，催動起法術，載上幾個同伴疾飛而去……
他們這一行人也隨著大軍一起前進。
略作解釋之後，謝甲兒又拉回正題。老漢把自己沉睡不醒，無法及時誅殺惡鬼，這才召集「仙界」宿老過來，提出了一個辦法。
玲瓏慈悲的主人在護佑「仙界」，誅殺越界惡鬼，不知過了多少個年頭，漸漸從壯年變成老漢，直到千多年前，他突然現身，將「仙界」中德高望重的長者集中在一起，明言自己已入遲暮，精力大不如前。以往一有惡鬼越界，他都會從面具中驚醒，但以後還能不能及時醒來，
師兄話裡有話，梁辛又哪能放心，趕忙追問道：「不用你動手？這話怎麼說？」
幾個人同時嘆了口氣，梁辛低聲道：「來日不多。」天嬉笑嘟囔了句「油盡燈枯」，小活佛則嘆道：「強弩之末了……」
若某一刻怨氣衝天，玲瓏慈悲就會受到「刺激」，劇烈震動……
從遠古時，老漢存於此間，平時都隱在面具中沉睡，但只要有涅羅剎越界，老漢必會蘇醒、現身，以「玲瓏慈悲」之力對付惡鬼，或降服或擊殺，無往不利。「仙界」之所以是一個太平世界，全賴此人。
整座天空，仿若火海。
梁辛又何嘗想不透這一重，眉頭蹙成一團，正想說什麼，忽然間一個蒼老的聲音，飽蘊迫切之意，從天角盡頭響起：「那幾位小友，是從中土而來？可在行伍之間？還請現身相見。」
謝甲兒去和旁人討教「手語」去了，並不在身邊。天嬉笑則看出了梁辛的念頭，湊上前小心翼翼地勸道：「大魔君的心思明白得很，待鐵甲被重創、老漢趕來的時候，他才會對涅羅剎出手，所為的自然是省下老漢的力氣，以追問真相……要大魔君提前動手，恐怕不可能。」
謝甲兒明白師弟的擔心，冷曬道：「我本來也在猶豫，不過……放心吧，這次不用我動手。」
沒有國家，沒有爭鬥，自然也就沒有軍隊，放眼整個世界，就只有梁辛等人剛進來時遇到的那支視死如歸的大軍。
梁辛明知有異，但苦於無法溝通，也只得作罷，護身的陰沉木耳也不曾收回，與眾人一起仰望紅雲。
只不過此刻的「紅」，要比夕陽更強烈得多，籠罩住世界的紅色光芒，妖冶、詭異卻生機勃勃，以至梁辛在恍惚中，想起陷身修羅血獄時的情形。
梁辛吃了一驚，眼前的情形，與涅羅剎現身前何其相似，只不過是把當初的墨雲換了個顏色。
老漢的面具，化禪境、塑羅漢，無論功用還是法力，都算是佛家的寶貝，其間也飽蘊了佛家的慈悲之意。由此面具對外間的戾氣、冤魂氣極為敏感。
發音雖有些古怪、語調還有些不正，但每一個字梁辛都聽得清清楚楚，正是中土漢話。
由此仙界之中，便有了這樣一隊鐵甲雄兵。
梁辛嘬了下牙花子。涅羅剎是什麼樣的怪物？只要活著就不忘殺戮，別看只有一兩頭，可若是沒人去降服，它們真能屠戮世界。
謝甲兒沒理會幾個同伴的感慨，繼續道：「有關老漢的事情，土著們就知道這
謝甲兒雖然不曾「斷滅凡情」，但也是個殺伐決絕的人物，和「仙界」土著又全無交情、感情可言，為了弄清諸多秘密，殺人喚醒老漢，這件事他未必就做不出來。
鐵甲建成的千多年中，惡鬼多次越界，而每次「送死之戰」，將士傷亡也越來越多，從最初損失數千人老漢便會趕來，到這次折損七萬死士老漢才勉強蘇醒……不難看出，老漢的反應越來越遲鈍，醒來得越來越慢。
而衰老之後修為減退、靈覺遲鈍，難以再感知涅羅剎越界時的靈元震蕩。所以他需要有大量戾氣、冤魂氣去衝擊玲瓏慈悲，從而引發化境震蕩，把自己搖醒。
喚醒老漢的辦法就在眼前：殺人。
兩大日饞高手正忙活著，正站在他們不遠處的一個中年婦人，向他們搖了搖頭，跟著又慢慢地比劃了個「沒事，不用擔心」的手勢。
為了加強外界對玲瓏修羅的刺激，老漢又提出來，要在「戾、冤」二氣之外，再加一道「殺戮念」。
不過，學習手語不是件簡單的事，想來師兄到現在還沒能把事情弄清楚，梁辛再怎麼著急也沒用，只有盼著謝甲兒能儘快破解真相。
其他村民也發現了客人的緊張，紛紛報以微笑。
謝甲兒繼續道：「涅羅剎現身時，是烏雲蓋頂；越界前的預兆，就是剛才的漫天火海了。」
無律、無制、無國家種族之分……這些看來幾乎不可能的事情，都因這個物產豐饒和人們本心的純善得以保障、延續，不知持續了多少年。
片刻之後，層層疊疊的火燒雲忽然震顫起來，並未像「羅剎劫」時的烏雲那樣轉成巨大氣漩，而是一片片彼此擁擠著、撕扯著，就好像一群食人惡魚在互相攻擊、彼此吞噬。但紅雲實在太多太密，即便它們流轉起來彼此傾軋，空中仍是一片火紅，不留一絲縫隙……
現在終於有了答案，十萬鐵甲早都守在附近，本來是要對付涅羅剎，結果先對上了他們這一群人。
至於鐵甲當時的敵意，一來，這支大軍本就是「祭品」，只要戰死，死在誰手裡都無所謂，要是早死一陣，還能請老漢早趕來一陣；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所有越界之人，都是凶魔。
不過幾個月的分別，謝甲兒自然不會有什麼變化，還是那副威風凜凜的霸王氣度，倒是大小活佛，修養了這一段，傷勢已經痊癒，精神得很，見梁辛過來，一個憨笑不語，一個大呼小叫，都迎了上來。
說也奇怪，當這「一柱陽光」透入，天上那無盡躁動紅雲也隨之安靜下來，就此蟄伏不動，卻並不消散。
烏雲滿天之後，掉下來兩個羅剎鬼；那紅雲散去時呢？殺出來幾個火雲邪神？梁辛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催動奎木狼入主黑鱗，天嬉笑則忙不迭搖鈴做法，傳訊大小活佛和大魔君。
沉沉的紅色鱗雲，從現身一刻起就壓碎了「仙界」的安詳，把這座世界的寧靜又染成了壓抑顏色。
如果師兄出手，這裏的人一個都不用死。但要想喚醒老漢，身邊這一趟沉默之師，又有幾人能回？
越界而來的，不管是惡鬼還是仙女，都是凶魔，都是敵人。
在於涅羅剎的送死之戰中，這支鐵甲只剩下三成不足，這幾個月的功夫里，又從民間徵召了大批青壯入伍，補足了十萬之數。眾人回來后，小將沒有片刻的耽擱，一連串命令頒布下去，大軍即刻收拾行囊，準備開拔。
梁辛正看得奇怪時，這幾個月間始終伴著他們的那兩個鐵甲嚮導，並肩走上來，比劃著手勢示意，想請梁辛兩人施法，載著他們去陽光泄落的地方。
梁辛的心裏很有些躊躇，涅羅剎雖然可怕，不過只要不是「輪迴」那麼離譜的天道，師兄盡可從容對付……
這天梁辛等人落足一個不知名的小小村落，正在當地人的輕輕微笑中大嚼特產美食，忽然天空暗了下來，彷彿黃昏突兀降臨，夕陽斜照之中，一切被染上了一層昏昏暗紅。
與祭祀何其相似……
而一注陽光，也從這隻「小洞」中傾瀉而下，射入這個世界。
也不等梁辛再問，謝甲兒就把自己已經弄清的事情講了出來：「這裏的土著，衣食無憂，又生性純善，平時大家的日子都過得不錯，算起來也是一方桃源凈土了，可惟獨有一樣麻煩……此間會有羅剎鬼越界，而且過來的還都是領悟了天道、成功渡劫飛升的涅羅剎。」
隨即梁辛又想到一件事情，追問道：「涅羅剎自有老漢去對付，那些鐵甲士兵又拚命、又送死，圖得是什麼？」
霸王斜忒了他一眼，看樣子是不想搭理他，不料轉目一看，梁辛正滿臉贊同地點頭……謝甲兒無奈道：「要是真神仙，又哪會成天睡個沒完。平時他隱在面具中，多半不是睡覺，而是龜吸，為了能讓自己多活一陣子罷了。否則他憑什麼從遠古活到現在。」
第二個原因
梁辛這才發現，整整一座村子，就只有自己和「副幫主」大人急得咬牙瞪眼，其他人雖也都在仰頭望天，但大家的神情都平靜得很，既沒有恐懼也不見驚惶。
「陽光之柱」的落地之處，是在一處山嶺間，距離梁辛等人的所在村落只有數百里之遙，天嬉笑全力而遁，沒過多少工夫便順利抵達。山上的人不算少，謝甲兒和大小活佛自不必說，鐵甲的主官小將和十幾個部下將領也在，顯然都是謝甲兒帶過來的。
小將對老頭子所知甚少，但在提及他時，小將滿目尊崇。
外面的大軍動作極快，謝甲兒把最近探明的事情說完，他們就已經收攏、集結完畢，就此開拔，浩浩蕩蕩向著「漏日之處」啟程而去。
這支軍隊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送死，而他們送死的唯一目的就是喚醒老漢，降妖除魔。
「仙界」內人口眾多，卻沒有國家、或部族的概念，也沒什麼制度或者律法可言。人們聚集一處結伴而居，僅此而已。
梁辛略有感慨，嘆氣道：「別說是位老漢，就算他是個陰魂喪物，不滋擾人間又擊殺巨獠，也會被大夥當做神仙去供奉吧。」
梁辛與天嬉笑招呼著，一躍而起同時仰頭向天張望。
「多長時間？」天嬉笑追問。
按道理來講，涅羅剎生性喜殺，所到之處必定血海滔天，遲早都會驚醒老頭子，但是「仙界」中人本性馴良，就連死時的惡念，比起中土人士也大為不如，要單靠「戾氣」和「冤魂氣」去喚醒老頭，怕要以百萬計的性命才可以。
謝甲兒笑了下，對「萬家生佛」、「匡護人間」的大情懷，他從來都不怎麼感興趣。
梁辛以前也想過這件事，為何他們才一落地，「天兵天將」就接踵殺到，這個世界何其廣博，別說靠兩條腿、靠傀儡馬跑，就是高深修士施法飛縱，也來不了那麼「及時」。
「問出來的東西有限。」謝甲兒應道。
現在想來，那支無聲鐵甲，唯一的作用，似乎也僅僅是送死……
不知互相「排擠」、「涌動」多久，一小片紅雲再也堅持不住了，悄無聲息地散碎無形，由此，厚厚「紅幕」中終於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破綻。自下向上仰望，就好像一張窗紙被捅出了個小洞。
小活佛最近這段日子雖然也在大軍駐地之中，但平時和謝甲兒沒太多相處，也是第一次聽他講述老漢之事，聽到這裏沒心沒肺地笑道：「那就請老漢別再睡了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