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二章 自苦修持
梁辛對琅琊的性子還算了解，明白她不想說的事情，再怎麼問也白搭，乾脆把話題轉開了。
剛入世時，兔幾丘斗海棠、解鈴鎮戰妖僧，甚至清涼泊對付百里坤，羊角脆幾次救過自己的性命，梁辛哪會害它性命，對上直接要他「捏死猴子」的人，小魔頭要再能笑得出來，將岸當年也不會收他做義子。
眼前這些屍體的衣著、傷痕，和傳說里的「自苦修持」極為相似，而且因為自苦修持的修鍊特殊，身體大都結實無比，由此木老虎才判斷出眾多屍體的身份。簡單解釋了幾句，他又搖頭慨嘆：「真正沒想到，現在中土居然還有他們這夥人。不過……以前沒聽說過，他們還要挖掉眼睛。」
梁辛站了起來，正想再囑託同伴幾句，可還不等他說什麼，神情便又是一愣。遠天之中，又有多人闖入他的靈識。這些「後來人」足有過百之數，來的方向也各不相同，從四面八方撲擊而至，而他們的目標完全一致，都是攻向第一伙人。
小汐等人也都走上來準備幫忙，唯獨琅琊冷笑了一聲：「苦修持活著的時候都自虐其身，又哪會在意自己死後是不是入土，埋了也是白搭。」
對屍體不敬，放在中土各處，都足夠打上一架了……
梁辛還真有些恍惚了，說話的是琅琊沒錯……不過這份語氣，這份清冷，真好像「小汐附體」似的。
苦修首領略一點頭，就此止步，不再前行，也不去解釋什麼，就把手一揮：「不用打了，你們走吧。」
木老虎愣了愣，瞪著梁辛問道：「你這是勸我還是氣我？」跟著，他又問道：「不冤？你倒說說，為何不冤？」
梁辛卻並未回答木妖，只是搖頭道：「有朝一日，我帶你去了仙界，有關過往都會講給你聽。」
而苦修首領感受到巫秀神通，腳步微微一緩，頭顱轉動，將黑漆漆地眼窩對準了青墨：「巫人？」
第一次「浩劫東來」，所有人都啟程去中土摧毀大眼，此事一定成功，不會再有「後來人」，當然也犯不著在大島上留下什麼記載。按理說這些事情木老虎等人無從得知，不過「百無一用」的大軍，雖然全軍覆沒，但並非所有人死掉，還有不少人在對付蟠螭時落入混沌深海，永遠地迷失方向。其中一個在亂走中僥倖回到了老巢，木老虎這一代神仙相，才得知了「前輩們」的事情。
老虎自己也算不清他「破道飛升」究竟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如果論輩分的話，就是八大天門的開山始祖，見了他也得喊一聲「老祖宗」。可他也沒見過「自苦修持」，只是聽門宗長輩在閑聊中提到過，在遠古時有過這樣一支修行流派。
梁辛咳了一聲，轉目望
梁辛從戰場附近尋了片還算平整的草皮，翻手自須彌樟內取出一片陰沉木耳，當做鏟子挖掘泥土：「這些人算是朋友，沒能幫上他們殺敵，只能幫忙落葬了。」
遠古時，有一支修行流派，信奉「生來罪孽身，自苦得贖」，他們修行的辦法，就是不停的「折磨」自己，身體越痛苦，精神也就越得解脫。
得勝真的死了，在趕來捉拿木老虎的途中，遇到百多個高手的突襲，雙方同歸於盡。
苦修首領全沒任何表情，邁步走向梁辛。
「若我所料不差，這滿身的傷，應該都是他們自己弄得。」木老虎語氣篤定。
他們的眼睛也和死去的同伴一樣，都被挖掉了。而且也不像常人那樣以黑布蒙之，就那麼「頂」著一雙瞎眼，黑洞洞的眼窩裡，糾纏著數不清的紅色肉芽，看上去顯得陰狠而詭異。這群苦修持的首領，是個中年男子，身材不高卻異常強壯，身上肌肉飽滿，臉上稜角分明，彷彿刀削斧鑿，不像個活人，倒更像個石頭雕塑。
而對自己的經歷，琅琊也沒有過多提及，任憑青墨怎麼追問，她也都是笑而不言。
可是，琅琊是自不量力的人么？
說完，也不等木老虎點頭答應，琅琊就問道：「你們的臉，都是怎麼回事？」無論語氣、神情，琅琊都充滿了同情，唯獨眸子深處，隱約透出一份幸災樂禍、說不出的開心。
不料話還沒說完，妖女就不耐煩地甩甩手：「上次剛我剛開始說你就睡著了，現在又不想說了，等著吧，等我開心了，想說的時候再來問。」
對方疾馳的速度，比起仙界時的輪迴惡鬼也毫不遜色。
法隨身滅，他死了，搜神法術自然也就散了。梁辛也不再瞎猜什麼，對著同伴打了個手勢，結伴向著出事之處趕去。
青墨咋舌：「自己傷自己？這些人都是瘋子么？還有眼珠……也是他們自己剜掉的么？」
梁辛、青墨、小汐外帶羊角脆都一起搖頭，只有琅琊沒什麼表示，抱著雙臂站在一旁，似乎都懶得去看這些屍體一眼。
雖然雙目不再，但苦修持們修為高深莫測，憑藉靈識探查，周圍景象早都落入了他們心裏，苦修首領伸出一根手指，指向羊角脆，對梁辛道：「把它捏死，你們走。」
他人在高空，邁步之間，好像腳下真有一列無形卻有質的長階。
跟著，大力掀起的巨響與震動傳來……惡鬥持續的時間很短，前後加起來也不過幾句話的功夫，天地又重新歸於平靜。
青墨瞪著眼睛，眸子溜圓，問道：「那他們是傀儡
青墨挺起胸膛，脆聲應道：「大司巫座下弟子，阿巫錦曲青墨，領教閣下手段。」
梁辛伸手拍了拍木老虎的肩膀，安慰道：「你不知篡改大眼那人的手段，不管是誰，栽在他手裡都不冤。」
百多裡外，空氣燥熱，焦糊惡臭瀰漫，地面血漿泥濘，大片碎屍散落在地。屍體之中，有十余名神仙相，其餘儘是凡人模樣，惡戰慘烈，竟是個玉石俱焚的結局……木老虎從散落的屍體間「挑挑揀揀」，終於抓起一顆眉目倒長的殘碎頭顱：「這個是得勝。」
木老虎正嬉皮笑臉地說著，梁辛就笑了起來：「你說的還真准，來了。」有一伙人正在迅速趕來，已經闖入了他靈覺覆蓋的範圍。
對方也明顯有了一個停頓，顯然在梁辛察覺他們的同時，他們也發現了梁辛，不過也只是停頓了剎那，他們又開始急行，速度快若流星，在幾個呼吸之後，便在高空現身。
梁辛比他還要更納悶，依著琅琊的為人，就算她真和這些苦修持有深仇大恨，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當場翻臉，應該是在說笑中突然動手偷襲、或者背後算計才對。
對這些飛仙強者來說，就是內臟受創、四肢骨折，也不見得有什麼大不了，自然不會把五官移位當回事，可是在飛升是個「笑話」這個大題目之下，再變成神仙相，何異於被人「抽飛了臉」，這番侮辱大到了驚天動地。
木老虎說的這些，大部分都是第一批神仙相的研究和經歷。
而後話題卻輕鬆了起來，只有說笑，甚至連破解傀儡邪術的事情都沒人去提及……馬上就會有一場狙殺「嫦娥境」高手的惡戰，木老虎那顆腦袋，「得勝」勢在必得，而得勝這個人，梁辛也一定要將其生擒，不單是為了保住木老虎，更重要，梁辛想要弄清楚神仙相大軍究竟會何時到來。
罩衣下的軀體，幾乎是「爛」的，釘孔刀疤凍瘡灼痕，各色傷痕鋪滿了每一寸皮膚，深淺不一，新舊不同，無一例外都被粗布外衣遮擋，顯然不是剛剛那場惡戰造成的。
木老虎滿臉奇怪，望著梁辛低聲問道：「琅琊和他們有仇？」
梁辛略顯納悶地看了她一眼，正想開口說話，遠遠播散的靈覺又是輕輕一顫，另一伙人正在向著戰場疾飛而至。
這些人自稱「自苦修持」，或「苦修持」。
殺死得勝一行的，都是些瞎子。被挖掉雙眼的瞎子。
梁辛伸手輕撫羊角脆的脊背以示安撫：「捏死它，我們就能走？」隨即臉上的笑容收斂：「它是哪個？是我的猴子，還是你？」
話說著半截就被對方打斷，仍是冷冷地重複：「把它捏死，你們走。」
木老虎咳嗽了一
第一伙人接近、第二伙人突襲、惡鬥絞殺、所有人消失不見、搜身之術消散，諸般情形串在一起，任誰都能猜出個大概：就在剛剛，得勝即將趕到的時候，又被另外一群高手伏擊。
琅琊聽得有些無聊，試探著對說：「有個事，我問了，你可別生氣。」
梁辛皺了皺眉，勉強維持著笑意，搖頭道：「小猴子雖是銀環，但已無害……」
魯執，率領十一同伴，在無聲世界絞殺千萬仙魔，更一口氣掐斷了七界仙途，放眼諸多世界有誰能及。不管是輸給了他的神通惡力，還是敗在他的法術設計，都……不冤。
梁辛也走到一具屍體前出手試探，屍體結實的離譜，足見死者生前身體異常強悍，雖然還比不得自己的惡土真身，但在中土也算得上罕見了。
眾人都顯驚愕，唯獨琅琊，驚訝過後若有所思，臉色陰沉……
梁辛是魔頭性子，有些混橫，可畢竟不是混蛋，對方不來捏羊角脆此事也就算了。
憑空冒出來的「苦修持」，既與神仙相為敵，又未被傀儡妖元所侵，不管怎麼說都是好事。梁辛當然不會把他們當做仇敵，臉上露出個笑容，還不等他開口招呼對方，頭頂上的羊角脆忽然顫抖起來，甚至都沒法再坐穩，從梁辛的脖子上一頭栽倒，落入主人懷中，圓溜溜的眸子里儘是恐懼。
對方卻搖了搖頭，彷彿沒聽過「大司巫」的名字，而是繼續問道：「娜仁托雅你識得么？」
說笑之中，月落日升，轉眼到了第二天黎明時分，木老虎抻了個懶腰，轉目望向青墨：「估計他們快來了，現在大家是一家人，合夥后辦的頭件大事就是對付得勝，我是亡命徒，不拿小命當回事，可得勝真來了，我恨不得給他兩下子，那時候還要再借向這些同道借刀，不情之請，還請大巫師……」
木老虎的臉早就恢復了正常，不僅不再是醜八怪，相反還變成了個美男子，但再提及自己變成「神仙相」的經歷時，臉色還是變得鐵青。
與此同時，梁辛身後的幾位同伴也都嚴陣以待，青墨掐起手訣，空中千百道煞氣烏練現身。
琅琊一反常態，不僅出言不遜，甚至還把雙手一撐，緩緩升起，看樣子只要對方一有不滿之意，她就要出手了。
當一切散去后，梁辛在調運感知尋查敵人蹤跡，所有人都失去了氣息，靈覺之內，空蕩蕩一片。
三個少女誰也沒離開的意思，梁辛也沒去說什麼，得勝是個首領，身邊還會跟著
修為大成，天劫降臨，渡劫后「仙途」成形，破碎虛空接引修士前往飛身之地……在這個過程的最後一環，「虛空仙途」之中，修士已經在道理上成為「神仙」，會有濃厚靈元匯聚，助其洗鍊身體。神仙相個個都身體強悍，不僅是因為「生前」修為精湛，更得益於飛仙途中的這次靈元洗鍊。
再說，琅琊這幾年修為突飛猛進不假，可憑她六步中階之力，想要對付這群苦修持，也實在有些……自不量力了。
說完，木老虎收斂心思，屏息凝神，認真感受、內查，最後又篤定地重複道：「錯不了，不見了。」得勝使用搜神之術，將一抹靈識鎖在了木老虎身上，而木老虎對那道靈識也有感應。
梁辛一抬手，把羊角脆又舉回了脖子上，對它笑著說了句：「怕個屁，誰敢捏你，咱就捏誰。」
小汐也皺了皺眉，覺得琅琊的語氣有些耳熟。
青墨如實回答：「娜仁托雅是我師姑。」
旋即，三個少女中修為最高的青墨對遠處的激戰也有所感應，悶哼了一聲，面露驚愕。
此人前進之勢，恍惚之間，竟與「乾坤一擲」有幾分相——看似從容，卻氣勢決絕，絕不會再停步，更不會被什麼外力阻攔、影響。
木老虎也不再追問什麼，長吸了一口氣，又恢復了那副二賴子的神情，笑嘻嘻的應道：「只要能真去仙界，什麼都好說。」
這些「自苦修持」死前瞬間的表情，並沒太多猙獰，神情堅定得甚至有些淡漠，明眼人一看就知，在投身惡戰的時候，他們就做好了同歸於盡的准……或者說，他們並未將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梁辛也是「拚命的行家」，可他真格想象不出，能死得這麼「從容」，究竟會是怎樣的一番心境。
歸隊之後，琅琊不僅未受傀儡侵襲，而且修為大進，從四步直升到六步中階，但是對法術的運用並不純熟，看上去像是用了「灌頂」一類的霸道法門，強制提升了戰力。而且體內真元也異常躁動，琅琊常常要靜坐凝神，去歸攏那些力量。
苦修持不問世事，輕易也不會去傷害別人，但他們的想法和修行方式都太極端，還是被天下修家視作異端，聯手打壓之下，早就銷聲匿跡了，真要追溯起來，「自苦修持」還是第一次浩劫東來之前的事情。
但飛升之地五行大亂，也直接影響了靈元對「諸位準仙家」的洗鍊……這份影響與力量無關，倒更像個記號，五行應對五官，所有中土飛升之人，個個都在得了一具好身體的同時，也落下了一副神仙相。
「眼睛的事情不得而知，不過他們肯定不是瘋子，天底下又哪會有這麼多厲害瘋子。
木老虎檢查了過後，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問梁辛等人：「你們聽說過『自苦修持』么？」
苦修首領說完，再不看梁辛一眼，就彷彿他們真不存在似的，眼窩隨著頭顱緩緩移動，看樣子是在「觀察」地面上那些死去的同族，最終他眼窩「望去」的方向，正對那幾具被木老虎除去罩衣的屍體。
截殺神仙相的那些凡人高手，穿著極為簡陋，甚至連「衣衫」都算不上，只是將一塊長長的粗布罩在了身體上。另外所有這些人，都沒有雙目……眼眶中紅色肉芽叢生，小汐青衣出身，對仵作手段多有了解，看過眼窩傷勢后，對梁辛低聲道：「外力所致，才會有這樣的傷口，他們的眼珠，都是被硬生生地扣掉的，而且肉芽新鮮，時間不會太長，大概一兩個月受的傷。」
梁辛痛快點頭：「放心，早就訂好的事情，不用反覆囑咐。」說完，又望向琅琊，滿是好奇地問道：「見面之後事情不斷，都還沒來得及問，你怎麼回……」
一行十餘人，男女各半，也是一群「苦修持」。都以粗布罩身，雙臂和小腿袒露，周身上下不做任何修飾，甚至連木簪都沒有，個個披散長發，神情冰冷肅穆。
屍體赤裸，梁辛等人臉色都微微一變。
幾乎同時木老虎也輕聲驚呼：「靈識沒了，得勝鎖在我身上的搜神靈識散去了。」
木老虎手上用力，「嘭」地一聲，將得勝的頭顱捏得爆碎開來，隨即俯身，開始著手檢查其他屍體，接連以真元探過幾人之後，對著青墨搖了搖頭：「查不到一點木力妖元的痕迹，殺得勝的這些人不是傀儡，倒更像……」他停頓了片刻，沒再繼續說下去，而是動手將七八具「凡人」高手的屍體集中到一起，並一一揭開了他們的衣衫。
靈元開始劇烈震蕩，一道道大力爆裂開來。兩撥人馬都是強者，此刻已經絞殺在一起，梁辛的感知也因為巨力轟盪而模糊了。
強敵消失了，木老虎也就不再借刀，隻身隨著梁辛等人而行。
小汐撲哧一聲就笑了出來，揚臂甩掉了妖女的手：「少來挑撥，你這幾年的情形可一個字都沒對我們提起過。」琅琊是在大約五個月前重返中土的，當初在她離開時就和青墨換過了鈴鐺，這次回來很快就和另外兩個少女匯合。
羊角脆似乎也明白躲不過眼前的危機，不再一味向著梁辛懷裡拱，而是乍起了身上的絨毛，轉回頭張大嘴巴，對著苦修首領露出滿口獠牙，嘶嘶做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