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天理國法人情
「哦，原來如此。王張氏，你且起身。」江逐流又望著伏在堂下的王山夫婦，口中說道：「王山，你一歲喪父，是你母親王張氏把你拉扯成人，現在你母親讓你休掉妻子王柳氏，你可願意？」
「哦，有何不孝的行為，請向本縣道來。」
王柳氏也伏在一旁說道：「縣丞大人，拙夫對母親十分孝順。每日里熱茶熱飯燒好后，拙夫總是讓妾身先送給母親身邊，請她老人家先行品嘗，然後我夫婦二人才開始用飯。請縣丞大人明鑒。」
江逐流喝道：「這次念在你們年邁娘親的面子上，就不追求你等的忤逆之罪。你們回去后一定要好好孝敬你們娘親。」
張保和兩班衙役開口喝道：「恭送縣丞大人退堂！」
王柳氏情真意切，字字泣血，旁觀者無不動容。
「老身的兒媳外貌俊俏，老身心中不喜，便讓逆子寫休書休妻，可那逆子卻不聽老身之言，不肯寫那休書。老身這才告到滎陽縣衙門，求縣丞大人為老身做主。」
這種案子若是在現代社會，大家都會一笑了之，沒人會把它當回事兒，因為本來就是婆婆無理取鬧。可是話又說回來，在現代社會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現代社會人們交往活動多，娛樂方式和娛樂手段也多，單身母親有很多排解苦悶情緒的手段，幾乎不可能產生對兒子的畸戀。
若是按照大宋律去斷這個案子，那麼一個辦法就是逼王張氏的兒子休掉王柳氏，滿足王張氏典型的畸戀心理；另一個辦法則是以忤逆不孝的罪名判王張氏的兒子充軍發配。無論是哪一種結果，江逐流都不願意看到。因為以現代人的觀念來看，王山和王柳氏並無過錯，如果強迫他們分開或者讓他們接受刑罰，那就太殘忍太不人道了。
王張氏也心中大駭，她因為不忿兒子和兒媳整日里親熱冷落了於她，這才把兒子王山告上衙門就是想求縣太爺判王山將狐媚子王柳氏休掉，沒有想到縣丞大人卻要把兒子王山充軍發配，流徙崖州，這讓她以後依靠何人啊？
王張氏伏身在地顫聲說道：「老身知道，老身知道，謝縣丞大人。老身這次回去再也不鬧了，只要縣丞大人不將我兒王山充軍發配到崖州，即使我兒和兒媳天天打罵于老身，老身也心甘情願！」
江逐流拿過最後一冊案卷，口中喝道：「傳原告王張氏上堂。」
陸母是名門之後通情達理尚且如此，更何況一個鄉野村婦王張氏？江逐流心下盤算，感到十分左右為難。
說著，王張氏竟然哀聲痛哭起來。
可是如果不按照大宋律去判，王張氏會同意嗎？下面看熱鬧的百姓會心服口服嗎？他們從小接受的觀念就是百善孝為先，什麼事情都應該長者說了算。現在江逐流判案子說，王張氏無理取鬧，王山和王柳氏繼續生活在一起，不必休妻，這在
江逐流抓過公案上那本厚厚的大宋律對王張氏說道：「王張氏，你且抬頭看來。」
江逐流沉聲道：「王張氏，你可知道，大宋王法不是兒戲，本官可以法外施恩的一次，可法外施恩不了第二次，假如你日後再以同樣的理由來狀告兒子王山忤逆不孝，那麼本縣不但要把王山充軍發配流徙崖州，也要追究你的反覆無常之罪，你可知道？」
江逐流沉聲喝道：「王張氏，本縣問你，你確定以忤逆不孝之罪狀告你兒王山么？」
江逐流又道：「傳被告王山夫婦上堂。」
王張氏撲過來拉著王柳氏的手道：「好兒媳，是婆婆對不起你啊，該充軍發配的是我這該死的老糊塗，不是你們啊！」
陸母是名門之後，教養和學識非一般人家所能比擬，可是大詩人大詞人陸遊還不得不迫於母親壓力和情投意合的表妹唐婉兒離婚。可見在宋代人們對「孝」字之看重。只是這個「孝」在我們現代人看來，不過是愚孝而已。
「狐狸精？」江逐流一皺眉道：「王張氏，你的意思是，兒媳王柳氏有不守婦道之舉？」
王張氏憤憤道：「老身看不慣這個狐狸精身上的狐媚氣。」
王張氏伏身求道：「縣丞大人，老身就這一個兒子，你把他流徙崖州，老身要依靠何人啊？老身懇求大人判逆子王山休掉王柳氏，不要將他充軍發配。」
人們越聚越多，個個都恨不得把脖子伸斷，等著看江逐流如何斷最後這個案子。
「呵呵，如此就好！」江逐流大笑，「王張氏，且看本縣斷這個案子，為你伸冤出氣！」
「放肆！」江逐流收起了笑臉，冷冷說道：「王張氏，本縣念你年事已高，特地敬重於你，不想你卻干涉起本縣的斷案來了！」
王山連忙收住了哭聲，王張氏和王柳氏想收住眼淚，那裡有那麼容易啊？她們伏身跪在地上，強壓著哭聲，肩背卻不時的一抖一抖的，抽泣聲隱約可聞。
公堂之下一片寂靜，每人看江逐流就如同天神一般。
江逐流將手中黑簽，插入簽筒，揮了揮手，喝了一聲：「退堂！」
「是，草民夫婦知錯！我二人回去后不但要孝順娘親，還要多和娘親在一起聊話家常。」王柳氏心思靈動，明白江逐流吩咐的含義。
「草民在！」王山伏在地上應道。
江逐流點了點頭，到這一步案情基本上算是大白了，這個案子和他事先的判斷完全一樣。王張氏青年守寡，把兒子拉扯大，心理上把對丈夫的思念轉化到對兒子的依戀上，不知不覺地產生了一種畸形的佔有慾。這種畸形的佔有慾在王山沒有娶媳婦兒前尚未表露出來。等王山娶了媳婦兒，整日里和媳婦兒呆在一起，自然陪王張氏的機會就少了。王張
「你上得堂來，狀告何人？」江逐流按程序問道。
「王張氏，只要你今日撤了訴狀，本縣就不追究王山的忤逆之罪，不知道你可願意？」
「大人開恩！大人開恩！」王張氏用額頭重重地磕在青磚地上，地面上殷紅一片。
「老人家，快快請起。」江逐流將黑簽握在手中，和顏悅色地說道：「本官現在為你出氣，教訓那忤逆不孝之子，你為何要阻止本官？」
江逐流一敲桌子，有了！王張氏不因為疼愛兒子進而產生了畸形的佔有慾才狀告兒子王山嗎？要解開這個案子，還要從疼愛兒子幾個字上入手。
王張氏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期期艾艾地站在一旁。
王山和王柳氏連忙以頭觸地，口中說說道：「聽縣丞大人的吩咐！」
江逐流記憶中比較深刻的一件事情就是陸遊休妻。陸遊的母親是宰相的孫女，有文化有教養，應該是通情達理之輩，而陸遊的第一任妻子唐婉兒更是陸遊舅父的女兒，是陸母親親內侄女。可是陸母偏偏看不慣陸遊和唐婉兒的柔情蜜意，不顧陸遊和唐婉兒的苦苦哀求，硬是逼迫著陸遊休掉唐婉兒，以至於若干年後，陸遊再次遇到已經嫁給皇族子弟趙士程的唐婉兒后，一時感觸，寫下了名傳千古的《釵頭鳳》
現在的問題是，這個案子發生在宋代，這就讓江逐流感到非常麻煩，非常棘手。首先在宋代，人們根本不會覺得王張氏此舉是無理取鬧，他們會覺得是天經地義的，兒子孝順母親，本來就該母親說什麼兒子聽什麼。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好吧，你們三人下堂去吧！」
「唉，」江逐流嘆了一口氣道：「本縣念在你們一家三口情真意切，就法外施恩，給你們一個機會。」
王張氏心中一哆嗦，有種不祥的念頭，她停了片刻，方才開口回答道：「稟告縣丞大人，老身不會後悔。」
王山和王柳氏也驚呆了，他們只說今日是他們夫妻最後團聚，王山馬上就要被發配崖州，沒有想到峰迴路轉，縣丞大人非但不判王山充軍發配，而且還要讓母親王張氏撤掉狀紙。而母親王張氏的強硬態度竟然也和前面有天壤之別，竟然願意不再告王山忤逆不孝了，這中間變化之劇烈，大喜大悲之下，讓兩個人幾乎懷疑是在做夢。
「你現在要求不要判你逆子王山充軍，只要判他休掉王柳氏即可，難道說我大宋律法就如
王柳氏跪在地膝行到公案之前，也連連叩頭，額頭上鮮血直流，「縣丞大人，犯婦王柳氏甘願被我夫王山休掉。今日之事錯在王柳氏，請縣丞大人寬恕我夫王山和我年邁的婆母。犯婦王柳氏願意代我夫充軍發配崖州，懇請縣丞大人成全！」
「現有你母親以忤逆不孝的罪名將你告到公堂，經本縣詢問查明，你忤逆不孝之罪名成立，現在本官以忤逆不孝之罪判你充軍發配，流徙崖州！」
「縣丞大人，萬萬不可！」王張氏搶步上前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縣丞大人，老身只求你判逆子王山休掉狐媚子王柳氏即可，千萬不要將他發配充軍啊。」
「被告王山！」江逐流笑聲一收，厲聲喝道。
江逐流一邊翻看著卷宗，一邊默想著大宋律，盤算如何才能在現代人的觀念中和嚴苛古板的大宋律中找到一個合適的介面，把這個忤逆不孝的案子斷得既符合大宋律，又符合江逐流的現代觀念。
「老身懇求大人饒過我兒王山，老身寧願代我兒王山充軍發配，流徙崖州，請縣丞大人萬萬開恩啊！」王張氏聲音嘶啞，喉嚨都快哭破了。
江逐流點了點頭，說道：「王張氏，莫要哭泣。你先起身侯在一旁，看本縣為你做主。」
江逐流反問道：「既然你看不慣王柳氏身上的狐媚氣，那麼當初給兒子保媒的時候，你為什麼不拒絕呢？怎麼同意你兒子和王柳氏的婚事呢？」
王張氏連忙跪倒在地，口中說道：「縣丞大人，老身不稀罕他們把飯菜送到老身跟前，老身寧可自己下地幹活，也要讓逆子王山休掉那狐狸精。」
王山撲到王張氏的身上，抱住母親哭喊道：「娘！孩兒知錯了，孩兒不孝！孩兒對不起娘！孩兒應該答應娘休掉王柳氏啊！」
案情是清楚了，可是怎麼判呢？江逐流犯了躊躇。
公堂下的人都奇怪地望著江逐流，心說縣丞大人怎麼了？前面的疑難案子那麼難斷，都在他手中迎刃而解了，最後這樁案子案情如此簡單，怎麼偏偏就沉思起來？莫非這案情中來另有蹊蹺不成？
江逐流語氣緩了一緩，吩咐道：「王山、王柳氏，此次回家之後，你們千萬切記，除了象往日那般孝順老人家外，每日里還要多陪老人家說說話，不要讓老人家感到孤單。老人家含辛茹苦把你拉扯成人不容易，勿要冷落了她！」
想想兒子王山在充軍路上將要受的苦難，想想自己死後該如何去見九泉之下的丈夫，王張氏不由得悲從心來，癱倒在公堂上嚎啕大哭起來。
王張氏低頭回答道：「稟縣丞大人，老身確定。」
江逐流嘆了一聲，口中說道：「王張氏，你兒子兒媳的話可曾聽到？你可否願意給他們一個機會？」
想到這裏，王張氏再想想自
江逐流盤算來盤算去，都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契入點。忽然，他把目光落在案卷中一行字上：王張氏，五十六歲，守寡多年，現有獨子王山……
江逐流微笑道：「王張氏，你為何一定要讓兒子休掉王柳氏呢？」
王張氏老淚縱橫，兒媳這番話更是讓她慚愧的無地自容。自己真的老糊塗了，多好的兒媳兒啊，自己偏偏要逼迫兒子休掉她，現在可好，把兒子送到萬里之外的崖州去了。都是自己該死，都是她這個老糊塗該死啊！
除了那些被斷完官司的人不願離去外，隨著江逐流斷案程序的一步步進行，看熱鬧的百姓也不斷增多。冬日大多數人都閑在家裡沒事可做，此時有熱鬧可看，自然都圍聚過來。等看到江逐流判案的精彩手段層出不窮，就更不捨得走了。於是不知不覺中，縣衙門外竟然聚集了數百個百姓，人人都看得眼睛發直，連道比去戲檯子看幾部連軸大戲還要過癮。
王張氏犟著脖子說道：「縣丞大人，只要我那逆子肯休掉王柳氏，老身什麼都可以答應。」
「稟縣丞大人，老身今年五十六歲。」
王山和王柳氏心中凄苦，兩個人對望一眼，伏地痛哭，口中哀求道：「大人！」
其聲哀痛，聞者無不動心。
圍觀的百姓心中一喜，心道縣丞大人終於開判了！
江逐流心中也大是不忍，他扭頭看向王張氏，卻發現老太婆脖子扭到一旁，似乎對兒媳王柳氏的哀訴不屑一顧。
王張氏張口結舌，半天回答不上來。最後她老臉一擺，澀聲說道：「都怪老身當初瞎了眼，沒有看出她是個狐狸精。他們成婚後老身才發覺，兒子整日和這個狐媚子廝混在一起，哪裡有工夫搭理老身！老身求大人為老身做主，讓不孝子王山休掉狐媚子！」
江逐流從公案后往下看去，王山是一個外表忠厚的農家漢子，王柳氏皮膚黝黑，若說是十分俊俏，倒也談不上，只是眼睛很大，鼻樑筆挺，看起來有一種嫵媚之氣。
在衙役們的呼喊聲中，王張氏顫巍巍地走上公堂，跪到在地上，口中喊道：「老身王張氏叩見縣丞大人。」
「王張氏，你兒子兒媳說的可是實情？」江逐流看向王張氏。
江逐流又沉聲喝道：「王張氏，你不會後悔么？」
王張氏心驚膽戰地抬頭看著江逐流手中的大宋律，不知道縣丞大人是何用意。
王山和王柳氏連忙說道：「娘，我們孝敬你還孝敬不完，又怎麼會打罵於你？」
「大胆王山，」江逐流拿過驚堂木重重一拍，口中喝道：「你家
王山伏在地上連聲說道：「稟告大人，小人願意為母親做任何事情，只求大人不要讓小人休掉妻子。」
王張氏搖頭道：「稟縣丞大人，那倒沒有。只是老身每日里看她和我那逆子眉來眼去，十分不順眼。」
江逐流手捏著黑簽作勢欲擲，卻又不擲，只是冷冷地看著王氏一家三口哭成一團，過了一會兒，江逐流覺得時機成熟了，這才一拍驚堂木道：「你們三人都給我住口！這公堂之上哭哭啼啼成何體統？」
王張氏一家三口強忍著眼淚，伏身傾聽。
江逐流又一拍桌子，沉聲喝道：「王山和王柳氏聽著！」
王柳氏也哀聲說道：「縣丞大人，賤妾自從進王家，兢兢業業，恪守婦道，對婆母孝敬有加，不知道婆母為何看不慣賤妾。賤妾願意接受任何處罰，只求大人莫要讓賤妾離開我夫。」
江逐流沉聲說道：「按照我大宋律例，謀反、謀大逆、謀叛、惡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義、內亂十種罪名為重罪，朝廷規定凡是犯下這十種大罪則『常赦所不原』，就是說即使朝廷大赦天下，這十種大罪也不在寬赦範圍之內，這也就是朝廷通常所說的『十惡不赦』。現在，王張氏你既然以忤逆不孝的罪名將逆子王山告下，那麼本縣准你所告，按照大宋律例，判他流徙充軍，已是最輕的發落了！」
這真是絕處逢生啊，王張氏頓時喜出望外，她連連磕頭道：「老身願意，老身願意，謝縣丞大人，謝縣丞大人！」
「啪！」江逐流拿過驚堂木，狠狠地敲了一聲桌子！
江逐流不看堂下眾人，邁步進入二堂，看著迎面屏風上「天理、國法、人情」六個大字，心中問自己道：「循天理、遵國法、念人情，這次我可做到了嗎？」
王山夫婦在眾百姓的指指點點中走上公堂，夫妻倆伏身跪下，口中稱道：「草民王山、民婦王柳氏見過縣丞大人。」
「是！我們一定遵照縣丞大人吩咐！」
說罷，江逐流抽了一根黑簽，就要扔下。
江逐流這一發怒，王張氏頓時嚇得魂不附體，趴在地上瑟瑟發抖。
江逐流微微搖頭，口中說道：「王張氏，你多大年歲？」
王張氏魂飛天外，她沒有想到，自己本意是想逼兒子和兒媳離婚，現在可好，倒把兒子送到崖州去了。雖然王張氏不知道崖州是什麼地方，但是只要是充軍發配的地方會有什麼好？怕是怕自己這一輩子就再也看不到兒子了！
王山一哆嗦，以頭觸地說道：「縣丞大人，小人對家母一向恭敬孝順，百依百順。無論是家務活和地里的農活全由小人夫婦倆包了，從沒有捨得讓母親勞動一根手指頭。」
王張氏伏在地上，口中說道：「縣丞大人，老身狀告我那兒子忤逆不孝。」
紅酥手，黃籘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