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山》目錄

第三百六十九章 一重因果

第三百六十九章 一重因果

娜仁托雅暫時也不再多問,按照梁辛所問,開始講出「三足蟾蜍」之事。
這根樹枝完美無缺地嵌入蟾蜍的斷腿傷口,而且彎曲、支撐都靈活之極,雖是枯木之形,但和「原裝蛙腳」,在使用上全無任何差別。這一來娜仁托雅大是驚奇,想了想,上前捉住蟾蜍,把它的右前腿也給掰斷了。
梁辛悟「道」的根本,是對命運有了敬畏之心。但這份敬畏,並不是「聽天由命」,更不是「命中注定」;他在眼中,「命運」的概念是「想不到」。
梁辛仍在縱躍穿梭,一言不發,把所有的力量投入到瘋狂地跑跳中……
先是誅殺兇手為乾爹報仇,雖是報仇,但卻因此更懷念乾爹,這是一場「大悲涼」,同時在這件事中,也讓他真正對命運有了敬畏之心,悟出因果連線、想不到;
這種感覺很古怪,不是見到或者聽到事情發生的過程,而是在他心裏現出的念頭:此人、此事。
梁辛加重了語氣,並非威脅女巫,不過是著重強調罷了:「抹掉『三足蟾蜍』之事,你的經絡便無法複原,修為止步於五步初階。」說著,他又望向曲青石。
梁辛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九天之後。
跟著柳亦青墨喜結連理,老蝙蝠出其不意「鬧洞房」,這是一場「大歡喜」,這件事中的因果更深,讓梁辛對「想不到」的感觸也越發明確、更進一步;
梁辛突然笑了起來:「先祖是鬚根,因為這個『想不到』,我心境突破,悟出了新的天下人間,可是……這又何嘗不是個新的『想不到』啊。」
娜仁托雅不知道梁辛悟道的事,站在原地並沒什麼反應,長春天代為應道:「記得,你給我們說最近感悟的時候,新人剛入洞房、但喜帳還沒上天。」
老蝙蝠翻了他一眼,問道:「很可笑么?」
柳、曲二人見自家老三醒來,神情都是一喜,異口同聲問道:「還好?」
……
早年娜仁托雅在修鍊時就曾被煞氣反噬,經脈受損嚴重,不僅修為退回五步初階,而且幾乎沒有痊癒的可能了。
自從入世,兇惡事、詭異事、震撼事,一件又一件撲面而來,在經歷良多之後,梁辛又在短短的幾天之內,連續遇到三個重大契機:
大喜當夜魔功成形,所有人都被籠罩其間毫無察覺,而梁辛卻明明白白地感覺到,他從每個人身上,都能「看」到「一件事」。
「斷掉那一重因果」梁辛此刻已經想通了關鍵,回答起來沒有絲毫的猶豫:「少了那重因果,你也就不是現在的你了。」
不僅能從每個人身上都「看出」一件事,同時梁辛還能無比清晰的確認,只要自己願意,動一動念頭,就能將那件事徹底抹掉。
不等鄭小道回答,老蝙蝠又陰聲開口,連串問道:「魯執因為『好奇』,靠著坤蝶去了仙界,惹出了多少事?東籬因為『義氣』,在銅川開課,害死了多少人?謝甲兒因為『不服』,留在了仙界,他又護住了多少生靈?」
幾乎在梁辛落地的同時,其他人便已圍攏而至,取丹藥的、以靈識相探的、抓著腕子聽脈的……個個忙得不行,唯獨老蝙蝠,眉頭大皺、滿臉都是失望,喃喃道:「暈了?這就完了?還道今天能有個新的天下人間嘞。」
說完,老蝙蝠嘿嘿地怪笑了起來:「這天底下的大事,未必每一件都發生得那麼順理成章。這天底下的英雄,也沒幾個是仁義之輩……」
等她取完水,蟾蜍已經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一截小小的枯樹枝。
說到這裏,曲青石眉飛色舞,好像「石台」是他們老曲家之物似的,笑道:「是『墨回頭』?找到寶貝了。」
執念、身法,梁辛的天下人間、想不到。
玉石雙煞如此、深海亂流如此、惡鬥卸甲如此、凶島惡海如此……梁辛經歷的所有惡戰都如此,絕境不絕,因為藏著「想不到」的因果,可不去拼,就激發不出那個新的、救命的、香噴噴的想不到。
鄭小道的臉色也不怎麼好看,「梁一二」和他沒太多關係,但是也被這個故事駭得心驚肉跳,聲音乾澀地笑了幾聲,感慨道:「鬚根弄出這麼多事情來,說到底,就是因為、竟是因為他、他迷信?」
這可更讓人糊塗了,梁辛叫出了名字,卻還不知道它們的來歷,床前的幾個人面面相覷,臉上都是莫名其妙。
可以說娜仁托雅的修鍊之路已經到此止步了,成就止於五步初階。
梁辛回答:「只發動了一半,另一半沒動,所以沒人發覺,也沒人被魔功所侵。」跟著,直接將當晚發生之事一股腦講了出來。
望向曲青石的時候,他心中跳出了「刑部周舉若」;望向娜仁托雅時,他心中現出「三足金砂蟾蜍」;從老蝙蝠處,他想到「蝙蝠冰種翡翠玉佩」;在大司巫那裡,他想到「一頭白毛狼」……
……
這一次引動魔功的執念,是梁辛自己的「道」,是他對自己的生命和經歷的總結……
在絕望里苦撐,苦拼,才有機會、有可能去碰觸到一重不知何時種下的因,從而引發另一個果。
之所以能夠認出它來,不是娜仁托雅有「辨蛤蟆」的本領,而是這頭蟾蜍實在太醒目,它已經四肢齊全了,但是其中的左前腿,居然是一根小樹枝。
「墨回頭」,算得上品仙草,其中「墨」指其色,「回頭」,指的是它的療效,彷彿時間回頭,從未受傷一般。
曲青石「嗯」了一聲,笑著說:「從半夜一直跑到天亮,你要不轉圈,跑直線的話,能跑到京師去。」
執念成形的關鍵,是強烈的「不甘」,若消極,又怎麼會有「不甘」?
有關「三足蟾蜍」和「周舉若」,算不上什麼機密,但都是娜仁托雅和曲青石的私事,從未和旁人提過,梁辛根本無從得知。
梁辛先是點了點頭,隨即蹙起雙眉,彷彿在琢磨著什麼。
可娜仁托雅在略略愣過之後,突然開口,聲音里滿是驚愕:「你怎會知道?」
睜開眼睛,最先映入目光的,就是大哥,二哥和長春天三人,另外金面具娜仁托雅也在帳篷之內。梁辛身體無恙,只是大喜大悲連番激蕩,情緒劇烈波動下,耗盡了所有精力,這才昏厥了過去,接下來便是一場誰也叫不醒的大睡,此刻精力恢復,自然也就情醒了回來。
梁辛的目光清透,顯然已經想通了什麼,身子一挺從床上跳了下來,對著曲青石道:「茅吏說出鬚根往事後,我憋悶得不行,就開始瘋跑……」
老蝙蝠正說著半截,梁辛猛地發出一聲嘶啞長嘯,隨即身子一歪,從半空里直挺挺地摔落在地,就此昏厥過去。
曲青石不用梁辛廢話,自己就開口苦笑:「沒有打周舉若的事情,我現在還是個普通人。」
曲青石面沉如水,曲氏一脈窮盡三百年,歷代家主恪守祖訓,用盡一切手段去給梁一二翻案,所為的還不是敬佩他的所做作為;
柳亦胖臉一黑:「別提這事了啊。」
長春天哈哈大笑,趕緊對著柳亦擺手以示自己無意,隨即又順著梁辛的話繼續道:「按照你的因果之說,要沒有那頭三足金砂蟾蜍,娜仁托雅前輩就沒有現在的修為,充其量是個五步之力罷了。」
梁辛坐在床上一言不發,靜靜聽他們說完,這才望向兩個人,說道:「我最近在悟『想不到』,還記得其中的因果關聯、環環相扣……」
梁辛再換個角度去想,每個人活的,又何嘗不是這個「想不到」,沒了它們,又哪會有起伏跌宕的有趣人生所以他是積極的,也正因如此,他才能成形自己的執念。
本來他在京里當差,但是入職不久,因為看不慣一個刑部官員橫行霸道,曲青石出手將其暴打了一頓,當時他不是大宗師,不過一身功夫練得好,打個刑部差官一點不費勁。
不過這次不用蟾蜍自己尋找,女巫親手幫它截了一段長短適中粗細剛好的樹枝,和上次一眼,蟾蜍叼起樹枝便走,靠著三條腿整整爬了兩天兩夜,最終從深山角落中,找到了一塊磨盤大小的黑褐色石台……
話一出口,幾個人同時吃了一驚,尤其曲青石,四個人之中,要麼不了解天下人間,要麼當時不在場,就只有曲青石「二者兼備」,脫口追問:「你的天下人間,罩住我們了?」
一重因果,遠不夠成全一位大宗師,卻足以毀掉一個絕頂高手。
柳亦輕輕咳嗽了一聲,驚訝之餘,他還滿是納悶,問梁辛道:「魔功發動,誰都不曾察覺,這是好事。可、可也沒人受傷或者被定住……你的魔功發動和不發動,有啥區別?」
梁辛也笑了,神情舒坦地抻了抻腰:「我玩命跑的時候,就已經發動了天下人間,不是乾爹的來不及,是我的、我的想不到……那天始終在三十丈方圓里轉圈子,也是因為我的天下人間,罩住的範圍就是那裡。」
三個契機都與生死無關,只有因果的環環相扣和命運的不可捉摸……
梁辛不等他說完,就搖頭打斷,轉目望向了娜仁托雅,有些莫名其妙地說道:「三足金砂蟾蜍。」
天下人間的霸道之處就在於:它能夠自化一隅,不受天道,同時在魔功籠罩的範圍之內,魔頭能夠控制、或者說掌握某一「領域」,成為主宰。
當晚在場的高手眾多,大司巫、娜仁托雅、大小活佛、曲青石……這麼多頂尖的大宗師,竟無一人察覺梁辛已經發動了魔功。
曲青石長長吸了口涼氣:「我沒察覺……不止我,誰都沒能察覺到。」
曲青石已經想到了什麼,不用梁辛來問,就直接道:「要不是因為周舉若,我也不會有苦乃山之行,自然也就沒了後面的事情,現在應該還在京里作威作福。」
三件大事接連發生,每件事中都有梁辛最關心、最重視的人,相處雖短卻真情如海的乾爹;共歷磨難且義氣相投的兄妹;從未謀面但早已被烙進心底的先祖。
老魔頭的不甘心,源於「來不及」,梁磨刀的不甘心,則是因為「想不到」。
墨色石台也不是石頭質地,那是它長出地面的巨大葉子。
蟾蜍叼著小樹枝,一瘸一拐地爬走了,娜仁托雅也不當回事,就此返回山洞。不料,在三個月後,女巫又見到了那頭金砂蟾蜍。
梁辛點頭應道:「當時所有人,都被籠罩其中。」
這頭大蟾蜍只有三條腿,少了一隻左前腿,傷口還清晰可辨,顯然是剛受傷不久。
宋紅袍神情疲倦,短短几個時辰,彷彿足足老了一百歲,從一個凶眉橫眼、滿臉殘暴的醜陋侏儒,一下子就變成了生機將斷的垂垂老者,坐在已經熄滅的篝火旁,任憑草原上的晨風從身旁掠過;
話是對著女巫說的,柳亦面色納悶,胡亂介面笑道:「說的什麼,你腦筋還有些亂?」
喪巫道,時時刻刻與陰晦煞氣打交道,修鍊途中步步險惡,每突破一個大境界的時候,就會心魔躁動、巫元顫抖,有極大的兇險。
梁辛並未回答,又望向了二哥曲青石,說道:「刑部周舉若。」
心灰意冷之際,娜仁托雅獨居草原上一處偏遠荒山,一次在山溪中取水時,看到一頭足有嬰兒頭顱大小的金砂蟾蜍,在溪邊爬來爬去,好像在尋找什麼。
梁辛縱觀自己入世后的重重經歷,數次滅頂之災,這些大難,都來得「想不到」,而且其中哪次,看上去都毫無脫身的希望,可到最現在他還活著……一個想不到里,往往還會藏著另一個想不到。逃出生天、反敗為勝的希望不是沒有,只不過這「希望」是另一個「想不到」,在它到來之前,誰也看不見吧。
柳亦已經知道了當晚發生的事情,見梁辛才剛剛蘇醒就皺眉回憶,怕他又會胡思亂想傷了心思,當即咳嗽了一聲,笑道:「你睡的這幾天,出了件天大的喜事……」曲青石也笑了起來,跟著一起點頭,看來的確是有好事。
柳亦青墨的佳期,也真就像老蝙蝠先前所說:這一夜,有的心慌了。
「梁一二」不止自己是個笑話,還讓無數與他有關之人,統統都變成了笑話。
凡間以人為本。所有的感情都來自「身邊人」,老蝙蝠如是、梁辛如是、天下人皆如是。當年老魔頭道心崩碎是因為人情;如今接踵而至的三個契機,也都套著濃厚到無以復加的人情。人情之下,又有悲涼、歡喜、大唏噓循序漸進,由此梁辛對「人間道」感觸,也一次比一次更強烈,在最後終於達到了極致。
最後,先祖真相被拓穆揭穿,百味雜陳之下,便是讓人無法排遣的「大唏噓」,因果關聯足以龐大到無法想象,其中涉及到的人要從遠古時魯執兄弟算起,上下無數年頭;涉及到的事更貫穿仙界、中土,縱橫兩大世界,影響之廣已經沒辦法去衡量……
因為想不到,所以想不到……柳亦撇嘴,一點沒客氣的說了句:「真他媽的亂。」
帳篷之內,幾個聽眾同聲低呼,娜仁托雅身子微晃,來到梁辛面前,幾乎與之鼻尖相對:「能將事情抹掉,是什麼意思?」
無時無刻,都會有「想不到」降臨,有福澤、有厄運、有無可奈何,也有哭笑不得,它們來得毫無徵兆而且無可更改,想要不翻船就得拼出全副精神去應付。「想不到」不會毀了誰,不去認真以對才是套住脖子的那根繩。
此刻已是清晨,地平線上,正露出半輪旭日。
女巫說過「蟾蜍」,曲青石也講起了「周舉若」。
這個禍惹得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不過九龍司「護犢子」的惡名滿天下,最後也不了了之,曲青石並沒受到什麼影響。但是也因此轉入人字院,被調離了京城。之後他立下了幾件功勛,升至人字青衣千戶,直到被調往苦乃山監督罪戶開山破煞。
對女巫和二哥的追問,梁辛並未回答什麼,而是反問他倆,有關「蟾蜍」和「周舉若」的來歷典故。
女巫點了點頭。
找到了這件仙草,娜仁托雅的不治之傷才得以痊癒,才有了以後的修行、突破。
娜仁托雅修行巫術,和鬼打了幾百年的交道,連人命都不放在眼中,又哪會去憐惜一頭癩蛤蟆,沒跳過去一腳踩死就算她心地善良了。
當獲知「梁一十二」的真相,梁辛心緒激蕩,窒悶到無以復加,跳起來施展身法以求排解,可那時,他的諸般情緒糾纏在一起,早已化作了執念,再催動身法,天下人間陡然成形。
因為執念的差異,所以掌握的「領域」也不同,乾爹魔功控制的是時間,能夠凍住敵人;而梁辛的天下人間,掌控的卻是「一重因果」。
曲青石入職九龍司,最初並不在人字院,而是隸屬地字院,這是老曲家為了查案方便,疏通關係特意為之的。
這次輪到曲青石神情發愣,同樣問道:「你怎會知道?」柳亦在旁邊眨了眨眼睛,跟著也想起了這個人,愕然道:「你還認識那個老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