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年代》第一卷 辛亥風雨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一代偉人

第一卷 辛亥風雨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一代偉人

「袁世凱一代偉人,陛下不能用,其心之觖望,非一日矣。一旦事急,畀以全權,相依為命,先不問其心之真偽如何,第觀其進退失據,未必能有隻手回天之能力。陛下獨處深宮,四面楚歌,誰為股肱,誰為心腹,台城之慘,可為殷鑒。為陛下計,與其顧惜宗廟,虛與委蛇,勢將生靈塗炭,同胞流血,種族相仇,愈不可解,而終蹈滅亡之危機。何若效法堯舜華盛頓,慨然讓位,徇革軍之請,改為共和,不但與前聖后先媲美,吾知各省革命同胞,將棄甲曳兵,同聲歡頌,而王位亦可永襲于萬祀,化漢滿為一族,杜外族之覬覦,實行民主立憲,不血刃而天下平,則陛下之聖功,彌天地,亘古今,豈不懿歟。願陛下三思,非惟四萬萬漢滿同胞之幸,亦陛下之幸也。草莽小臣,淚竭聲嘶,罔顧忌諱,冒死謹奏。」楊度念完,還忍不住擊掌叫好,「千古奇文,千古奇文!」
楊度只是淺笑,多年磨礪,他名士風度已經極是沉靜,敲著膝蓋沉吟:「這種事,只要段、馮二公還要腦袋,就不敢亂說。光是馮公的話,估計對於調離漢口的命令是有些情緒,也是和段公不大和睦。在走的時候,有人出來噁心噁心段公,估計也是躲在某個角落樂觀其成,幸災樂禍。又不是黃膽大、黎膽小,李想,名不見經傳耳,又能掀起多大風潮。咱們黃、黎都打了,還怕他小小的李瘋子不成?只是現在湖北是段公的事兒,湖北是馮公一槍一刀打下來的,現在稍稍的誇大一點後果,黑一下段公也很正常。一山難容二虎,還是讓馮公趕緊回京,也就完了。段公在那一個人里擔著干係,自然會竭盡全力應付。段公不是說,武勝關,廣水,大悟,孝昌,孝感,漢口這些湖北重鎮全在北洋掌握之中?或許戰況沒有段公說得那樣輕鬆,但也不礙什麼大事的。」
「大公子先使靳雲鵬君南下,遊說馮、段二公,刺探北洋上下的心意。又與與廖宇春君計定,於十月十五日,廖宇春君由保定府屬姚村陸軍小學堂,專足致書于北京同志夏清貽君。夏君江南名下士,現充京師紅十字會員,對於江南立憲人士,湯化龍,程德全等影響巨大。廖宇春君的『草莽小臣私議吁懇皇上效法堯舜奏疏』一篇,精彩絕倫!」楊度說到這裡是真的頗為動情。「中國草莽小臣,奏請大清皇帝陛下,效法堯舜華盛頓,以成千古之美德,而拯中國漢滿同胞事……瓜分之禍,迫於眉睫……陛下仁慈隱惻,何若順天應人,效法堯舜華盛頓,以存危亡之中國,漢滿同胞,將涕零感激,謳歌皇仁,千秋萬歲。且天下者,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子輿氏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以是觀之,昔堯舜以揖讓,而成官天下之美德;華盛頓以血戰,而創共和合眾之先聲。其光明磊落之襟懷,大公無我之偉抱,較諸後世之君主,以天下為一姓之私產,其名義之廣狹,相去奚啻霄壤哉。我中國人民,蜷伏于專制政體之下久矣,晚近以來,民智漸開,國家政治之思潮,種族強弱之觀念,蓬蓬勃勃,有不可遏止之勢……」
這時已是醜末時分,正想著心思出神兒的時候兒,就聽見月洞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兒踩得雪地咯吱咯吱響動。立刻吸引了袁世凱全部注意力。袁世凱還沒來得及問是誰,就看見門口戈什哈攔都攔不急,楊度和袁克定雙雙的邁步進來。走得急切了,在門口兩人險些兒撞著。
袁世凱拍了拍冰冷的柱子,又踱了幾步,心裏仍不住翻個兒:馮國璋、段祺瑞這兩個奴才,小站哪會兒好得像穿一條褲子都嫌肥,如今卻明爭暗鬥,愈演愈烈――袁世凱倒並不擔心他們齟齬,親信大將之間應該有點距離,互相牽制之餘也使他更加放心。但鬧得如此水火不容,也是不成體統的!段祺瑞為了配合他的和議大戲,事事衝著主戰的馮國璋發飆自是情理中事。但馮國璋極伶俐的一個人,怎麼反倒那麼熱衷主戰之事,三番五次拍電報過來請戰,演戲也演得太過火了吧?馮國璋不曉得,他老袁真正的心思?
「皙子,你又怎麼看?」袁世凱心中一沉,便開門見山地問這位智囊。馮、段兩人對這件事情,表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見,讓他實在不知道該信誰了。
袁世凱心中的一絲不快消失了,舒展了疲倦的一笑:「累啊,太累了啊,幼樵。看著他能憂形於色,我也是真的……羡慕。」
袁世凱只是含笑聽著自己愛子與智囊的激辯,不對誰表贊成,也不對誰表否認。態度很是有點興味盎然地樣兒。
袁世凱微笑的望著天花板,三角眼裡射出的是慈愛的光芒。
「袁公,」楊度認真地說,「大公子與朱芾煌君交最密,余識朱君,亦袁君介紹。而朱君也出死入生於議和。大公子還與汪精衛君義結金蘭,汪君在同盟會中地位崇高,計謀金水橋炸攝政王事件,雖然失敗,但是更是使他成為青年黨人的偶像崇拜。如今因為大公子,然間接維持,婉言幾諫,故能收效無形。汪君支持和議,民黨中也是影響力巨大……」
「段軍統又是另一番說辭。」說著,袁克定又抽出另一張,「他說,敵人此次盡用奇兵,專打我們的後方兵站,破壞鐵路和鐵路橋樑。敵人匪團四處游擊,偵察情報準確及時,行動迅速,使我們上下失掉聯絡,指揮意圖無法下達,部隊群龍無首,遇有情況無心應戰,一味後退,戰鬥力完全喪失。其罪則,全系陸建章情報不力,以致我們這次如此失誤。所幸目前大股匪團已分崩離析,甚少具有集體威力,即使以小部隊進行討伐,也無任何危險,這正是積極討伐的大好時機……」
張佩綸從容喝了一口袁世凱使喚下人剛送進來的鮮奶汁,暖暖身子,淡笑:「為著一個李瘋子,咱們北洋就大肆討伐,那實在是太看得起他啦。要是傳出去,天下黨人還不個個以他為榜樣,群起效仿,革命之氣,說不定還真被他從新鼓起,之後烽煙四起,咱們的和議大計就真的無法繼續啦。那個傢伙,希望的不就是把剛剛趨於和平的局面攪個亂七八糟,好完成他『將革命進行到底』口號?」
「莫不是真的還對清廷存有一絲忠心?」袁世凱眼波一閃,想起這樣一個不可能的可能,「等他回京,是該跟他好好談一談了。畢竟,也是在垣上歸隱多年,誰知道人心是否會變成什麼樣。禁衛軍的權柄交給誰,一定要再慎重,慎重!」袁世凱望了望紫禁城的方向,冷冰冰一笑,又向前踱去。
楊度略微思索:「袁公,大公子,恢廓大度,氣宇沖和,然往往憂形於色……」這個「憂形於色」,不就是城府不深的好聽說法?這個楊度,還真會掉文。但是「恢廓大度,氣宇沖和」八字評語,卻是讓袁世凱老懷大慰。
楊度搖頭微笑:「我在日本,就和黨人接觸過,太知道這黨人地心思脾氣。以血酬志,以身殉國。這是他們認為最光榮的死法,從不覺得有什麼可怕的……一昧的強硬,只會適得其反。要他們『就範』,只有曉之以國家民族大義。至於傳不傳得出去。大公子聯絡的廖少游、靳雲鵬,南北聯絡遊說,這才是和議能否成功的正途……」
素白的雪,恰如銀裝素裹,在夜裡若明若暗,將宮牆頂、殿角、罘罳、銅馬鍍上了一層銀光,一切都籠罩在影影綽綽、恍恍惚惚,似真似假、似有似無的靄氣之中。
真是本性難移。在垣上隱居多年來袁克定就好結交,有俠氣,三教九流,民黨中人,立憲中人,他都能稱兄道弟。如今的隨著他的復起,他也天上人間的地位變化,並沒有消磨掉他的任俠之氣。楊度說起話來,雖然有點誇大,但袁世凱喜歡聽。他心裏暗暗讚許,臉上卻無特別的表示。
「草莽小臣奏疏一篇,已見報章。我也看過。」聽到楊度念「袁世凱一代偉人」,袁世凱就徹底的沉醉了,即使看過多遍,也忍不住再重聽楊度念一回。
這個兒子,還真是沉不住氣。養氣的功夫不修好,這個家業他怎麼有能力接管?袁世凱恨鐵不成鋼的一聲苦笑,和楊度的目光一碰,「皙子,怎麼看?」
袁克定還想繼續說,袁世凱已經笑道:「好啦好啦,咱們且先不去管他。我想,還是靜靜等著就罷了,李瘋子能做出什麼捅破天的事情出來?不過是帶著幾個鄉下的土匪,憑著一副做派和一張利口的狂生罷了……有段祺瑞坐鎮在湖北,好歹也是我北洋三傑之一,湖北還翻了天地。我這麼就大張旗鼓的和去剿他,反而給李瘋子漲臉,革命黨人還不知道會多驕傲。還算議一下陸建章的事,一個即使的情報抵得十萬大軍,關係重大啊!是該拍個電報申訴一下,還是乾脆撤了他的職?」
聽著愛子袁克定的聲音,袁世凱眉毛一挑,這個兒子怎麼還是改不了這個毛造的性子,瞪了他一眼:「拿來瞧瞧!」
「那個李瘋子天不怕地不怕,我真的怕他把天給捅破,和議談不成,到時候,咱們哭都來不及!一堆白鼠當中,突有黑鼠。這叫事務反常即為妖,父親大人,咱們走著瞧吧!」說著一拱手,轉身就出去了。
袁克定一跺腳:「楊先生,怎麼你也這麼說著?湖北境內的京漢鐵路線已經打翻了天,出點兒什麼事情,李瘋子席捲那些黨人都跟著他發瘋,那就不得了!」
袁克定只是嘆氣兒,將手裡一疊抄報紙遞了過來:「湖北又起波瀾,卻不知道是他們兩個無風起浪,還是真有其事。馮軍統來電:京漢線各處遭敵襲,不知敵人夜間從何而來,有多少人,陣勢如何,於是在黑夜中盲目抵抗、搜索,亂作一團,協、標、營,以及各處兵站之間,失去聯繫。及到拂曉以後,才把情況弄清,報知漢口……」
一日的轅期下來,袁世凱見了一天的客人。圍繞著國體的問題,這個錫拉衚衕已經成為鬧事,各色人等在這裏極勤快的進進出出。整個錫拉衚衕,已經因為袁世凱的存在,成為超越紫禁城的中心,成為國內外關注的中心。這不免讓袁世凱,也忍不住小小的得意。
送走客人,天色以暮,風雪也暫時停住。袁世凱又打疊著精神在書房裡面看著關於南邊兒的公事,民軍拿下南京之後,一時平靜下來,並沒有什麼值得關注的事情,看著看著,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的花。袁世凱心裏莫名的感到頗不平靜,心不能守一,公事也無法辦下去,乾脆放下手中的活,走出書房,在寂靜的天井裡散步散心。
楊度笑道:「段公來電稱,李瘋子的計劃充分抓住了湖北北洋軍的最大弱點,才能打北洋軍一個措手不及。段公也承認北洋軍分散部署京漢鐵路線是『不得不』的事情。所幸目前大股匪團已分崩離析,甚少具有集體威力,即使以小部隊進行討伐,也無任何危險,這正是積極討伐的大好時機。李瘋子的這些事兒且不去說他,眼下湖北地風潮所惹動的一切,還是小事兒。關鍵是段公後面說的,目前的情況,李瘋子的匪團已經分散隱蔽,而致力於巧妙地擴大地下組織,企圖進行頑強的革命。對此,我之最大的弱點,不在於兵力之不足,而是在於很難及時獲得可靠的情報。陸建章負責的情報、密探,這件事情的責任,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袁克定猶自跌足,「怎麼又扯到陸建章去了?我看是段祺瑞為了推卸責任,拉出來的墊背。段祺瑞對形勢的錯誤判斷,使湖北北洋軍面臨滅頂之災而尚無知覺。他自己仗打不好,就耐情報……」
北京天高氣冷,入冬以後寒氣難當。白毛風裹著雪粒、雪片,時而如驟沙狂奔,時而如玉龍柱天。這樣狂暴的天氣,在風雨飄搖的清季,自然少不了好事之人以荒誕怪異之論解釋。再聯想一下南方洶湧的革命狂潮,以至於京城上至滿廷王公,下至販夫走卒,亦皆認為是天發殺機,亂世之凶兆。滿城上下,更加的人心惶惶。
袁世凱目光炯炯,反覆猜著這個謎兒。
「就一團匪,能用這麼深的心思?」袁克定不容置信,剛剛看到的事余驚未消,「天下黨人派什麼用場?一群書生,就是叫囂得凶。只要狠狠的打,不怕他們不『就範』。武昌不就是炮轟出來的《停戰協議》?李瘋子的事,任由發展,才會讓天下黨人個個以他為榜樣,群起效仿。」
「我看陸建章情報這塊幹得挺好,如果撤了他,誰有這個能力接替他?」袁克定極力回護給他負責的陸建章,同時跺腳長嘆:「我還是認為段祺瑞在避重就輕,將北洋軍湖北治安最大的問題――兵力不足的矛盾一筆帶過,轉而去談情報問題。他其實心裏很清楚,戰線過長、後方空虛的弱點很有可能被李瘋子軍加以利用,遲早要出事。」袁克定破析起段祺瑞,說得幾乎誅心。
袁世凱莫不做聲的拿過那疊抄報紙來細細的看了一眼。紙上抄報筆記潦草,估計才把碼子翻過來就趕緊送上。他揉了揉眼,覺得這裏的光線不甚分明,便快步回書房,對著西洋人的一件叫做「檯燈」的玩意兒,仔細的看。對著一看,不禁失聲叫道:「李想?這傢伙都被民黨的人排擠出了漢口,還有力氣上串下跳?不愧敢朝洋人開炮的傢伙,果真有點膽識……處處都能攪起風雨。這就叫本事!」
「父親,父親,您瞧瞧,又是馮、段二公在湖北惹出的花樣兒!」
聽著袁世凱的話兒,邊上的名士楊度就是一笑,卻並不說話兒。他的大公子袁克定卻在急:「父親大人,你別只注意這個李瘋子——現在不管段、馮誰說得是真,湖北這鍋好粥肯定是被李瘋子這顆臭老鼠屎攪壞了。我辛辛苦苦和武昌黎膽小搭上的和議才有眉目,非給攪黃了不可。」
「多快啊!」袁世凱倚著琉璃照壁,仰臉望著如墨似漆的夜空,深邃不知其遙遠,不由深深吁了一口氣。二十九年前朝廷派慶軍入朝鮮解決內亂,才二十三歲的自己隨軍入朝,從此開始他風雲際遇人生。當時初入朝鮮是什麼心情,如今已是模模糊糊。之後一步一驚心的爬到滿清中樞,北洋軍閥之路走到現在已經是權傾天下。但是從歸隱洹上到臨危受命,再度出山,卻是歷歷在目,對他一生來說,是一個大轉捩點。這一轉捩對他亦好亦壞,他有過人的才智,一定可以使他把握這個千古未有的大變局,何況他在中外人士印象中,是一個亦新亦舊,半新半舊,可新可舊的人物,他掌握了北洋軍系的實力。因此,對於清廷和革命黨雙方,他都是一個令人刮目相看的重要人物。人的際遇很微妙,自己在這以前只是一個沒落王朝中的一個權臣,若清王朝繼續存在,他的功業最多也不過可望曾、左、胡、李,雖然他有野心,他也無法篡位;如今他置身於清王朝危亡的大變局中,這便給了他一個機會,使他可以無止境地發揮他的野心。天下事往往是這麼微妙,一個人的際遇就是這麼難以逆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