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風雷》目錄

第七回 可憐處處巢君室 何異飄飄托此身

第七回 可憐處處巢君室 何異飄飄托此身

周天豪慌忙上前施禮,賠出笑臉,說道:「屬下周天豪參見小姐。」那女子道:「龍首交待的事情,你辦妥了沒有?」周天豪掃了天賜一眼,囁嚅道:「這個,這個……。」那女子叱道:「什麼這個那個。龍首傳下令諭尋找李公子,大家忙了一個多月,一點眉目也沒有。你卻有閒情逸緻吃酒閑逛,把龍首之令當做耳旁風。瞧你這付德性,臉紅得象塗了雞血,酒氣衝天,十裡外都聞得到,真是丟人現眼。」
呂道玄長嘆一聲,說道:「丫頭,合上蓋子,別驚動了你齊叔叔的遺骸。」錦雯姑娘依言合上木匣,問道:「這木匣是什麼人送來的,您擒住他沒有?」呂道玄道:「是一個佃戶送來的。他也是受人利用,並不知匣中藏著什麼。我已經把他打發走了。」
小姑娘料不到一個青年文士也會武功,深感意外。她這一劍本來只想嚇嚇天賜,讓他出個丑。一劍無功,便不能就此罷手。欺身上前,用上看家本領,挽起朵朵劍花,招招不離要害。天賜赤手空拳抵擋鋒銳無匹的長劍,只能閃避不能反擊。越斗越心寒,越斗越難以支撐,急叫道:「小姐快快住手,聽小可一言。」小姑娘始終奈何不得對手,越斗越怒,小臉漲得通紅,恍如未聞,只管全力搶攻。
陸鵬道:「我記得那天劉大人把我們幾個叫去,讓冷逢春冷千戶帶領兩百名弟兄到兗州辦事。將令尊一家全部殺掉,不許放走一個。劉大人還說,此事是萬歲爺交待下來的。如果辦砸了,就不要回京見他。」
周天豪拔劍出鞘,抓起天賜的手臂,兩人並肩躍出房門。只見房前屋上黑影憧憧,十幾名黑衣人團團圍定,大叫道:「點子好滑。攔住他們,不要走脫一個。」
周天豪笑道:「這比喻恰當之極。這小子本來默默無聞,不知道走了什麼門路,居然投到呂大俠門下。這幾年春風得意。他感恩圖報,對呂大俠的事也十分儘力。」
天賜道:「周大哥過譽。學問談不上,多讀了幾本書而已。」他說的越平淡,歐振岳越認定他不同凡響,說道:「李老弟不必過謙,我相信周老弟不會信口開河。」周天豪笑道:「我周天豪的朋友當然錯不了。李老弟學識淵博不說,武功同樣出類拔萃。雖然沒有學過什麼了不起的絕藝,根基卻非常紮實,兩臂有上千斤的力道。歐大哥外家功夫雖然登峰造極,單論力量只怕也比不上李老弟。」
天賜遙指不遠處迎風招展的酒旗,笑道:「大哥,你看那所酒肆,取名樂天,大約就是由白樂天而來。」周天豪笑道:「管他什麼樂天不樂天,有酒便好。咱們去喝幾杯。在山裡轉了三四天,滴酒未沾,真把我憋苦了。」兩人加快腳步,直奔酒肆而去。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廷。時窮節乃現,一一垂丹青。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或為出師表,鬼神泣壯烈。或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為擊賊笏,逆豎頭破裂。是氣所磅礴,凜然萬古存。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
果如樵夫所言,這一段山路崎嶇難行,陡峭處須手足並用,攀援而上。好在天賜與周天豪都是練武人,身手輕捷,十余里的山路不足半個時辰就到了。那幻月庵是一處小小的庵堂,五六間房屋,圍牆漆得粉白。明月初升,修竹搖曳,寧靜幽深。
周天豪恍然大悟,轉怒為喜,笑道:「賢弟,原來你早就有了應敵之策,卻把我蒙在鼓裡。」
天賜問道:「你說先父遇害是天子的旨意,不是劉賊假傳聖旨吧?」陸鵬道:「劉大人與令尊無怨無仇,沒這必要。」天賜道:「是何人在天子面前讒言構陷?是劉進忠,還是許敬臣那老賊?」陸鵬道:「陸某官卑職小,無從得知。」天賜暗自奇怪,此事一定大有文章,可一時卻想不明白。
周天豪道:「呂大俠待人並不苛責,想必這十幾位西席先生都是誤人子弟的庸碌之輩。」歐振岳道:「這些老先生是否有學問,我是外行,說不出個所以然。不過據說他們都是本府的飽學大儒。可莊主卻認定他們只會舞文弄墨,沒半分真才實學。」
天賜氣憤難平,向陸鵬的背影叫道:「陸鵬,你以後若不痛改前非,下次遇上,必取你狗命。」陸鵬回首道:「陸某也要提醒你。錦衣衛早已布下天羅地網,不擒你歸案誓不罷休。你可要小心了。下次遇上,陸某必報一箭之仇。」
轉眼間幾個月就過去了,已經是來年春暖花開時節。這一日陽光明媚,和風煦煦,小公子約天賜去後庄花園觀賞桃花。天賜心情正佳,欣然應允。來到後庄桃林,彷彿置身於一片花海之中。桃花朵朵壓滿枝頭,奼紫嫣紅,爭奇鬥豔。天賜倘佯其中,不覺心醉神馳。
周天豪贊道:「好箭術!」飛身撲出,直奔陸鵬身後那兩名黑衣人。那兩個傢伙正伸長了脖子東張西望,尋找箭出之處,絲毫未加提防。周天豪如飛而至,長劍落處,兩顆頭顱飛上半空。陸鵬強忍劇痛,單膝跪地,持劍撐起身體。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長嘯,呼喚同伴來援。嘯聲未落,周天豪已經撲到,劍脊重重地擊在他後腦上。陸鵬當即昏死過去。
那抓破天歐振岳一進酒肆就發現了周天豪,遠遠地抱拳為禮,聲音宏亮,說道:「周老弟,久違了。光臨九江也不到舍下坐一坐,是不是看不起我歐振岳?」周天豪與天賜起座相迎,笑道:「小弟來得匆忙,兩手空空,只怕歐兄不歡迎我這不速之客。」
呂道玄道:「先生快請坐。正逢今日事忙,未能為先生接風洗塵。小犬未行拜師之禮,先蒙先生教誨,呂某感激不盡。失禮之處,請先生海涵。」天賜道:「莊主太客氣了。莊主是武林長者,晚生也算半個武林中人,理當效勞。」呂道玄道:「先生文武全才,歐管家也曾提及。今日一見,果然不凡。」
周天豪心中一動,笑道:「歐大哥,小弟為你引薦一人如何?」歐振岳道:「周老弟與我一般,斗大的字識不得一石,難道也與什麼舉人秀才有交情。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此人能蒙周老弟青眼相加,定非尋常的酸丁腐儒。」周天豪笑道:「此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我這位李兄弟。」
陸鵬大驚失色,叫道:「周天豪,別人可以殺我,你卻不能。」周天豪怒道:「我為什麼不能?」陸鵬道:「殺了我你要後悔的。」周天豪怒道:「一派胡言。老子從來不知什麼叫後悔。姓陸的,你認命吧!」長劍高舉,當頭劈下。
呂道玄同病相憐,油然而起同情之心,說道:「實不相瞞,聞香教近日也欺上我純陽庄,殺了我的好友齊得月,大戰一觸即發。蔡老能否留下來,你我聯手抗敵。」
歐振岳目光一亮,說道:「原來李老弟文武雙全,失敬失敬!」他對天賜的武功並不看重,卻因天賜是一名秀才,心裏有幾分佩服。
小姑娘忽然面容一緊,秀目四下掃視,停在天賜藏身的方向,嬌叱道:「是誰偷看本姑娘練劍,快出來!」天賜自知理虧,連忙踱出樹叢,長揖到地,說道:「小可春遊至此,偶遇小姐練劍。一時看得入神,失禮失禮!」
天賜暗道:「這一定是大名鼎鼎的賽純陽呂道玄。果然不同流俗,見面更勝聞名。」長揖到地,說道:「原來是莊主大駕光臨。晚生改不了書生脾氣,一談到詩詞便忘乎所以,胡亂議論,讓莊主見笑了。」
周天豪鬆開手,向天賜道:「賢弟,你來問他。他老實回答便罷,如果有半字不實,我有法子制他。」
天賜道:「大哥且慢!剛才的小伎倆非常管用。咱們不妨依樣畫葫蘆,再來一次。」周天豪道:「你說他們還有埋伏?」天賜道:「小心點總是好的。咱們會用手段,人家也不是傻瓜。」
小公子今年才十三歲,生的虎頭虎腦,大眼睛透著機靈,一看就是個搗蛋鬼。他見新來的先生是個二十齣頭的年輕人,心裏不免有幾分輕視。歪著小腦袋問道:「你就是爹爹新請來的先生嗎?你能教我什麼?」
天賜笑道:「我想他的大號多半是齊得月。」周天豪詫道:「齊得月?不錯,就是齊得月。老弟難道能掐會算?」天賜道:「古人詩云:八面玲瓏得月多。這位齊老兄為人一定十分圓滑,左右逢源,總能撈到許多好處。就象一所房子,窗戶開得寬敞,得到的月光自然很多。」
天賜問道:「大哥可知這一夥黑衣人的來歷?彼此無怨無仇,為何要暗下毒手?」周天豪道:「他們是錦衣衛。」天賜驚道:「錦衣衛?大哥認得他們?」想到蘭若和他師父下落不明,心中著實忐忑。玉羅剎武功卓絕,可是迷香卻令人防不勝防。也許她們已經落入錦衣衛之手,這便如何是好?
兩人鑽出樹林,向樵夫的茅屋摸去。潛到茅屋前,只見屋前空蕩蕩,栓在那裡的坐騎早已無影無蹤,想是被錦衣衛順手牽羊牽走了。兩人萬分懊惱,見東廂亮著昏黃的燈火,便推門進去。待到看清屋中的景象,兩人都驚呆了。
小姑娘收劍跳開,奇道:「李先生?哪個李先生?」小傢伙道:「當然是教我讀書的李先生。多此一問。」小姑娘俏臉更紅,這次不是因為氣惱而是因為羞愧。輕咬下唇,低垂螓首,說道:「李先生,對不起。」
天賜微笑道:「真是好孩子,能明白這個道理,非常難得。可是你知道什麼是好事,什麼是壞事?」小傢伙道:「這個也簡單。我生著一雙眼睛一對耳朵,不會去看,不會去聽嗎?」天賜道:「可是說來容易做來難。善惡之別並非判若黑白。好人有時會做壞事,壞人有時未必不能做好事。有些事情有人說它好,有人說它壞。你分辨得清嗎?」
天賜道:「大哥請息怒,聽小弟一言。大哥身在武林盟,不比小弟孑然一身,無牽無掛。如果貿然從事,豈不為貴盟招惹事端。小弟擔當不起,大哥也無法向貴龍首交待。小弟請大哥不管此事,也並非一走了之。大哥請暫且隱身一旁,不要露面,看小弟如何行事。」
歐振岳聽小公子言辭頗為失禮,暗自著急。天賜卻不生氣,反問道:「先告訴我你想學什麼?」小傢伙道:「我最愛學武功,你能教我嗎?」天賜道:「令尊的武功已經足夠你學一輩子。我的武功與令尊相去甚遠,不能教你,也不配教你。」
小傢伙道:「那你還能教我什麼?讀書嗎?」天賜搖頭道:「我也不教你讀書。」歐振岳暗自奇怪,心想:「莊主請你來就是為教導小公子讀書。你卻說不教,這是弄的什麼玄虛?」只聽天賜道:「讀書人人都會,只要有書便可以讀,何必要人教你。我要教你為人處世的道理。」
天賜暗道:「這陸鵬究竟是錦衣衛的軍官,還是武林盟的劍士?莫不是武林盟派在京里的密探?難道武林盟也要密謀造反不成?」向陸鵬道:「你既然是武林盟的兄弟,當知武林盟行俠仗義的宗旨。怎能濫殺無辜,連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也不放過。」
周天豪怒道:「你把我當成了什麼人?朋友有難便一走了之,一點干係也擔當不起,豈不成了無恥小人。我看你是忠臣之後,有骨氣,講義氣,是個可交的朋友。如果換做旁人,我才懶得理會。告訴你,這事我管定了。」
那女子怒氣立刻消去了大半,嫣然笑道:「既然龍三哥講情,就饒他這一遭。」向周天豪道:「還不快謝過龍公子。」周天豪卻不領情,面露不屑之色,草草一抱拳,傲然道:「多謝龍三公子。」那女子柳眉一豎,說道:「周天豪,我再給你一個月的時間。如果還找不到人,你知道有什麼後果。」
天賜道:「歐兄,有關小弟受聘之事,貴莊主是什麼意思?」歐振岳道:「先生受聘之事莊主已經首肯。今天莊主忙於接到客人,明日再行拜師之禮。請先生先見過我家小公子再說。」論身份管家是下人,西席是賓客。與昨日相比歐振岳的態度客氣了不少,稱呼也改了。不立刻行拜師之禮,想來是呂道玄要先看看天賜的真才實學。忙於接待客人不過是託辭而已。
歐振岳赫連彪均暗暗點頭。錦雯姑娘也十分欽佩,說道:「爹,李先生的法子我看使得。」呂道玄沉思片刻,又問道:「如果聞香教大舉來犯,攻打純陽庄,又應該如何應付?」
天賜道:「呂大俠取名道玄,想必是一名道士。」周天豪笑道:「他當年的確是道士,仗劍雲遊天下,頗具俠名。可是凡心難斷,現在已經在九江府安家落戶,娶妻生子,只能算是假道士。」天賜道:「他既然自號純陽,必然與那傳說中的呂純陽一般,是位遊戲風塵,不同流俗的高士。怎麼開起酒肆,做上買賣了?」周天豪道:「這便是我說的飯碗。他雖然以神仙自詡,卻不能吸風飲露,點石成金。又不能學黑道中人,夜走千家,攔路行劫。不想法子弄錢,豈不把老婆孩子都餓死了。」
忽然周天豪駭然色變,說道:「什麼味道?」天賜也有所察覺,深深吸一口氣,只覺一縷異香沖鼻而入,頭腦微微有些昏沉。周天豪驚呼道:「是迷香!快閉住呼吸。」一躍而起,抓起身下的椅子,仍出房門。只聽室外有人高聲呼喝,刀光閃閃,那張椅子尚未落地便被劈得粉碎。
呂道玄問道:「先生的意思是?」天賜道:「即不投向武林盟,也不屈從於聞香教。利用二者之間的微妙關係,自能左右逢源。純陽庄雖出是非之地,卻有泰山之安。」呂道玄道:「依先生之見,如何才能左右逢源?」天賜道:「晚生只是說個大概。至於如何行事,莊主久在江湖,見多識廣,自然會有辦法。」
龍三公子對周天豪的敵視並不放在心上,輕搖馬鞭,微微一笑,神態甚是瀟洒。目光落在天賜身上,卻忽然停住了。上下打量,彷彿很有興趣。那女子向天賜投過輕蔑的一瞥,小臉寒意更盛,說道:「什麼樣的人交什麼樣的朋友,這廝也一定不是好東西。下次再讓我撞見你與他一起吃酒鬼混,決不輕饒。」說罷縴手一揮,小蠻靴輕敲馬蹬,率眾侍女揚長而去。
天賜悚然而驚,暗道:「大哥久走江湖,見多識廣,量必不會看錯。難道蘭若的師父出了意外?」大名鼎鼎的玉羅剎居然會出意外,天賜一萬個不信。可是事關蘭若小慧的安危,他又不能不擔心。
在酒肆要了幾樣簡單的酒菜,兩人把酒臨江,放談豪飲,真可謂人生一大快事。酒至半酣,周天豪舊事重提,再次邀請天賜前去武林盟。天賜婉言謝絕,託辭武功太差,欲尋一個清靜的去處,好好下一番苦功。自從結識了周天豪,天賜對武林盟本來深具好感。只因為陸鵬一事令他難以釋懷,好感便大打折扣。卻不便對周天豪明言。
歐振岳贊道:「兵不血刃即可退敵,真是好計策。」赫連彪道:「好是好,只是有點示弱。」錦雯姑娘道:「就是嗎!好象咱們純陽庄怕了他聞香教。」天賜道:「雖然示弱,卻能保全本庄數百條性命,何樂而不為。」
天賜與周天豪算是舊地重遊。幾天前匆匆而過,無暇逗留,現在終於有了閒情逸緻。安頓下行李宿處,兩人結伴信步逛出北門。一來遊覽此地名勝,而來排遣抑鬱的心情。
周天豪等那小尼姑去遠,低聲道:「老弟,我看其中大有蹊蹺。咱們要多加小心。」天賜笑道:「大哥過慮了。」周天豪道:「那小尼姑的神色極不自然,而且庵中靜悄悄似乎只有她一個人。你不覺得奇怪嗎?」
周天豪不能說破天賜的身份,胡亂吹噓道:「歐大哥走眼了。這位李老弟是貨真價實的秀才出身,兗州府有名的大才子。論學問不知比那些所謂的飽學大儒高上多少倍。你的運氣來了。」
當此生死關頭,陸鵬不能不把他的真實身份說出了。急叫道:「且慢動手,你看這是何物?」從懷中摸出一物,伸到周天豪眼前。那是一塊黃澄澄的銅牌,三寸見方,上雕兩把交叉的長劍,中間是一個「盟」字。
天賜憤怒賊人暗下迷香,又心急蘭若安危,就要衝上去大殺一場。周天豪急叫道:「敵眾我寡,不可戀戰。快走!」天賜頭腦昏沉沉,手足軟綿綿,自知身險危境,鹵莽不得。奮神威殺退蜂擁而至的黑衣人,隨周天豪直衝到院牆下。周天豪托住天賜的后腰,兩人輕飄飄一躍而出。待到黑衣人追出尼庵,天賜與周天豪早就鑽進了竹林。眾黑衣人追之不及,摸出暗器雨點般打去。無奈竹林茂密,暗器盡數打到枝葉上,紛紛落地。
錦衣衛今天算是倒霉撞上了煞星。他們如果成群結隊,天賜與周天豪勢單力薄,也奈何他們不得。可是錦衣衛鬼使神差,居然分做幾人一隊,東西包抄搜索。只盼擒住天賜,立下一樁大功勞。山深林密,又無星月之光,伏下千軍萬馬也難以發現,想尋找兩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對手沒能找到,自己反而損失慘重。
陸鵬冷笑道:「老子既然失手被擒,還有什麼好說的。是殺是剮悉聽尊便,想讓老子屈膝,白日做夢。」說罷頭頸一昂,胸脯一拔,做出一付要殺就不妨下手的樣子,還真有點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
正在這難解難分之時,小傢伙蹦蹦跳跳跑了過來。見天賜居然也有一身好武藝,他驚詫得合不攏嘴。又見天賜迭遇險招,慌忙叫道:「姐姐,快停手!他是李先生。」又叫道:「李先生,她是我姐姐。」
奔出數里,只聽前面人聲嘈雜,黑影憧憧,五個黑衣人穿林而來。鋼刀映著月光,閃爍不定。周天豪叫道:「幹掉這幾個兔崽子。」縱身撲上去,劍光一閃,不聞金鐵交鳴之聲。一名黑衣人長聲慘呼,利劍透胸而過,當即斃命。天賜也不甘落後,攔住一名黑衣人,揮劍猛劈。他的鐵劍烏黑如墨,林深夜暗,看不清來勢。那黑衣人猝不及防,被一劍砍為兩段。
天賜道:「齊太史簡和晉董狐筆說的是東周年間的兩位史官,太史寧與董狐。他們忠義職守,一絲不苟,寧死也要把亂臣賊子的惡行記錄下來。秦時的張良,為雪亡國之恥,在博浪椎擊始皇帝,置生死於度外。漢蘇武出使匈奴,留胡十九年,歷盡苦難而不屈。後漢的嚴顏,為張飛所擒,寧可斷頭也不變節。晉朝的嵇紹為保護皇帝,血濺宮廷。張睢陽和顏常山是安史之亂時的兩位大忠臣張巡顏杲卿。他們獨守孤城,力盡被擒,雖敲齒斷舌,也要痛斥反賊,視死如歸。遼東帽和出師表說的是三國時的兩個人,管寧與諸葛亮。他們一個清操自守,不為高官厚祿所動。一個為報先主知遇之恩,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東晉祖逖渡江擊胡,中流擊楫,不復中原誓不南返。唐末段秀實在逆臣篡位之時,不與同流合污,以朝笏擊賊而死。這些先賢大義凜然,傳送千古。稱得上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其心可以昭日月,其行可以感天地,生死何足論哉!」
呂道玄一一點頭為禮,將在座之人也介紹給蔡元綜。歐振岳赫連彪都是成名人物,蔡元綜抱拳為禮,連稱久仰。等介紹到天賜,蔡元綜見他只是個青年文士,名聲不顯,也就傲不為禮,僅點了點頭。錦雯姑娘見到年齡相若的蔡姑娘,拉她到一旁講話去了。
周天豪怒道:「你怕了不成?」天賜道:「小弟從來不知怕為何物。可是與這些小嘍羅糾纏,縱然殺得成百上千,又有何益?這筆帳應當記在劉進忠那賊子的頭上,以後我找他去算。」周天豪道:「劉老賊該死,他手下的走狗也個個該死。我記得有一句民謠,叫做:不平人殺不平人,殺盡不平方太平。並非我天性好殺,冒險胡為。實是不殺不足以上對蒼天,下對屈死的無辜。」
小傢伙道:「以前的先生給我講過。一個是大忠臣,一個是大奸臣。」天賜道:「不錯,他們一個是大忠臣,一個是大奸臣。可是當初人們並不這樣認為。有一首詩這樣寫的: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周公輔佐年幼的成王,忠心耿耿,流言卻誣衊他有篡位之心。而王莽在篡漢之前,假做謙恭,人們都認為他是忠臣。只看外表誰能分得清真偽。」小傢伙喜道:「先生,我懂了。你快教我。」
天賜暗道:「這便是周大哥說的爭碼頭那回事。呂莊主待我不薄,我不能置身事外。」說道:「晚生對江湖上的恩怨糾葛所知不多。聞香教此舉著實令人費解。什麼大不了的事,要殺人才能解決。挑起爭端,雙方都無利可圖。」
陸鵬默然半晌,說道:「有什麼話你們就問好了。如果我知道,一定不加隱瞞。不知道的恕我不敢亂說。」
天賜血涌胸臆,殺心復盛,叫道:「好個殺盡不平方太平。大哥,我聽你的。」周天豪喜道:「這才是我的好兄弟。」兩人不再藏匿,向錦衣衛追去的方向直奔下去。這是打算真刀真槍大幹一場了。
天賜恍然大悟,說道:「原來這就是所謂的爭碼頭。大哥的確見聞廣博。」周天豪道:「咱們江湖人吃的就是這碗飯。江湖上有扯不清的恩怨糾葛,為名為利誰也不甘落於人後。其中如果有一點弄不明白,就別想再混下去。」
事情已經有了眉目,周天豪大放寬心,馬上告辭。歐振岳與天賜知他此時如坐針氈,也就不加挽留。三人殷殷話別,將周天豪送出庄外。周天豪去遠了,歐振岳偕天賜前往後庄的書房,與小公子相見。
周天豪臉上泛起神秘的笑意,說道:「別擔心,不會出人命的。這才剛剛開始,正主還沒有到。賢弟如果貿然插手,一場好戲就看不成了。咱們只管喝酒,過一會兒自然有人來收拾殘局。」為天賜斟滿一杯,笑道:「賢弟,我敬你。」
初冬時節,樹木凋零,滿目蕭索。這一日沿著崎嶇的山道馳來一黑一赤兩騎駿馬,馬上騎者是一個赤面長須的威武漢子和一個英挺雄壯的青年。兩人行色匆匆,風塵僕僕,正是天賜與新交的好友周天豪。
天賜道:「既然是以退敵為上,晚生就有辦法。江湖上有三大勢力:武林盟聞香教卧龍山莊。它們各居一方,互為牽制。武林盟與聞香教一正一邪,素來不和。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莊主不妨加以利用。」
呂道玄道:「江湖上為爭名奪利,用什麼陰損下作的手段都不稀奇。殺個把人只算小事一樁。齊老弟跟隨我多年,忠心耿耿。今日不幸為我而死,此仇此恨不能不報。赫連賢弟,你馬上進城去,將聞香教的落腳之處探聽清楚。今天夜裡咱們便出動全庄人馬,殺他個雞犬不留。」
天賜與周天豪對視一眼。陸鵬輕易屈服,頗有些出人意料。天賜問道:「幻月庵的庵主何處去了,你知道嗎?」陸鵬道:「不知道。咱們來的時候庵里就只有兩個小尼姑。那老尼姑早就逃得無影無蹤了。」
天賜笑道:「我這點微末之技,豈敢在純陽庄班門弄斧。」小傢伙道:「我爹常誇獎姐姐的劍法已經有七八分的火候。先生赤手空拳,居然支持不敗。武功一定勝過姐姐。您不敢賣弄,我姐姐就更加不敢賣弄了。」錦雯姑娘道:「我幾時賣弄過?你這小鬼頭,就會胡說八道。」
天賜道:「聞香教受武林盟的牽制,決不會傾全力對付本庄。依晚生愚見,這次聞香教只是虛張聲勢,意在逼莊主讓步,不戰而屈人。本庄地勢險要,果真雙方兵戎相見,莊主只需深溝高壘,堅守不出。再修書一封,陳明利害得勢。聞香教顧慮逼莊主走上絕路,投靠了武林盟,自會退去。」
歐振岳見天賜三言兩語就將調皮搗蛋的小公子降服,對天賜佩服得五體投地。說道:「李先生,你們在此說話。歐某告辭。」
周天豪磨刀霍霍,早就等得不耐煩了,嚷道:「賢弟,你問完了沒有?」天賜道:「問完了。大哥動手吧。」他雖恨陸鵬入骨,見他這付任人宰割之狀,心中也有些不忍之意,轉過臉不願再看下去。周天豪卻無半分憐憫之心,拔出佩劍,就要動手。
小公子叫道:「對!爹爹,咱們去岳州聞香教總壇,將這群老魔幺丑殺他個落花流水。」歐振岳捻髯而笑,甚為讚許。呂道玄卻叱道:「小孩子懂什麼?聞香教的總壇豈是說去便去的。還不快退下。」小傢伙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豪氣全消。小嘴一噘,出門去了。
三人隨那小丫鬟穿宅過院,來到正堂之上。只見莊主呂道玄正在房中焦躁地來回踱步。兩名大管家侍立一旁,一個是歐振岳,另一個天賜也認得,是五丁開山赫連彪。
一到戶外,冷風一吹,天賜心神驀然清醒,說道:「大哥稍待,此事尚須從長計議。」周天豪道:「賢弟有什麼好主意嗎?」天賜道:「咱們人單勢孤,錦衣衛卻人多勢眾。暴虎馮河,鹵莽從事,不但伸不了冤出不了氣,反倒把咱們自己也賠進去了。」
呂道玄道:「聞香教已經欺上門,咱們不先下手為強,難道要坐以待斃嗎?」天賜道:「歐總管說的不錯,此事萬萬鹵莽不得。不能拿庄中上百條人命去冒險。晚生倒有一個主意,不知是否妥當。」
大家正在胡亂猜測,那庄丁已經將來客引入大廳。為首者是一個鬚髮皤然的老者,精神矍鑠,步履矯健。呂道玄起座相迎,說道:「蔡老英雄光臨寒舍,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天賜笑道:「大哥有所不知。單論這裏的景緻的確沒多少可觀之處。只因幾百年前有一位大詩人白樂天,他寫的一首詩叫做《琵琶行》,後世廣為流傳。上有『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的字句,這裏也就隨之出名了。」
廬山古稱匡廬,相傳殷周之際有匡氏結廬隱居於此,因而得名。廬山聳立於大江之南,鄱陽湖之濱。山中群峰林立,飛瀑流泉,雲海瀰漫,自古便有匡廬奇秀甲天下之譽。
歐振岳道:「賢弟這是什麼話。難得賢弟光臨純陽庄,不喝上幾杯就走,是嫌我歐振岳待客不周嗎?」天賜笑道:「周大哥的頂頭上司在此。歐兄就算備下瓊漿玉液,只怕他也喝不出滋味。」周天豪苦笑道:「實不相瞞,龍首交待的一件事小弟尚未辦妥。昨天被小姐撞見,罵了個狗血淋頭。」
天賜此時已經剃去了過長的鬚髮,一身儒生裝束,文質彬彬,儀錶不俗。言下又自承失禮,態度謙恭。小姑娘怒氣消去了大半。可是練劍時被人偷窺,她難免有幾分羞惱,叱道:「你這狂徒,鬼鬼祟祟,一定不是好東西。吃我一劍。」手中長劍倏然而出,直刺天賜的前胸。天賜剛才偷窺姑娘練劍,深知她劍法神妙。這一招來勢不疾,天賜卻不敢有絲毫大意,急忙閃身躲避。無意中用上了神仙散手中的功夫,堪堪將這一劍避過,險而又險。
天賜抑制住急迫的心情,輕扣門環。過了許久,門開了,一個小尼姑探出頭來,上下打量這兩位不速之客,問道:「施主有何貴幹?」天賜道:「請問小師父,你家庵主在庵中嗎?」小尼姑道:「庵主不在,施主請回吧!」說罷就要掩門。天賜連忙攔住,說道:「小師父且慢。庵主不在無妨,小可要找一位姓陳的俗家弟子。她在不在?」
小尼姑神色大變,問道:「施主貴姓?」天賜道:「免貴姓李。」小尼姑略作遲疑,說道:「施主請進。」將兩人讓進客房,說道:「兩位施主請坐,小尼這就去請陳姑娘。」天賜得知蘭若確在庵中,大喜過望。正想問一問蘭若近況,那小尼姑卻已經出門去了。
周天豪道:「我認得其中一人,名叫陸鵬。是錦衣衛的百戶,武功與我在伯仲之間。他若出手阻攔,只怕咱們就無法脫身了。可是奇怪的很,他只在一旁呼喝,並不動手。」
天賜大喜,說道:「小可要找庵主。請樵兄指點路徑。」樵夫道:「沿著這條路走上去,不出十里就到了。不過山路難行,二位乘馬多有不便。舍下就在前面,不妨先到舍下,飲兩杯茶歇歇腳。寄下馬匹,再上山不遲。」
這道理說來淺顯易懂,可小傢伙尚屬首次聽聞。眼睛瞪得溜圓,不明所以。天賜微笑道:「不懂就要去學。我要教你的就是如何分辨善惡,分清好人與壞人。將來不會傷害好人,也不會被壞人所騙。」小傢伙喜道:「先生,你要教我看相嗎?」天賜笑道:「看相也是一門學問,玄奧難測。我沒學過,不敢妄加評論。不過我想看人不能只看外表,也不能只看一時一事。需要長期觀察,仔細體味,才能明白一個人是好是壞。周公和王莽這兩個人你聽所過沒有?」
狂奔良久,身後的追兵早已被遠遠甩開,喊叫聲漸漸遠去。兩人尋到一個隱秘之處,周天豪將陸鵬仍在地上,狠狠的兩記耳光揍下去。陸鵬痛得醒過來,用力掙扎,張口欲呼。周天豪連忙捂住他的嘴,低聲喝道:「別出聲,放老實點。」陸鵬游目四顧,駭然色變,立刻安靜下來。
周天豪默然無語。陸鵬萬分得意,笑道:「多謝周兄。」拖著一條傷腿,一瘸一拐揚長而去。天賜大為焦急,說道:「大哥,不能放他。」周天豪道:「讓他走,就算給大哥一個面子。他的所作所為我要稟明龍首,請他老人家處置。」
天賜聽的津津有味。周天豪談興更濃,又道:「他在九江府設碼頭做買賣不妨,聞香教卻視如眼中釘肉中刺,非要趕他走路不可。照理說聞香教勢力龐大,無人不懼。可呂大俠也非弱者,在江南武林交遊甚廣,朋友眾多。二虎相爭,必有一場好戲。今天的衝突齊得月雖然擺平了,可事情還不算完,明天只怕又有麻煩上門。」
呂道玄捻髯沉吟良久,暗道:「這主意未必盡善盡美,可是舍此別無它法。」忽然一拍桌案,說道:「好!就依先生之策。」當下命赫連彪進城打探消息。歐振岳統領庄丁,安排受庄事宜。天賜也自告奮勇,協助歐振岳辦事。
周天豪道:「這家酒肆的主人大名鼎鼎,在江南稱得上屈指可數的厲害角色。賢弟聽說過江南八仙九怪嗎?這家主人便是江南八仙中的賽純陽呂道玄。」天賜道:「就是方才那中年人嗎?我看他半點仙味也沒有。」周天豪笑道:「就憑他,只配給呂大俠提鞋。他不過是府城中的地頭蛇,姓齊,名字稀奇古怪,我也懶得去記,只知道他有一個雅號叫做八面玲瓏。」
天賜笑道:「套用大哥的話,江湖人的小伎倆,不值一提。」周天豪道:「咱們再來一次,以防萬一。」天賜笑道:「這未免有些畫蛇添足。錦衣衛追不到人,自然知道中計,很快就會回來。咱們快去牽馬,遲則生變。」
小傢伙與先生相處日久,也不覺得拘束。遊玩不多久,小傢伙童心忽起,與天賜玩起了捉迷藏。他人小身靈,又對這片桃林十分熟悉,不知藏到了何處,再也尋覓不見。天賜並不著急,漫步在桃林之中,一邊觀賞桃花,一邊尋覓小傢伙的蹤跡。
錦雯姑娘長長鬆了口氣,笑道:「我當什麼大不了的事,原來是一個木匣子。這一定是有人上門找麻煩。又不是頭一回,爹爹發火幹什麼?李先生,咱們去看看。」
周天豪道:「大小姐脾氣不好,可是龍首待我恩重,受點委屈算不了什麼。我自從與賢弟結識,便覺十分投緣。只盼望與賢弟長相聚首,助賢弟報仇,與賢弟一同行道江湖。可現在咱們不得不分手了。」
小傢伙道:「為人處世的道理?這誰不懂。我爹常說:要做好人,不要做壞人。要行善事,不要為惡。這麼簡單的道理,還用人教嗎?」
歐振岳道:「莊主,聞香教有備而來,必有萬全之策,其實力不容輕視。依屬下之見,還是退敵為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保住咱純陽庄,將來還怕沒機會報仇嗎?」呂道玄並不糊塗,方才的衝動其實是半真半假。雙方實力相差懸殊,要報仇不啻痴人說夢。但齊得月為他而死,他若不做出點樣子,只怕歐振岳赫連彪等人寒心。歐振岳既然不主張報仇,他自然順水推舟,默然點頭。
天賜道:「文天祥雖為一介書生,但他的錚錚鐵骨,視死如歸的氣概,足令我輩武林中人仿效。他寫的《正氣歌》氣貫山河,讀之令人熱血沸騰。」命書童取來紙筆,俯案疾書,寫出這首詩:
天賜心中悵然,說道:「大哥,我很抱謙。」周天豪道:「賢弟是對的。定下心好好練工功,大哥在江湖上等你。你可別讓我失望。」天賜胸中湧起萬丈豪情,緊握住周天豪的雙手,兩人相視而笑。往昔的兄弟之情,來日的壯志雄心,盡付此一笑之中。
天賜心中暗嘆,說道:「讀書是件苦事,要把書讀懂讀透就更加辛苦。可是不讀書就無法分清善惡,明辨是非。所以不論多苦多難都不能不讀書。有許多書不但不難懂,而且十分有趣。你願意學嗎?」
果然不出周天豪所料。天賜這一杯酒尚未飲下,只見一個酒保領著一伙人匆匆趕到,為首者是一個消瘦的中年人。惹事的眾大漢見來了正主,立刻停手。天賜只當雙方就要爭鬥起來,不料他們居然客客氣氣,各自抱拳為禮。天賜初到江南,聽不懂本地土語,也不知他們講了些什麼。一場風波最終虎頭蛇尾,惹事者付帳出門去了。
呂道玄道:「先生之意是要我投靠武林盟?」天賜笑道:「非也!莊主誤解了晚生的意思。如果莊主投靠武林盟,反而招惹禍端。九江距岳州不遠,純陽庄豈不成了武林盟安在聞香教總壇旁的一個釘子。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聞香教必傾全力對付本庄。莊主身處兩大江湖勢力之間,彷彿置於刀鋒之上。雖有武林盟為後盾,只怕也難以保全。」
正行走間,忽聽不遠處傳來陣陣劍嘯之聲。天賜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循聲尋去,只見桃林深處的空地上一位少女正在舞劍。天賜隱身花叢中觀看。這少女身法輕盈,劍招快捷。舞到酣暢之處,長裙飛舞,劍氣森森,擊起落英繽紛,煞是好看。天賜暗道:「這劍法柔中有剛,與莊主的伏魔劍法倒有些相似之處。不過尚有破綻可尋。此女功力未純,比莊主差得遠了。」
大約到了四更天,兩人藉著微弱的星光,悄悄摸下山去。夜色深沉,空山靜寂,不時傳來夜梟凄厲的啼鳴,迴響不絕,令人心驚。
天賜暗道:「這女人好沒道理,喝幾杯酒也算丟人現眼。幸虧師父不在這裏,否則有你的苦頭吃了。」周天豪卻不敢流露出半點異色,恭恭敬敬道:「屬下有下情回稟。」那女子怒道:「我不想聽你什麼下情,我要知道李公子的下落。」
天賜略放寬心。既然有兩個小尼姑,也許能打聽到蘭若師父的下落。問道:「那兩位小師太現在何處?」陸鵬道:「咱們留下兩個小尼姑是為引你入伏。現在已經毫無用處,後果可想而知。這是咱們錦衣衛行事的規矩,並非我心狠手辣。」
天賜道:「動武不成可以智取,見機行事,總歸有辦法。不到萬不得已大哥不要露面。今天夜裡咱們先乘黑摸下山,牽回馬匹。事成之後也好脫身。」
歐振岳奇道:「是李老弟?你沒有搞錯吧?我看李老弟這身量,一定是使槍弄棒的好手。如果說他會耍筆杆子,只怕無人相信。」
錦雯姑娘道:「難道您也不問問,是什麼人讓他送木匣的。」呂道玄道:「這還用問,想一想就明白了。」錦雯姑娘驚道:「是聞香教?」呂道玄默然點頭。歐振岳道:「小姐,莊主認為這是聞香教向咱們純陽庄挑戰的戰書。」呂道玄猛拍桌案,怒道:「聞香教欺人太甚。呂某從沒招惹他們,嚴令手下不得入湖廣半步。可聞香教無事生非,三番五次登門挑釁。呂某都忍下了。沒想到咱們的容讓竟被認為是軟弱可欺,聞香教得寸進尺。是可忍孰不可忍!」
周天豪笑道:「望子成龍,人同此心。呂大俠自然也不例外。」歐振岳道:「可不是。今天又讓我進城去請先生。可人家知道了莊主的脾氣,誰願意來碰這個大釘子,自然全都搖頭。我算是白跑了一趟。」
見到天賜錯愕的神色,周天豪笑道:「賢弟,愚兄略施小計,將錦衣衛全都引走了。」天賜大喜,贊道:「大哥高明。」周天豪笑道:「江湖人的小伎倆,不值一提。咱們可以去牽馬了。」急脾氣再次發作,拉起天賜就走。
錦衣衛眾人聽到陸鵬的呼救聲,爭先恐後向這邊趕來,長嘯聲連成一片。周天豪不敢逗留,提起陸鵬,叫道:「快走!」天賜收回穿雲箭,插回背囊。兩人又鑽入密林,消失在重重夜幕之中。
天賜當頭一揖,笑道:「樵兄吟的好詩,真乃山中高士也。」那樵夫笑道:「山野匹夫,俗不可耐,識得幾個字而已。一時心有所感,胡謅了幾句歪詩,讓兩位見笑了」天賜道:「樵兄過謙。請教樵兄,是否知道山中有一座幻月庵?」樵夫道:「巧極了!幻月庵離此不遠,所處偏僻,一向少有人知。若不是遇上我,只怕你們找一年也找不到。我時常幫庵中師太進城採辦貨物,大多都認得。你們要找哪一位?」
一套劍法舞罷,少女收劍停身。落英散盡,天賜方能看清她的相貌。只見她年不過二八,大眼睛湛然有神,額前一蓬劉海兒,遮上彎彎柳眉。小臉蛋映著桃花,染上了一抹嫣紅,天真可喜,俏麗動人。
蔡元綜大喜,說道:「此事老朽也有耳聞。千里來投,正是要與呂大俠聯手,同仇敵愾。單論你我兩方的實力,仍無法與聞香教相抗。呂大俠何不派人前往鎮江求援,請武林盟出面主持公道。」
天賜目眥欲裂,喃喃道:「是我害了他們。我真是個不祥之人。」周天豪怒叫道:「禽獸,畜生,簡直豬狗不如。」天賜雙目寒光暴現,切齒道:「大哥,我要大開殺戒。」周天豪叫道:「不錯,殺光這群兔崽子。」兩人怒髮衝冠,殺機大盛,拔劍衝出房門。
屋中的景象真是慘不忍睹。一個無頭的屍體蜷縮在地,身上血漬斑斑,看衣著正是日間指路的樵夫。樵夫的妻子渾身上下一絲不掛,做大字型仰躺在地,面目扭曲,下體一片狼藉。那天真可愛的小姑娘也未能倖免,斜倚在牆角里,肚腹挨了一刀,內臟也流了出來。一個溫馨的三口之家,禍從天降,都化做奈何橋上的冤魂。
呂道玄喜道:「李先生一定有良策。」天賜道:「莊主的意思是退敵為上,還是報仇為上?晚生這個主意退敵或者能成,只是齊大俠的仇只好暫時擱下了。」呂道玄道:「當然是報仇為上。此仇不報我對不住齊老弟。」
自此天賜便在庄中安頓下來。每天上午為小公子講書。午後小公子要隨呂道玄習武,天賜便利用這些空閑時間專心練功。有時呂道玄也會點撥幾招,天賜受益非淺。閑下來天賜時常與小公子結伴出庄散心。庄西有一大片湖泊,庄北便是浩瀚的長江。小公子自幼習練內功,不懼寒冷,拉天賜下湖戲水。天賜也有心習練水中功夫。在書房裡天賜是先生,一下水就只能做徒弟,師生兩個親密無間。很快天賜就將游水學會了。
周天豪搖頭道:「那白樂天我也曾聽人說起,卻不知為何如此有名。」天賜道:「他所以有名是因為他寫的詩詞膾炙人口,更因為他有一付悲天憫人的襟懷。他生於大唐盛極而衰之時,詩中道盡了世事的不平,黎民的苦難。比如: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做地衣。再如:一從深色花,十戶中人賦。還有:食飽心自若,酒酣氣益振。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讀之使人淚下。他寫這些詩為的是:唯歌生民病,願得天子知。可是滿朝公卿但知歌功頌德,曲高和寡,弦斷無人聽。」言罷嘆息不已。
離庄尚有數里之遙,便有庄丁飛報如內。歐振岳親自出庄相迎,引客人入庄。說道:「敝莊主正在會見客人,無暇分身。怠慢之處,我代莊主賠罪。」周天豪心想:「我只不過是武林盟一個小小的藍衣劍士。那呂道玄自恃身份,自然不會親自迎接。交給管家招待,也不算失禮。」隨口問道:「不知是何方高人來訪,居然驚動呂大俠大駕。」
天賜與周天豪送走歐振岳,出了酒肆,步行返城。將到北城門之時,忽聽身後馬蹄聲疾,十余騎快馬如飛而至,橫衝直撞。馳到兩人近前,開路的背劍騎士大叫道:「趕快讓路,當心小命。」兩人慌忙閃避。十余騎快馬擦身而過,險些撞上。馬蹄擊起沙土,濺了兩人滿身滿臉。
天賜道:「歐兄請便。」待歐振岳出門去了,天賜又向小傢伙道:「你喜歡讀書嗎?」小傢伙小腦袋搖得象波浪鼓,說道:「不喜歡。」天賜問道:「為什麼不喜歡?」小傢伙道:「以前的先生教我讀《四書》。那上面的話又沒趣,又難懂。我爹還說,那些話都是愚弄人的,不可相信。」
周天豪道:「好,就聽你的。」身子一縱,又鑽入密林之中。果然不出天賜所料,錦衣衛並未全部撤走,周天豪一去又引發了伏兵。這一次聲勢更大,似乎有上百人之多,呼喝聲此起彼伏。周天豪輕功卓絕,不與他們糾纏,遠遠地引開,又悄然轉回到天賜身邊,笑道:「賢弟料事如神,我服你了。」
雙方在樹林中糾纏了足有一個時辰。天賜與周天豪不與對手硬拼,一擊即走,殺得血透重衣,痛快淋漓。天賜的鐵劍是寶物,倒也無妨。周天豪的精鋼劍卻已經卷刃,不堪再用。
正在彷徨無計之時,忽聽不遠處有人朗聲吟道:「白雲生處結草廬,破衲芒鞋無所憂。柯爛歸來斜陽里,一山黃葉一肩秋。」詩文質樸無華,意境卻頗深遠,天賜暗暗點頭。只見樹林中走出一位健壯的中年樵夫,肩上擔著一擔柴。吱呀吱呀聲和著詩詞的韻律,小山般的柴擔似乎輕若無物。走到二人面前,那樵夫道:「兩位兄台是游山的嗎?這裡是後山,沒什麼景緻,只怕是走錯路了。」
天賜聽他將蘭若比做母老虎,安罵狗頭該死。又得知蘭若無恙,心中放下了一塊大石。問道:「先父遇害的內情,你是否有所耳聞?」陸鵬道:「事關機密,陸某也所知不多。」天賜道:「把你知道的告訴我。」
天賜又是憤怒,又是失望。周天豪喝道:「該死!」揮拳欲打。陸鵬急叫道:「周大俠,我也是奉上命所差,身不由己。」周天豪叫道:「奉上命所差?你倒推得乾淨。」鐵拳重重地落在陸鵬的額角上。陸鵬慘叫一聲,躺倒在地。
周天豪拉著天賜狂奔,輕功展到極處。天賜只覺耳畔風聲虎虎,黑衣人的喝罵聲漸漸遠了。兩人狂奔良久,迷香的藥力發作,再難支持。周天豪內力雖勝過天賜,扶著天賜跑出十余里,也精疲力竭。兩人躲進密不透風的灌木叢藏身。周天豪摸出兩枚藥丸,一人服下一枚,就地打坐運功。這藥丸十分靈驗,內息運行,藥力達于百骸,心神漸清,疲乏稍解。
周天豪贊道:「老弟好俊的功夫。」正在此時,遠處的黑衣人聽到搏殺慘叫之聲,紛紛向這邊撲來。樹林中人影綽綽,喊叫聲此起彼伏,似有千軍萬馬。天賜叫道:「大哥,快走!別給纏住了。」周天豪道:「跟他們玩捉迷藏。人多就躲起來,人少咱們就抽冷子干他娘的。」兩人又鑽進密林之中,隱藏起來。
天賜笑道:「我可不是鳳凰,也沒人寵我。這些日子冷眼見得多了,早就習以為常。苦的是大哥,還要在武林盟里呆下去,還要受貴小姐的排揎。一月限期一過,不知大哥如何向貴小姐交待。」
白樂天之詩大多文辭淺白。周天豪肚裏沒多少學問,卻也明白了七八分。大聲叫好,贊道:「好個可使寸寸折,不能繞指柔。好個願快直士心,將斷佞人頭。大丈夫該當如此。」
三人正在說笑,一個小丫鬟穿林而來,叫道:「小姐,大事不好了。」錦雯姑娘問道:「什麼事大驚小怪的?」小丫鬟喘息未定,說道:「是莊主,莊主……。」錦雯姑娘大吃一驚,問道:「我爹怎麼了?」小丫鬟道:「剛才有人送來一個木匣子,莊主看過之後大發雷霆,在房中拍桌子罵人。歐總管他們都趕去了。」
問起客人的來意,蔡元綜黯然長嘆,說道:「老朽如今已經是窮途末路,如喪家犬漏網魚。聞香教獨霸湖廣,不容他人立足。我的神刀門雖僻處湘南,仍然沒逃過噩運。可嘆我收徒不嚴,雖有成百名門人子弟,卻無一人與我齊心。懾于聞香教聲威,惑于聞香教利誘,紛紛賣身投靠,背叛師門。老朽獨木難支,只好帶著一家老小逃出來。只有方賢弟顧念結義之情,相隨於左右。」
天賜暗叫糟糕,只怕呂道玄耳軟心活,經不起蔡元綜的遊說,改變初衷。有心提醒呂道玄,當著客人又無法開口。大家計議良久,呂道玄對蔡元綜的建議不置可否。赫連彪告辭進城去打探消息。天賜與歐振岳也藉機退出,自去布置守庄事宜。在庄外挖掘陷坑,設置警鈴,清理庄牆外的雜物,以防敵人隱藏。庄內安排下弓弩手,將庄丁分成若干組,輪流巡庄值夜。諸事都十分妥貼。
錦雯姑娘問道:「爹,出了什麼事?」呂道玄臉色陰沉得怕人,一指桌上的木匣子,說道:「你自己看吧!」錦雯姑娘走上前拉開蓋子,只見匣中放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齜牙咧嘴,依稀還分得清面貌。她驚呼道:「是齊叔叔!」天賜也認出那人,正是幾個月前有過一面之緣的八面玲瓏齊得月。
天賜伏在林中藏匿。只見周天豪身法輕捷,勝過狸貓,鑽入夜幕之中,倏忽不見。過了片刻,前邊傳來樹枝搖動的沙沙聲,隨即人聲嘈雜,狂呼怒喝,越去越遠,漸漸杳然。天賜不明所以,只當周天豪遇險,心中惴惴難安。忽然有人輕拍他的肩頭,天賜驚然回首,卻是周天豪。遠遠地兜了一個圈子,又轉了回來。
歐振岳接過名帖觀看,訝然道:「是蔡元綜,他來幹什麼?難道他投靠了聞香教,來做說客。」這蔡元綜也是江南武林小有名氣的人物。人稱神刀俠,人老了便改為神刀叟。自創神刀門,獨霸湘南。雙方並無深交,今天卻突然登門拜訪,又逢聞香教上門滋事,不能不令人生疑。
天賜暗想:「此人莫不就是呂道玄?」問道:「他是何人?」周天豪道:「他是純陽庄的大管家歐振岳,人送綽號抓破天。大力鷹爪練得出神入化,武功只在我之上,不在我之下。」天賜暗自吃驚。他對周天豪的武功十分欽服,卻不料純陽庄的一個管家居然也如此了得。怪不得能與江湖三大幫會之一的聞香教一爭短長。
歐振岳恍然而悟,笑道:「無妨無妨。當著莊主的面,司馬小姐能把周老弟如何?」周天豪搖頭道:「歐大哥也不是不知道小姐的脾氣,發起火便是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裡。咱們先談正事,談完后小弟馬上就走,可不想留下來挨罵。」
歐振岳道:「是貴盟的司馬小姐和卧龍山莊的龍三公子。」周天豪臉上變色,渾身的不自在,說道:「歐大哥,恕小弟不能久留,告辭了。」
一提起蘭若,陸鵬立刻想到她在陳家莊大開殺戒是的情形,一股寒氣從心底升起,禁不住打了個寒戰。說道:「公子說的是尊夫人嗎?上面又沒有令諭擒拿尊夫人。她是一頭母老虎,咱們避之唯恐不及,誰敢惹她?」
那女子同伴中有一位青年男子,騎著一匹毛色純白的高頭大馬,面如冠玉,眉目俊朗,白衫飄飄,矯矯不群。他見周天豪受窘,催馬走上兩步,說道:「賢妹莫為難周兄。那位李公子避禍遠走,必然隱姓埋名。人海茫茫,何處尋找?這事只能靠機緣,不能責怪周兄不儘力。」
歐振岳撫掌贊道:「妙極妙極!如果聘請李老弟為西席,一定能令莊主滿意。不知李老弟意下如何?」天賜暗道:「周大哥是有心人。這個去處的確不錯,即能定下心練功夫,又能結識武林人士,廣益見聞。」當下笑道:「歐大哥厚愛,小弟豈敢推辭。」
周天豪深知天賜的脾氣,既然打定主意,勸也無用。他不知天賜的武功源於鼎鼎大名的醉仙玉羅剎,只當其師籍籍無名。囑咐天賜另訪名師,如果只是閉門造車,只怕不會有多大的成就。天賜也不說破,含糊稱是。
周天豪臉色大變,驚道:「你是盟中兄弟?」陸鵬傲然道:「不錯,蒙龍首器重,授我一個藍衣劍士之職。周天豪,你戕害同袍,該當何罪?」周天豪頹然收回長劍,啞口無言。
天色漸明,東方天際浮上了一抹嫣紅。兩人沐浴在霞光里,身上染成一團火色。心裏也象燃燒著一團火,說不出的憤懣。天賜嘆道:「人在江湖,想要快意恩仇不容易,想要行俠仗義更不容易。」兩人相對唏噓,迎著朝陽下山去了。
周天豪道:「歐兄是個大忙人,怎麼有空出來閑逛?」歐振岳苦笑道:「還不是為了小公子。莊主一年中給小公子請了十幾位西席,每一位都留不上十天半月,就要捲鋪蓋走路。最後這位更乾脆,只一天便被莊主打發走了。」
人殺得多了,不免有些手軟。周天豪道:「痛快痛快!總算出了口惡氣。」天賜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哥既然出過氣,咱們別再殺了。先捉個活口要緊。」周天豪道:「便宜了這群兔崽子。讓他們多活幾日。」兩人有隱身於山石灌木之後,等待機會。
寫完全詩,天賜講解道:「這首詩說的是天地之間有一種浩然正氣,無所不在,無所不存。似江河山嶽,似日月星辰,歷萬古而不滅。更長存於仁人志士的心中。當天下太平之時,含和吐出,不現鋒芒。只有當身處危難之時,堅貞的氣節方一一表現出來,垂名青史。」
天賜殺得性起,又找上一名黑衣人,劍如狂風,橫掃直劈。那黑衣人武功不弱,左閃右避,捷似猿猴,天賜數劍勞而無功。旁邊的周天豪卻已得手,餘下的兩名黑衣人都被他砍翻在地。與天賜纏鬥的黑衣人見情勢危急,不敢戀戰。猛砍兩刀逼退天賜,回身便逃,轉瞬間已竄出數丈開外。天賜自知輕功不佳,追之不及。大喝一聲,手中鐵劍飛出,化做一條烏龍,直取黑衣人的后心。那黑衣人慘叫一聲,被鐵劍射個透穿,釘在樹榦上,屍體屹立不倒。
歐振岳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名號,料想不是什麼成名人物,也就不放在心上。說道:「幸會幸會!」又向周天豪道:「咱哥倆多年不見。愚兄忝為地主,自當請老弟喝兩杯。」向酒保又要了一副杯筷,三人圍方桌坐下。
兩人談興正濃,忽聽一個大嗓門叫道:「他娘的,這是什麼鳥酒,比醋還酸。快給老子換過。」酒肆之中,人品最雜。客人借酒鬧事,司空見慣,兩人也不以為異,繼續飲酒閑談。誰知那邊越鬧越凶,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幾個大漢圍著一名酒保拳腳相加,那酒保被踢來打去,象個練功的沙袋。酒肆中的酒客卻都噤若寒蟬,無人敢上前勸阻。
天賜厲聲問道:「陸鵬,你認得我嗎?」微弱的星光之下,天賜的相貌依稀可辨。陸鵬驚呼道:「你,你是李天賜!」天賜冷冷道:「你既然認得我,應該明白你我之間有多深的仇恨。現在我有幾個問題問你。你如果從實招供,我給你個痛快。若有半字虛假,我大哥說了,他有法子制你。」
翌日一早,周天豪陪天賜前往純陽庄。純陽庄在府城東北,大江之濱。方圓數里,庄牆高達兩丈,庄外是又深又寬的護庄河。庄前有一條寬闊的馬道,直抵庄門下。路兩側種植著高大的梧桐樹,非常氣派。雖然只是個小小的田莊,可是論堅固只怕比九江城也不遜色多少。呂道玄一定為此花費了不少心血。
小傢伙道:「下面這一段好象是在講故事。張良蘇武我聽人講過,齊太史簡晉董狐筆是指什麼我就不明白了。」
天賜講到激昂處,鬚髮皆揚。小傢伙深受感染,雙眼瞪得渾圓,小拳頭緊握著,恨不能與張巡顏杲卿同罵反賊,助段秀實擊死逆臣。待到全詩解完,門外有人高聲贊道:「講得好!」門帘一挑,走進一人。看年紀四十有餘,身材頎長,面貌俊逸,胸前五綹長髯飄灑,恍若神仙中人。他向天賜一抱拳,說道:「先生講的好詩。呂某在門外恭聽久矣,一直捨不得打斷。先生所言,字字珠璣,呂某亦為所動。先生不僅是犬子之師,也是呂某之師。」
周天豪是個急脾氣,嚷道:「就依老弟。事不宜遲,咱哥倆馬上下山。」天賜笑道:「現在天色尚早。咱們先歇一會,後半夜再下山不遲。」當下兩人就地打坐運功,體力漸復。周天豪性急難耐,坐卧不寧,不時起身查看天色,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天賜莫名其妙,問道:「大哥,這是怎麼回事?」周天豪道:「這是江湖人在爭碼頭。他們沒打起來,出人意料。這老狐狸名不虛傳,真有兩下子。」天賜更加不解,問道:「什麼是爭碼頭?老狐狸又是何人?」周天豪道:「爭碼頭說白了就是搶飯碗。你知道這所酒肆是何人的產業?」天賜失笑道:「大哥扯到哪兒去了。小弟以前從未來過九江,就算來過也不會理會這些閑事。」
天賜憤憤不平,就想出手打抱不平。周天豪卻看出些端倪,一把扯住天賜,低聲道:「賢弟莫管閑事。你知道他們是什麼來路?」天賜道:「大哥認得他們?」周天豪道:「看裝束他們一定是聞香教的徒子徒孫。」天賜雙眉一揚,說道:「聞香教便能胡作非為嗎?再不管就要出人命了。」
周天豪道:「既然要打探消息,捉到的活口身份越高越好。最好把陸鵬那小子抓來。不過他武功不弱,賢弟只怕不是對手。要不要我幫忙?」
天賜與周天豪連忙道謝。言談之中知那樵夫也是個讀書人,因世道太亂,在城中住不下去。愛這山中寧靜,築廬隱居於此。三人相偕趕到樵夫家。樵夫喚出妻子,燒水烹茶。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兒,活潑可愛。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天賜羡慕到了極點,思念蘭若之心更切,哪裡還坐得住。匆匆飲了幾口茶,便告辭上山。
兩人正談得興濃,周天豪忽然輕輕一捅天賜,低聲道:「賢弟,快看那人。」天賜抬頭望去,只見店門外又踱進一個錦袍中年人。中等微瘦的身材,面上油光發亮,一雙小眼睛炯炯有神。手掌幾乎有一尺之長,青筋暴露,十分惹人注目。
小傢伙道:「我願意。」天賜贊道:「知道力求上進,是個好孩子,將來一定有出息。今天先生就教你一首《正氣歌》。你知道文天祥其人其事嗎?」小傢伙道:「我知道。我爹常對我說,文天祥岳武穆是他最最敬佩的。」
了結一樁心事,歐振岳十分快慰,頻頻向天賜敬酒。三人酒足飯飽,已是黃昏時分。天賜因為要回城取行李,便約定明晨在純陽庄相會。歐振岳千叮嚀萬囑咐,興沖沖回庄復命去了。
蔡元綜雖為一門之主,在武林中的地位身份比起呂道玄卻差了不少,呂道玄當然不會出門迎接。蔡元綜雖然明白這個道理,心裏仍有幾分不樂。強作歡顏,連稱不敢,又將身後的幾個人介紹給呂道玄。一個矮胖的老者是蔡元綜的結義兄弟方大逵,江湖渾號矮金剛。兩個壯年漢子是蔡元綜的兒子蔡尚文蔡尚武,人稱衡陽雙傑。另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是蔡元綜的小女兒,看樣子十分靦腆,躲在兩個哥哥身後,不敢見生人。
忽然一名騎士迴轉馬頭,叫道:「周天豪,原來是你。」天賜抬頭看清,只見那人是個艷麗無儔的少年女子,披著雪白的斗篷,不染纖塵。緊身的騎裝襯托出纖腰豐臀,身材美極,撩人遐思。吹彈得破的小臉緊緊板著,柳眉帶煞,杏眼含威,薄怒之中別有一番風韻。身側有八名佩劍侍女護衛左右,似眾星捧月一般。
周天豪怒喝道:「你當周某不敢殺你嗎?你這混蛋助紂為虐,濫殺無辜,天理難容,千刀萬剮也不為過。想激周某一劍殺了你,哪有這等便宜事。」天賜亦冷冷道:「你是替誰賣命?是劉進忠那賊子嗎?依我看你是自作多情,死的冤枉。我敢擔保,劉老賊不會為你掉半滴眼淚。」
周天豪哂道:「詩詞這玩意我可弄不懂。一個落魄文人,發幾句牢騷,平常得很,不值得大驚小怪。」
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沙沙聲,三名黑衣人分林而來。周天豪目光銳利,雖在黑夜之中仍然看得清清楚楚。輕輕一捅天賜,低聲道:「領頭那傢伙就是陸鵬。如果能捉到他就太妙了。不過這小子武功不弱,有些棘手。」
天賜道:「也許他忌憚大哥身手高強,不敢貿然出手。此事既然涉及錦衣衛,大哥就不必再管了。」周天豪道:「賢弟,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天賜嘆道:「小弟有重案在身,大哥卻清清白白。如果協助小弟與官府為敵,豈不要連累大哥吃官司。小弟於心難安。」
天賜道:「也算不上好主意。錦衣衛急於捉我歸案,我卻要從他們口中探詢拙荊的下落。只管逃避也不是辦法。我估計明晨錦衣衛必定大舉搜山。咱們乘機捉個活口,打探消息。而後再定行止。」
客套過後,呂道玄命小傢伙參拜天賜,草草行過拜師之禮。大家都是武林人,並不在意這些繁文瑣節。呂道玄挑挑揀揀,終於為愛子請到一位合意的先生,自然格外高興。命童僕為天賜安排住處。他知道天賜愛武,便在後院找了一個安靜的獨院,方便天賜練功。又命小書童安兒侍候天賜的起居,里裡外外都十分周到。
天賜連忙攔住周天豪,扯起陸鵬,問道:「我再問你,有一位姓陳的女子,是不是被你們暗算了?」
天賜道:「小弟對付陸鵬,大哥收拾另外兩個。」周天豪很不放心,問道:「賢弟,你有把握嗎?」天賜微微一笑,說道:「看小弟的。」從背囊中取下落日弓,抽出一枝穿雲箭,笑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小弟暫且做一個暗箭傷人的小人。」悄然拉開鐵弓,弓弦震響,利箭似流星般飛出,去勢奇疾。變出突然,陸鵬縱有通天之技也無法躲閃。這一箭正中小腿,橫穿而過。陸鵬慘叫一聲,滾倒在地。
錦雯姑娘聽他說話文縐縐,禮數又如此之多,不免掩口而笑,說道:「先生是弟弟的老師,您這個禮我可當不起。剛才是我太鹵莽了。」小傢伙笑道:「這叫做不打不相識。姐姐要是不鹵莽,我又如何知道先生也有一身好武功,卻把我蒙在鼓裡。」
距樵夫的茅屋不遠了,周天豪忽然拉住天賜,低聲道:「宿鳥驚飛,有埋伏!」天賜問道:「是錦衣衛嗎?難道咱們的坐騎被發現了?大哥,怎麼辦?」周天豪道:「賢弟留在這裏,我去引開他們。」
歐振岳目光落在天賜身上,問道:「恕在下眼拙,這位少俠高姓大名?」周天豪道:「這是小弟新交的朋友。」天賜怕他隨口道出姓名,泄露身份,搶先道:「小弟李渙然。」渙然二字並非杜撰,而是他的表字。渙為伏羲六十四卦之一,上巽風下坎水,風行水上,以象君子。男子成年之後方有表字。天賜剛剛年滿二十,這名字一向少有人知,故而坦然道出,不虞被人識破。周天豪只當他報的是假名,心領神會,將幾乎脫口而出的李天賜三個字又咽回肚裏。
眾人正欲離去,忽然門外急匆匆跑入一名庄丁,稟道:「莊主,有客人求見。」呈上名帖。呂道玄展開一看,詫道:「原來是蔡老英雄,快請!」那庄丁應命飛跑而出。
天賜笑道:「這位司馬小姐脾氣不小,真讓人不敢領教。」周天豪搖頭嘆道:「大小姐武功已得龍首真傳,又生的美艷無雙。她綽號叫做武林一鳳,就是說她是咱武林盟的一隻鳳凰,誰不寵她?所以她自幼便嬌矜成性,從不把別人放在眼裡。賢弟,他說的全是氣話,你可別往心裏去。」
九江府古稱江州,府治又稱潯陽,唐時更名為德化。德化城扼彭蠡之口,臨大江之濱,三面環水,背倚廬山,地勢險要,易受難攻。不但是江運大埠,也是兵家必爭之地,拱衛江南的要津。
赫連彪鬚髮戟張,聲若洪鐘,叫道:「莊主請放寬心。這事包在我身上,日落之前,一定察個水落石出。聞香教的狗崽子一個也跑不掉。」歐振岳卻道:「莊主且慢。此事須從長計議。聞香教勢力龐大,高手如雲。咱們與聞香教為敵,無異於以卵擊石。」
天賜深施一禮,說道:「原來是呂小姐當面。小可多有得罪。」小傢伙沒少向天賜提起他的姐姐,言下頗多敬畏。天賜知道這位呂小姐武功人品出色,甚至知道她的閨名叫錦雯,卻一直無緣得見。方才天賜未加留意,現在仔細端詳,眉目之間果然與小傢伙有幾分相似。
周天豪嘆道:「我看這並不奇怪。那龍在淵武功深不可測,又生得一表人才,風流倜儻,能言善道,專會討姑娘家的歡心。小姐也許讓他迷惑住了。唉!但願是我猜錯了。如果真有其事,這段冤孽就不知將來如何了結了。」
天賜暗想:「大哥一介武夫,我與他談論詩詞歌賦,豈不是對牛彈琴嗎!」笑道:「白樂天可不是落魄文人,他的詩詞也不乏豪放之作。比如他的《李都尉古劍》便非常有氣勢。」隨即吟道:「古劍寒黯黯,鑄來幾千秋。白光納日月,紫氣排鬥牛。有客借一觀,愛之不敢求。湛然玉匣中,秋水澄不流。至寶有本性,精鋼無與儔。可使寸寸折,不能繞指柔。願快直士心,將斷佞人頭。不願報小怨,夜半刺私仇。勸君慎所用,無作神兵羞。」
目送這一行人去遠了,天賜問道:「大哥,她們是什麼來歷?」周天豪道:「那女子是龍首的大小姐。那男子是卧龍山莊的玉面神龍龍在淵。」天賜驚道:「原來是卧龍山莊的三公子。卧龍山莊是一個黑道幫會,司馬小姐為什麼要與他混在一起。」
陸鵬斜視天賜,帶著十二分的不屑,問道:「這位李公子也是盟中兄弟嗎?」周天豪道:「周某尚未引薦李兄弟入盟。」陸鵬道:「既然不是盟中兄弟,就別管咱武林盟的家務事。周天豪,你暗算傷我,出於無心,我也不記恨。快放我走,我隱下此事,不上奏龍首就是。」
行到潯陽江邊,只見白水茫茫,江風瑟瑟,草枯葉黃,禽鳥絕跡。周天豪大為掃興,說道:「我看這潯陽江也沒什麼奇處,一片樹林,幾盪蘆葦而已。賢弟剛才說他如何如何出名,當真耳聞不如目見。」
他們來到廬山已經三天,各處打聽幻月庵。可是山民均說不知,奔波三日毫無收穫。眼看紅日將斜,今天只怕又要蹉跎了。周天豪耐不住心中的焦躁,問道:「老弟沒有記錯吧?我也曾來過廬山,卻從未聽說過什麼幻月庵。」天賜道:「是家師親口對我說的,不會有錯。想必那位庵主不喜與人交往,所以山民無從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