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小刀
在一陣難堪的沉默之後，馬自強先道：「元輔，傳聞將要對上疏奏請元輔丁憂的諸子行廷仗之刑？」
「你們到屏風后暫候，老夫見過這兩人後，我們再談。」
「一會再談。」
「忠直朝士，雖然我不贊同他的話，元輔居國方能使大明趨於富強，然而，我也很敬服他的忠直和膽量。」
沈榜兩眼放光，看來最少在這個時刻，王錫爵很輕易地就折服了這個一樣有傲骨的青年官員的心靈。
「我竟不知道，到營能做什麼？」沈榜倒沒有太排斥，在五軍營當文職經歷官，在以前也是正常進士官員的出身途徑之一，現在他面臨貶官，能不出京的話做什麼都可以的。
「老爺，」張居正擊節讚歎之時，書房長隨進來，稟道：「馬大宗伯和王少宗伯一起來求見，已經在外候著了。」
「元輔。」
「不要叫我元輔！」張居正大怒道：「上強留我，而諸子要力逐我，今我左右為難，唯有自刎以謝天下人！」
他上來擺出絕不合作的態度，這也是在馬自強和王錫爵兩人的意料之中，當下繼續由馬自強勸說，王錫爵打邊鼓，直言廷仗必將壞居正之形象，哪怕是為了他自己考慮，也不要輕易同意廷仗之事。
雖然見不著人，但外間說話的三個人還是很容易分清楚的。張居正是湖廣一帶的口音，王錫爵是江南口音，雖然都是南音帶官話的腔調，但很容易聽得出來是誰。馬自
待這兩人辭出后，張居正神色鬱郁，也是沒有了談興，惟功和沈榜告辭時，他也沒有挽留，只是答應了沈榜留在舍人營的請求。
拉沈榜，並不是看重他的能力或是操守，這些對惟功沒有現實意義，要緊的是沈榜的名聲很好，馬家莊的事情，雖然給沈榜落實了張居正一黨的標籤，但不畏強權，敢於抗上，這是大明青年官員最容易得分的政績，不管是做什麼，只要敢做就牛逼，不用轉發五百次，名字也一樣會變成金色。
「怎麼不能做主？」惟功很親熱的道：「老兄對你師相直言願留京師便是……小弟的舍人營，現在只有通事官，尚缺經歷官一員，這豈不就是替老兄留的現成的職位？」
結果皇帝不留，大臣中頗有起鬨駕秧子的，一大群青年官員，以孝為甲胄，道為長戟，打的他身心內外都是傷痕纍纍！
到底還是惟功反應快，在張府長隨和馬、王兩人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從屏風后閃出來，劈手一下，便是奪過張居正手中的小刀。
沈榜倒也知道，大閱在即，神機營下的車營聽說訓練也很辛苦，主將俞大猷練兵很嚴格，不是那種敷衍了事的態度，所以京中營伍頗有一番振作的氣象。
在以前，他以為是張元功和張元芳替自己的兒子侄兒吹噓，英國公府的人成心
如果不是馬自強，估計張居正也不會叫他們躲藏起來，這兩位現在和馬自強見面，還是有一些尷尬。
張居正只覺得手一麻，人影一閃，自己手中的刀已經不見了。
「元輔息怒。」
惟功輕輕放下小刀，並沒有多說什麼，一轉身又是退了下去。
張居正的嗓音突然沙啞了，聲音明顯地顫抖著。
馬自強知道此事無可再勸，張居正已經擺出這樣的姿態，說明底線就在這裏，再逼下去，就是徹底撕破臉皮了。
「元輔，廷仗一下，數十年之功盡廢矣。」
惟功沒有把這話說出來，只是笑道：「什麼都可以，營中也有不少文案之事，少不得要勞煩老兄。另外，日常訓練，將士也很辛苦，如果有人替他們奏上聖明天子，也不枉將士流血流汗的訓練了。明年將要大閱，將士們心氣都很足，這種赤誠之心也很難得啊。」
馬自強和王錫爵來此之前，設想過很多方案和可能發生的各種情形，但眼前發生的這一幕卻是委實想象不到。
拉沈榜到舍人營，這是這位老哥一出事就有的主張。
當然是什麼不做最好……
這些小算盤，惟功當然不會和沈榜直說，只是擺出一副求賢若渴的模樣出來。
沈榜的個人能力是無所謂，惟功的體系之下，有沒有能力高超的文官是無所謂的事……沒有哪個文官
貶官倒是不怕，如果能做一方親民官，數年之內，一樣能做出優異的成績來，但叫他去做一個倉大使，每天對著倉庫的老鼠發獃，這個就有點悲劇了。
惟功見他要說話，用警告的眼神止住了他。外頭已經有響動了，應該是馬自強和王錫爵進來了。
「元輔請早點安歇吧。」
「那你們說我該怎麼辦？」
張居正冷笑幾聲，答道：「廷仗豈是人臣所能決斷的？兩公以此質仆，仆竟無可辯！」
「這兩人又來討嫌么？」
「學生見過元輔。」
到張府門外時，沈榜終是忍耐不住，對惟功苦笑道：「萬沒有想到，元輔竟是用這樣的招數把這兩人給打發走。」
一國元輔長跪于地，用小刀抵在脖子上，口口聲聲要自殺，這樣的情形，絕非馬自強與王錫爵所能預料。
書房中一陣靜默，惟功嘴唇動了動，但也並沒有出聲。
說著，便是將書案上的裁紙小刀拿起，跪了下來，指向自己脖子，那小刀很鋒利，一下子就將張居正的脖子刺出血珠來。
這一次，有關於他的奪情和丁憂之事，現在在他的心裏已經留下了很不愉快，甚至很意外的印象。在此之前，他自覺自己是大明的掌舵人，而且是很成功的掌舵人，他對大明十分重要，在他看來，只要稍有智識便應該挽留他繼續掌舵，而不是趕他回家
沈榜雖然意志堅定，不以貶官為苦，但一想起來要去窮山惡水做佐雜，與那些小吏和無功名的佐雜為伍，稱知縣為大老爺，堂堂二甲進士去做這樣的事情，想起來，心中也是一陣陣的煩悶。
「兩位前來，有什麼見教？」
「老王頭這是豁出去了啊……」惟功擦一把冷汗，道。
沈榜無奈道：「說來說去，此時又非我可以做主，多言何益？」
紀律嚴明，素質高超，舍人營沒文官什麼事兒，錢糧公文檔案倉儲，全是自己的事，更不需要文官多事。
張居正不打算寒暄，劈頭便是問來意。
「為萬世聲名計，亦絕不可有廷仗之事。世宗皇帝因大禮儀之事，至今人言猶不服，皇帝尚且如此，君以大學士行此事，固然此時能壓平不服，然後世聲名將如何？」
王錫爵不愧是以嚴謹剛毅，忠直厚朴聞名的翰林學士兼禮部侍郎，說話直指人心，令得一邊旁聽的惟功和沈榜二人，都有冷汗淋漓之感。
「二山兄你是個人才，半年或一年之後，元輔一定會設法起複你的，如果貶斥到兩廣，海南，只怕剛到地方還未曾放下行李，起複的旨意又到了，萬里奔波，何苦來呢？」
馬自強和王錫爵兩人死纏爛打，張居正或是冷峻，或是委婉，或是苦口婆心，但這兩人就是不走不退，以張居正這數年下來獨掌大權，還未曾有過這樣的情形發生在自己的居所，他有些失態了。
這麼一個人，正好能修補
王錫爵也是默然，張居正如果威脅他，拿罷官，貶職，甚至流放，逮捕，他都不會理會，仍然會力勸到底，但張居正是如此作派，他也只能告辭了。
「元輔……」
張居正淡淡吩咐一句，惟功與沈榜兩人只得躲到書房的屏風之後，兩人面面相覷之時，惟功捅了捅沈榜，輕聲笑道：「二山兄，你看來貶官是貶定了，以你宛平縣的資格，估計能到外省某縣做個縣丞，斷不至於叫你作個驛丞，典史，倉大使之類的佐雜官吧？」
馬自強和王錫爵當然認得他，老馬的神色有點尷尬，王錫爵倒是蠻欣賞他，輕輕點了點頭。
張居正臉一沉，眼神又恢復了那種凌厲之極的色彩。
至於惟功的舍人營，更是傳聞中的每日三練，入營之後如入地獄，這種傳言之下，沈榜倒是真有強烈的好奇心，面對惟功的邀約，他動心了。
他吃了一驚，這才明白，怪不得人都說張惟功身手高明，是京城勛貴里難得的高手，甚至很多人說他就是京城第一高手，張居正很奇怪，張惟功年紀小，未曾聽說拜什麼名師，吳惟賢雖然身手不錯，但在邊將中也就是二流拔尖，遠不算一流，張惟功的本事，未免也吹得太神奇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