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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二章 第十七世

第四百五十二章 第十七世

西坑隱點頭,繼續道:「大概兩千年前,我修成『宿命通』,得知我前生共有四十三世,而後隨著神通不斷精進,也漸漸記起了諸多前生往事,你知道,我是佛家修持,講究禪意禪心禪境,追求清凈心,所以前生的那些事情,縱然再怎麼精彩、激烈或者委屈,都對我沒太多影響,可唯獨有兩世讓我唏噓、掛懷……」
人肉是葷腥,可葷腥不止人肉,雞鴨牛羊、飛禽走獸皆在此列。西坑隱只是以佛法慈悲之念,去勸同族的晚輩齋戒茹素……惡鬼眼中,人和畜生也不見得有什麼區別,西坑隱也不例外,在它看來,殺人固然不對,可是殺人、吃人所犯的罪責,也不見得比燉雞烤羊更重。
羅剎凸大度揮手,替主人收下了西坑隱的致歉。
隨即,西坑隱好像把梁辛當成了個晚輩似的,伸手虛點他的額頭,無奈道:「你這個人……可也真夠啰嗦的,好容易留下來,說了會子話,卻全都是不打緊的閑話,你就不奇怪,我為什麼不想飛升?為何我一聽說飛升后還能再回來,就高興得發狂?從頭到尾你可都沒問過一句。」
他們一行三人飛的並不快,但區區三十里,兩句話的功夫也就到了,西坑就在眼前。
自己不問也就算了,可西坑隱居然也不問,這讓羅剎凸大為不滿,當即湊上前去,問西坑隱:「夜叉,你飛仙在即,就不想知道,仙界到底如何美妙么?怎麼不過去問問我家尊主?」
它的修為雖然精湛,但只要是「凡間」人物,就不可能知道仙界真相,西坑隱不想「走」,就只有一個原因:它在此間還有牽挂。
因為賈添實在太強,強到幾乎什麼事情都不用放在心上。或許除了「魯執心結」,這天下對他而言就沒有要緊事了。
寒顫不是因恐懼而生,而是一份莫名其妙的「刺激」……
話剛說完,羅剎凸快步強上,一個頭就磕在梁辛跟前:「尊主去哪,凸服侍到哪。」
見主人抽風似的突然發笑,羅剎凸趕緊也咧開大嘴呲出獠牙,隨著他一起笑,但梁辛只笑不說話,好奴才可實在忍不住好心好奇,笑了一陣,還是望向西坑隱問道:「你為啥不飛仙噠噠?」
目力追不上了,但石頭還在靈覺之內,梁辛專心致志追蹤巨石,又過片刻,他的眉頭微微一皺……石頭不見了。
梁辛沒理會夜叉,而是吩咐羅剎凸:「探一探這座深窟。」
這一番話是正經的長篇大亂,其間還引用了不少「中土方言」的道理,羅剎凸聽得頭暈腦脹,但西坑隱因「他心通」能通曉漢話,它自己又是高深修者,很快就弄明白了梁辛所處的境界,點頭同時,兇猛夜叉眸子晶亮,眼中壓抑不住的興奮,看上去好像又要發狂了,全不顧「危險」,伸手猛拍小魔頭的肩膀,一個勁地大笑道:「那應該夠了,沒問題了。」
惡鬼吃人沒錯,梁辛闖進惡鬼世界大開殺戒也沒錯。他們或許都不對,但也都沒錯。
西坑隱站直身體,一點也不覺得羅剎凸「代俎越庖」有什麼不妥,繼續對著梁辛說道:「從仙界返回此間的法子,望你能賜下來,剛剛在讓孩兒們離去時,我已經傳下話去,命它們乾脆戒了人肉。其他強族我不敢說,但從今以後,再無夜叉食人之說,這個把握我還是有的……另外,修羅、羅剎、濕婆這幾個大族裡,我也都有些交情,我會去走一走、向他們說一說,老朋友的面子,它們應該不會駁回來。」
梁辛的語氣輕飄飄的,顯得很「不認真」:「我一個人殺不盡一座世界,可我一個人能攪得所有惡鬼不得安寧。」說著,笑呵呵抬頭,直視西坑隱:「你信么?」
羅剎凸正抻著脖子向下張望,既沒發現主人的異常,更沒察覺地窟深處的黑暗裡還隱藏著重大玄機……可它知道這座「西坑」來者通殺,聽到主人命令,嚇得險些昏厥過去,醜臉轉瞬蒼白,直接說出了實話:「不、不敢噠噠。」
說到這裏,西坑隱深吸了一口氣:「那一世,我就死在了這座深淵之中。」
「其一,是我的第一世,出生時混沌初開,萬象不正,天地都是歪斜、扭曲的,那樣的情形啊,看過了就再也不會忘記了……那一世我活了千多年,誰能想得到,就在這千多年裡,天地輪廓就漸漸清晰起來,雖天災不斷,但萬物也不停瘋長,到我死的時候,這個世界,就已經有了大概的樣子。能親眼看著一座世界逐漸『整齊』了,小子何其幸哉。」
西坑隱笑:「講給你聽沒問題,但事先說好,你要下去的話,一定要帶上我。」說完,他猛地想起梁辛的「混賬」脾氣,又趕忙擺手道:「千萬別誤會,不是要挾你,算是請求,能下去看一看、探一探,是我畢生之願。我苦苦忍著不去飛升,也是為了這個坑。」夜叉語氣認真,態度誠懇,眼前這個小魔頭實在太強,完全不受控制,要不趕快把話拉回來,說不定他理也不理直接就跳下去自己探深淵去了。
梁辛自己現在又何嘗不是如此,西坑夜叉願不願意飛升,一隻麻雀明明能飛卻始終在地上蹦來蹦去……這兩件事有區別么?
「我信。」西坑隱回答得斬釘截鐵。
不是石塊跌出靈覺之外,而是在濃濃黑暗中,忽然劃出幾十道古怪力量,每一道力量正中一塊石頭,而且這些力量拿捏得極准,剛好能把「它」要「對付」的石塊徹底轟滅。石塊化為烏有的同時,襲出的力道也同時消弭……梁辛的神情終於變了,真正的變化,從神採到眼神,全都「飛揚」了,這個世界里,總是有一件能讓他覺得有趣的事情了。
說話時,他想起什麼就說什麼,或許手下來找他商量,一百個神仙相結陣攻來該如何應對,可這件事也不見得比賈添感慨昨天晚飯不好吃會更嚴重,因為無大事,所以話題就沒了重點,全都隨著他的性子來說,東一句西一句,當然會顯得啰嗦。
「以前我也勸過娃娃們,不過也只是勸,並未傳下嚴令。」西坑隱搖頭:「而且我也不是勸他們別再吃人,是希望他們戒掉葷腥。」
小羅剎「苦煮」渡劫飛升,這是整座惡魔界盡知的事情,它渡劫時,西坑隱還專程跑去看過。已經飛升的惡鬼,死在了梁辛的手裡……西坑隱不知道梁辛來到此間的過程何其曲折離奇,他只道那梁辛就是從仙界直接來到這裏的。
西坑夜叉挑了下眉毛:「好傢夥,聽你的意思,要是我們不能戒掉人肉,你就要屠滅此間……你的本領了得是不假,可憑你一人之力,也殺不光整個世界吧?」他的話聽上去頗有挑釁味道,但聲調平靜語氣帶笑,全無爭執之意,只是就事而論罷了。
西坑隱見梁辛一到深淵就有所反應,歡喜得跟什麼似的:「怎麼樣?怎麼樣?感覺到了什麼?」
「不是讓你下去噠噠,是讓你找塊石頭扔下去噠噠。」小魔頭搖頭而笑,這事還真不能怪羅剎凸,是他自己沒說清楚。
深淵之中,莫大危機,下去必定會遇到大兇險……不過羅剎凸能算清楚一筆賬,自己現在在惡魔界已經徹底「臭」了,不知多少厲害魔物都恨不得活剝了它,梁辛要是死在了深淵里,它在上面也沒幾天好活。既然如此,還不如隨著主人一起去冒險,還能顯得自己衷心耿耿。
梁辛搓著手心,又想了想,乾脆把「禁忌之道」、「涅槃天罰」解釋了一遍,最後說道:「我已成『叛逆』,受禁忌天罰,又得涅槃洗鍊……算起來,只要還有天道的地方,我應該沒有對手。你們受天道所制,我卻在規矩之外,你們當然不是對手。」
不僅制止,同時還是「驅散」,憑著西坑隱的見識,何嘗不明白,大群的夜叉晚輩留在這裏也只有添亂的份。西坑隱不問世事,但地位卓絕,它一開口,夜乞叉就算不甘,也不敢違背、反駁,諸多首領傳令,帶上傷者就此離去。
「就是因為飛升在即,幾十天後我就能身臨其境,到時候就能自己去看,現在又何必去問?這世上有趣的事情不多,再不給自己留些懸念,就更沒味道了。何況……」說著,西坑隱又笑了起來:「我更想探索的,是另外一個地方。」
風雷轟鳴,黑影急掠,夜叉大軍轉眼消失得一乾二淨,只留下滿地血漿和數不清的殘翼。
羅剎凸也不懂,不過不耽誤他對西坑隱面露鄙夷。
羅剎凸義正言辭,滿腔憤滿,只是在說到「人肉」兩字的時候,情不自禁地吞了口口水。
羅剎凸「死裡逃生」,精神大振,一邊用梁辛絕對能夠聽見的聲音「喃喃自語」,一個勁地稱讚著尊主體恤下人,是仁義之主、大德賢能,一邊抱起一塊巨石,雙臂灌力,呼地一聲擲了下去。
梁辛的靈覺、目光,都未能探底,他能探到的,就只有兩個字:玄機。地窟深處,濃稠黑暗中,隱藏著重大「玄機」,這種感覺很古怪,梁辛不曉得那份玄機究竟是什麼,但他就是能知道,深淵奇妙。
小魔頭對西坑隱沒什麼壞印象,但對方畢竟也是一頭惡鬼,只要是魔物,梁辛就一概不存好感,對方有什麼「牽挂」他也不會出手相助,不過跟去看看倒也無妨,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說話的時候,西坑隱的臉上儘是感慨,長長呼吸,半晌之後才再度開口:「另一,則是我的第十七世了。那一世,我只活到十三歲,那一世,我是個傻子、瞎子、啞子……啞,卻不聾。」
這裏氣候與惡魔世界其他地方並無差異,溫暖卻不燥熱,潮濕但不憋悶,舒服得很……讓梁辛覺得發冷的,當然不是因為溫度有什麼變化,而是地窟深處那種濃稠到化解不開的黑暗。
羅剎凸已經知道梁辛是從仙界來的,心眼裡滿滿當當都是好奇,恨不得立刻得知仙界究竟是什麼樣子,但它謹守家奴規矩,主人不說它就不問……
所以,以前西坑隱只勸同類茹素,從未單獨提過凡人。
梁辛隨口應道:「六道輪迴,生生不息,這一世修成了宿命通,那以前的每一世中發生的事情,都能重新記起,前生的法術、學問、本領,他今生盡數用得。」
可它的牽挂,又和梁辛的實力有什麼關係?
「你修天向善,是得道之人,卻只顧自己修行,從不去看凡人疾苦,這又算哪門子修行噠噠?」不用主人開口,羅剎凸就搶上兩步,疾聲質問:「有求於我家尊主時,才想起傳令制止你那些徒子徒孫去吃人肉?早幹什麼去了。」
西坑隱噗地一聲,竟也笑了起來:「幸虧梁辛身邊還跟了你這樣一個大好家奴,否則我都找不到話頭,來說一說正經事。」說完,它倏地收斂笑容,很有些突兀地問梁辛:「你到底有多強?」
西坑隱,在惡魔世界聲望極高,不食葷腥、平日里為人謙和,都是一副得道長者的樣子,唯獨一涉及「飛升」之事,就會變得古里古怪,給自己打了副枷鎖來逃避天劫不說,而且在發現「飛升了也還能回來」欣喜若狂。
看著看著,小魔頭忽然打了個寒顫。
梁辛卻愣了愣,自己啰嗦么?片刻之後,他突然笑了起來,揚手搔了搔後腦勺……然後笑得更歡暢了,西坑隱的無意之言,倒讓他想通了一個沒什麼用處的「道理」:為什麼賈添總是羅里羅嗦的?
他不知道該咋說,想搬出賈添那套「棋盤、規矩、瘋狂卒子」之說,可惜西坑隱對他搖頭反問:象棋是什麼東西?
癲狂一陣后,西坑隱又一把拉住小魔頭的胳膊:「跟我來,快跟我來。」旋即雙翅震動,向著西坑方向疾飛而去……
梁辛把目光從深淵中收回,轉頭望向西坑隱:「說說吧,這個坑,到底怎麼回事?」
巨石翻滾,下落途中又碰到深淵側壁,濺起大片碎石,轟轟蕩蕩地隨它一起墜下,不久后消失在視線盡頭。
這次的笑容里,既沒了剛剛的瘋狂,也不見先前的那份對飛升的「不情願」,只有真正的輕鬆和愜意,這倒讓小魔頭好奇起來:「我毀了你的枷鎖,『害』你不得不飛升,你倒很開心?」
小魔頭腦筋不錯,哪能不明白羅剎凸的心思,不過也不去點破,只是哈哈一笑,應付了句「你跟不跟去,一會再說」,跟著又對西坑隱比劃了個手勢,示意它先把自己對這座深淵所知之事說清楚……
梁辛能從仙界來,便說明此間與仙界之間有「路」可通,西坑隱剛才歡喜發狂,和苦煮的死活沒有一個大錢的關心,完全就是因為「兩界」相通,它就算飛升過去,也能再跑回來。
深淵靜靜「趴伏」,佔地百里左右,邊緣岩石如犬牙交錯,乍看上去,像極了一個「破口」,彷彿萬萬年前,有過一頭凶獸從地心深處衝出、飛走,才留下了這樣一座地窟。站在深淵邊緣向下俯視,視線盡頭,還有些類似蝙蝠的鳥兒飛翔盤旋,而再向下則是無量黑暗,即便以梁辛的目力,也看不到它的盡頭。
梁辛擺了擺手:「理解歸理解,可只要有凡人被吃,我就會懲戒惡鬼,這是兩回事。誰讓我也是個人呢。飛升前你到處跑一跑,勸惡鬼們戒掉人肉,總歸是一件功德,幫了凡人,其實也是幫你們自己。」
「沒那麼快,枷鎖雖然沒了,我的氣勢也不會一下子竄出來。差不多……還能堅持一個多月吧,到時候再怎麼不想走也得走了。」說著,西坑隱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
這句話可把小魔頭問住了,自己有多強?這件事模糊的很,根本沒法具體去說,尋思了一會,才試探著問道:「你們這……下象棋么?」
這一次沒打起來,還不等夜叉大軍再來拚命,西坑隱就跳了起來,此刻它已恢復了清醒,揚聲喝止住了又要衝上來「送翅膀」的晚輩。
「無妨,反正去了仙界,也還能再回來,這樣反倒更好。」西坑隱一邊笑著,一邊應道:「開始你讓我給仙界『帶話』,我都沒當真,還倒你是個本領高強的瘋子,可沒想到,你竟是真的從仙界來的。」
「我先前攔著你,不許你走,就是想請你告知,該如何才能從仙界回來。當時有些情急、有些失神,竟對你出手了……自不量力、貽笑大方,最要緊的,還要請你恕罪,千萬別見怪。」說著,西坑隱雙手合十,依著佛家禮數,對著梁辛深深一躬,神情誠懇。
西坑隱說的誠摯,梁辛倒還真不好意思自己下去了,也點點頭笑道:「便依你,你先把事情說清楚,然後你我一起下去。」
西坑隱靜靜看了梁辛一陣,終於點了點頭:「你能理解就好。」
羅剎凸撇嘴瞪眼,還想再說什麼,梁辛則揮手打斷了它。凡人眼中,猴子和其他畜生沒什麼區別;惡鬼眼中,凡人也變成了「猴子」;若是浮屠來此,惡魔和凡人一併都成了「肉」、成了吃食……這樣的事情,永遠別想辨出一個道理來。一層又一層,沒有一個是錯的,因為沒有錯的,所以也就沒有了對的,所差的,只是立場不同罷了。
梁辛不理那些「小傢伙」,只笑嘻嘻地西坑隱:「枷鎖碎了,該飛升了吧?」一邊說著,靈覺遠遠播散開去,開始搜索尋找劫雲蹤跡。
西坑隱卻沉吟了起來,看樣子不知該從何說起,過了一陣才緩緩開口,而他說的事情和深淵也並無關聯:「五神變之中,有一路宿命通,你應該了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