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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八章 好人還在

第四百一十八章 好人還在

就在他正思索的時候,遽然一聲凄慘長啼,從遠處傳來。
梁辛心頭一沉,三大首領和兩百仙道高手常駐大眼,自己要做的事情可就更難辦了……不過,讓他更疑慮的是,這些人在大眼中一待就是百多年,他們幹啥去了?
梁辛不想和好人為敵。或者說,他不願去信,連涵禪這樣的人,都會成為「浩劫東來」的一部分,會為了一個「飛仙大夢」去摧毀整座中土。
這個時候,梁辛也終於吃飽了,收起剩下的吃食,心滿意足地揉了揉肚皮,跟著也盤膝而坐,似模似樣擺出了一個運功療傷的姿勢,同時在心中對和尚繼續道:「種在你我身上的木刺,神奇得緊……」
梁辛卻笑了起來:「你聽我吩咐就好,其他的全不用擔心。」
梁辛又喝了幾口酒,長長呼出一口悶氣:「還是我去吧。」
「手足」木刺無法攻敵也不能救人,但它們有兩重妙用,其中第一重用處喚作「靈犀」,能讓「種」上木刺者之間,心有靈犀。
和尚茫然搖頭:「從我來到現在,島上的事情,都由呂淹、得勝兩位上仙做主,後來得勝去了中土,就剩了呂淹一個人統御全局。對另外三位上仙,我也只是聽說,從未見過。」
梁辛揉臉苦笑:「你不能去。」
梁辛從沒見它這麼可憐過,伸手摸了摸小傢伙的頭頂,在心中詢問涵禪:「被捆住的天猿還有救么?」
和尚應道:「是,差不多三十天前,錯不了。」
和尚與老叔不同。剛剛和梁辛相遇時,和尚求他們來幫自己伸冤報仇,可前前後後不知多少次囑咐梁辛等人,遇到兇險就不用再管他;生前時他佛法功課稀鬆平常,每天里必做的事情都是走出廟門,去幫附近鄉親幹些粗重活計……涵禪心思淺薄、見識狹隘,可他善良。沒有大力,沒有抱負,就只憑著自己力氣,去幫別人。
可梁辛卻笑了。
手裡捧著酒罈,嘴巴里咬著雞腿,笑聲含混不清——好人還在,當然要笑,就算明知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會落在敵人眼中,梁辛也還是要笑。
稍稍理智些的人,換到梁辛現在的環境,至少也要先反覆試探,待確認了飛升后的涵禪確實可信后,再給他種下「手足」。畢竟,這個動作太危險,稍有差錯就會引來殺身之禍。但是梁辛的性子,像極了老魔頭將岸,只為了「不願去信和尚變了」,他就給和尚紮下了木刺。
「手足」好用,梁辛一下子輕鬆了不少,沒急著去說正經事,而是好奇問道:「和尚,怎麼又變成原來的性子了?」
老叔忠心耿耿,少主人的一根頭髮,在他眼裡要比著自己的性命更重,不過他的這份善良,幾乎只對梁辛和梁辛的朋友。風習習的心眼裡,只有與主人有關的事情才是大事,只有那些無關之人,老叔並不太過看重。
老實和尚並未辜負梁辛,聲音里雖然透出了膽小、害怕,可語氣里那份認真卻毋庸置疑:「我幫你。」
梁辛笑道:「給我添什麼麻煩,不麻煩。」說完,便不再閑聊,語氣也凝重起來:「和尚,你真想成仙么?」
入世以來,梁辛遇到過的精彩人物多不勝數,邪魔義父、豪邁霸王、狂妄東籬、倔強紅袍、饞嘴又重義的浮屠、遇強越強的老纏頭、視天下如己物的賈添……可真正的善良人,就只有兩個:老叔算一個,另一個就是這個和尚了。
不等梁辛說完,涵禪就已經在自己的巢室中驚呼出聲。
要是和尚也和其他神仙相變成了一個「模樣」,梁辛願賭服輸。
「要仰仗你的地方得多很,你就別客氣了。」梁辛也不再多說廢話,就此轉入正題:「島上一共五個首領,另外那三個人在哪裡?」
梁辛聽得明明白白,遠處傳來的慘慘長啼,並非「仙家」呼喊,而是出自天猿之口。
和尚點頭:「其他仙家也這麼說,五行大亂,怕是和那三位上仙進入大眼有什麼關係。不過大夥也只是姑且一猜,淺談即止,平時不敢多做議論,也沒人敢去問呂淹和得勝。」
梁辛一邊安撫著羊角脆,一邊追問涵禪:「和尚,怎麼回事?」
它是法寶,卻不是經修家法術煉化成形的,而是來自一種早已絕跡的珍惜植木,是以在「發動」時全無靈元波盪。
周圍數不清的靈識來回巡梭,梁辛不敢有絲毫的大意,吃吃喝喝神情放鬆,心中低語不停,把手足刺的事情簡單解釋過幾句,老實和尚這才放鬆了下來,即便在心語中,也能感覺出他的尷尬:「小僧也覺得不對勁,仙家聚集之地,又哪會有鬼,我……這個、愚笨得緊。」
梁辛的兩根「手足」,一根扎在了老實和尚身上,另一根則種進了自己的腿中。賈添給他的寶貝果然好用,梁辛這邊心念一動,老實和尚立刻開始念經驅鬼……
涵禪笑呵呵的應道:「是啊,毀了那座假大眼,大家就有機會飛仙了。」
梁辛挑了個大個的酒罈子舉到唇邊,擋住了正眯起的雙眼:「三個首領率領二百精銳進入大眼,也是在百多年前。」
羊角脆力弱,它的叫聲連一里都傳不出去,可遠處長啼的天猿卻好像能聽到它的呼應,啼鳴聲愈發猛烈起來,聲聲不絕,雄壯、蒼涼、痛苦。
「手足」殊為玄奇,否則又怎會被賈添看中。木刺兩重奇效,靈犀僅為其一,而另一重妙用,喚作「易鼎」。
梁辛問道:「你身邊有旁人么?」
涵禪苦笑:「奴性已成,不懂得反抗了。事發時,一成天猿造反,三成天猿不敢亂動,另外六成天猿則跟在仙家身後,對它們發狠打殺來著。哎,那場面慘得很,不光是血肉橫飛,還有反叛天猿被奴性同族無情殺掉時那份不甘慘叫……」
「我說的成仙,是飛升真正的仙界。」
「上個月也有煞時?不是說百十年才會有一次么?」梁辛他一直以為是自己運氣太「好」,登島時趕上了百年不遇的大風暴。
老實和尚語氣納悶:「我經歷過一場天劫,飛升到此,已經是神仙了吧?」
雖然掌握了一重天道,已經能算是神仙了,可老實和尚對法術、靈元的認識,比起村野農夫也沒什麼區別,他根本就不知道猴兒谷大眼被毀的後果是什麼。
小猴子身上的絨毛都乍了起來,神情猙獰,要不是被梁辛及時抱住,它已經循著慘叫衝殺出去了。羊角脆掙不脫梁辛的懷抱,幾經努力之後,揚起小小的頭顱,也發出了一聲長嘯。
「殺了那頭天猿去……」
和尚太老實,坐在屋裡聊聊天、說說狀況還成,要是出去辦差,隨便被誰一追問,非得露出馬腳不可,梁辛可不敢派他出去做事。
梁辛大感意外,沒想到和尚也不曾見過另外三人,當下又追問道:「那你聽別的神仙相提到過他們的行蹤么?」
昨日水行煞時,呂淹還專門派出數百神仙相,結陣去護住反叛銀環,只為不讓它痛快死去,警示其他天猿造反的下場。
梁辛嘆了口氣,正要說什麼,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和尚,你剛剛是說……天猿趁著煞時造反,是上個月的事情?」
與他和涵禪是舊識無關,而是因為,在梁辛心裏始終覺得,和尚是好人。
涵禪的聲音低了許多:「那頭銀環的妖筋都被呂淹抽掉,生機早就斷滅了,能活著也只是苟延殘喘,靠著旺盛生命力強撐下來的……我的天道只能療傷,對生機斷滅之人則毫無效果。」
梁辛心底傳來誦經之聲,涵禪開始為遠處慘叫的天猿誦經祈福。
島上兩千神仙相,手中天道各不相同,但無一例外都是攻伐之術,這倒不難理解,修士飛升之前,總免不了「爭」,由此他們破出天道,也大都與「爭」有關,唯獨老實和尚獨樹一幟,他手中救人之道的重要性也不言而喻。
平心而論,梁辛不知道和尚是否值得信任。
涵禪本性老實,還有些不開竅,不過總還不算太笨,稍加提點也就明白了梁辛的意思,語氣里略略帶了些不好意思:「我聽別的仙家說過,遠古時有人改動了世界格局,大家正準備返回中土,把格局改回來,這一來大家便能夠飛升仙界了。要是真有這個機會,我也想能去仙界看一看……不過我也聽說,真正的天劫霸道得很,我也不知能不能順利渡劫,我覺得自己過去不……」
涵禪不能打,人又笨,梁辛給自己找來的這個「內應」實在不怎麼樣,真要讓他去做什麼事情,只怕不等別人生疑,和尚自己就會臉色發白目光渙散了。
和尚苦笑著應道:「我是慧根破道,悟道時明心見性,飛升后又會返璞歸真,就這樣子,又變了回來,給、給你添麻煩了。」
老實和尚在自己的巢室中答應了一聲,站起來拍拍屁股就要向外走,梁辛嚇了一跳,急忙喚住他:「你幹啥去?」
寸許長短、湛清碧綠,兩根木刺看上去毫無起眼之處,是賈添在獵殺飛升之人時得來的寶貝,喚作「手足」。
和尚是好人。
梁辛吃飽喝足、坐得煩悶,現在打算出去走走了。
和尚生具慧根,靠頓悟破道,在飛升前後都沒有道心,但是「做神仙」這個題目實在太大了,就算他真是天字第一號的老實人、老好人,也未必能讓自己那份善良心性蓋過這個題目吧……可梁辛實在不想與和尚為敵。
老實和尚大窘,他知道梁辛是來「做大事」的,心中拘謹、問答之際也就越發小心翼翼起來,生怕自己說錯了什麼,會壞了梁辛的事情。不該說的倒是一如既往地那麼啰嗦,該說的卻一句也不敢說了,即便梁辛催促,他仍是要先墊上一句「那些事情都是我聽說來的,做不得准……」,這才轉入正題:「百多年前,去往中土的潮汐初現端倪,一位叫做老虎的仙家,受命搭乘洋流去打探消息,成了島上眾多仙家之中第一位去往中土之人。再之後不久,島上的大首領忽然領悟到了什麼,召集其他四位首領秘議良久,據說他們足足商議了將近一年,再之後,大首領與另外兩位上仙,從島上眾仙家中選了兩百精銳進入大眼,再也不見他們出來過,只剩下呂淹和德勝來統御全島。從此大眼也被列為禁地,不許其他人靠近。」
過了良久,和尚的心語才再度傳來,而他的語氣,也出奇的平靜:「那你來這裏,是為了消解此難?」
老實和尚語氣篤定,認真應道:「聽說過。」
也幸虧此刻和尚身邊沒有別人,否則他剛剛又驚呼又念咒,非要惹來懷疑不可。
梁辛心中嘆息:「那就想辦法殺掉它吧,莫讓它再受苦。」
和尚心語同時,額頭上都冒出了汗珠,是真心著急。
老叔、涵禪,都是小鬼出身,膽子都小得很,生前也都是最最不起眼的小人物,乍看上去他們極為相似,但如果仔細琢磨,不難發覺兩人間的區別。
和尚飛升上島之後,三言兩語間,就被呂淹看穿了本性,也因此傳下嚴令,不許其他神仙相把搗毀假大眼的後果告知涵禪,以免他「寧死不從」。
「島上的仙家,對這些仙猿頗為嚴厲,動輒酷刑相待,仙猿也是靈物,久而久之,心中積怨越深,上個月,銀環趁著五行煞時率領手下造反,結果被呂淹鎮壓……」
梁辛仔仔細細把「易鼎」的法子傳給和尚后,兩人各自擺出一個古怪手訣,心念一起轉動,不見法術,也沒有靈元波動,片刻之後,兩具身體同時輕輕一震……易鼎。
涵禪被小活佛點化之後,一朝悟道,得天地靈元重塑真身,當時整個人也「煥然一新」,變得從容不迫,心性通徹,沒想到在渡劫、飛升之後,又變回了最初的模樣。
巨島上,一共有三千余頭雄壯天猿,都由一頭銀環統御,造反的便是這頭銀環,可跟它起事的普通大猿只有三百余頭,它們雖然兇猛,但和神仙相相比,還差了太遠,造反的大猿被盡數屠滅,銀環首領被呂淹打斷四肢、抽掉妖筋,綁縛于蜂巢十裡外的一塊巨石,日日受五行怪風摧殘,以儆效尤。
至於搗毀假大眼之後……那時神仙相大功告成,和尚就算髮現真相,他們也不在乎了,如果涵禪識相最好,他敢糾纏此事的話,就只剩下死路一條。
與那具傀儡屍體一樣,梁辛的木刺,也是臨行前賈添送給他的「小玩意」。
風暴的確不小,但早已不再是百年不遇……老實和尚對五行煞時也不甚了解,他飛升的時間不過才三五年的功夫,含含糊糊地應道:「也是聽其他仙家說的,自從百多年前,島上的五行之力突然變得更加混亂,煞時出現的頻率也一下子高了無數倍,幾乎每一兩個月都會爆發一次。」
行之前的「說笑」時,梁辛無意提起「老實和尚」,賈添卻上了心,對和尚的性子著實追問了幾句,之後才取出了這對短刺交給梁辛:照你所說,和尚應該是個可信之人吧……
梁辛暗暗嘆了口氣,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了。不過很快,他便察覺不對勁了。就算和尚「變」了,本性純良不再,說起與萬萬生靈有關的慘事,也不會語氣如此輕鬆。由此,梁辛又追問了句:「那你可知,那座假的大眼一毀,中土立刻天崩地裂,萬物屠滅……」
和尚也在「蜂巢」中,不過距離梁辛甚遠,聞言搖了搖頭,過了片刻才省到自己搖頭對方看不到,趕忙心語:「就和尚一個人。」
和尚絮絮叨叨,很快就說跑了題,梁辛沒心思聽他嘮叨下去,插口打斷:「這麼說,你也要和那些神仙相一起返回中土,擊毀假大眼。」
心語同時,梁辛屏氣凝神,也許下一刻,涵禪就會高聲示警,把梁辛真正的目的公之於眾。
驚呼過後,和尚呆若木雞,梁辛也沒再多說什麼,只是耐心等待……
「蜂巢」之外有天猿織錦層層守護,那些堪比大宗師猛擊的狂風呼號都被阻擋在外,卻無法擋住這聲慘叫。梁辛一愣,正靠在他身旁打瞌睡的羊角脆更是一驚而醒,猛地跳起來,目光之中滿滿都是……憤怒。
梁辛猶豫了一瞬,口中傳來「喀」地一聲脆響,發狠似的咬斷了一根雞大腿的骨頭,應道:「不錯。我是來和這裏的神仙相為難的。他們誰也別想真正飛仙。」
和尚對梁辛言聽計從,聞言立刻佔住了腳步:「那怎麼辦?」
早在被俘時梁辛就見到了神仙相對天猿的殘忍手段,唏噓同時,忍不住問道:「島上三千壯猿,卻只有一成跟隨首領反了?另外那九成大猿呢?」
梁辛咳了一聲,笑道:「那你倒是說啊,不用非得我問一句,你才能答。」
這次輪到和尚嚇了一跳,愕然反問:「你怎麼去?他們不容你隨便走動,再說呂淹御下森嚴,你一個、一個外人,剛上島就違背她的諭令殺了銀環,必受酷刑……」
沒想到自己一笑,和尚又變得窘迫起來:「我的本領太差,本來也沒資格幫你……」就算做了「神仙」,和尚骨子裡那份自卑也沒被洗去,誤會了梁辛的笑聲。
說話的功夫里,遠處的銀環長啼已經止歇下來,羊角脆卻仍然躁動著,小猴子的眼眶裡滿滿都是淚水,緊緊抱住梁辛的胳膊,口中嗚嗚低鳴,哀求主人,放它出去營救同族。
種刺兩人,能夠元魂移轉,互換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