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八節 伏殺
竇建德臉色木然，可雙拳已經握起.
王小胡聽到竇建德質疑，臉上變色，高叫道：「長樂王，高將軍非我所殺……我怎麼有能力殺得了他？再說，我為何要殺兄弟？我沒有那麼卑鄙的時候！」
不過這個念頭，多少還不能讓蕭布衣信服。
說到兄弟二字的時候，王小胡竟然一掃推搪，雙目放光.
王小胡道：「難道希望大夥迴轉家鄉，也是賣主求榮的事情嗎？」
王小胡道：「最近我一直在想，如果當初你沒有救我，而徑直讓我死了，我是否不用再受這些年的折磨？如果那樣的話，我說不定會快樂很多。你到底是在救我，還是在害我？」
「惑亂軍心，豈是錯怪？」劉雅岔然道。
王小胡舒了口氣，「我現在每天早上睜開眼后，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活著。我每天晚上閉上雙眼，我不知道明日能不能醒來，竇建德，你救過我，一共四次！我清清楚楚的記得。」
他說完話后，閉上了雙眼，神色肅然。
可那一役后，你聲名大振，你就變了，你的威望越高，你就越少聽兄弟們的話。你更信的是宋正本、凌敬、齊善行等一幫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你更信的是裴矩、崔君肅、歐陽洵一幫昏聵無能的隋臣！當初李密抵抗不住蕭布衣，我等一心，要助李密，李密若不敗，我等何至今日的局面？可你不過因為你女兒和個叛將羅士信，就改變初衷，對李密敗亡，袖手旁觀！李密一死，你不想著對付蕭布衣，卻偏安一隅，迫不及待的想要斬了宇文化及，以樹正統之名，結果我等窘境一發不可收拾。你看似從容，耳根卻軟，優柔寡斷，不知害了多少兄弟。等到今日，發現無法偏安，這才奮起。可二百八十三個跟隨你打天下的兄弟，到現在，只剩下了四十二人，我問你，你每晚做夢的時候，可曾夢見過他們？」
蕭布衣想不明白，心中困惑，卻沒有再說出來。賈潤甫突然道：「西梁王，有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從山上望下去，只見到松柏如濤，碧波起伏，有如怪獸盤踞。
「你救我，害我，誰又說的清楚？可我想，若是當年我死了，我會比現在快樂多，因為我那時候還有個夢想，我認為你會讓家鄉父老過上好日子，我那時候就算死，也以為你會替我們實現。」王小胡突然大聲笑了起來，有著說不出的放肆，「可我知道夢想難實現了，你變了，你變了很多。你不再是兄弟們眼中的那個竇大哥，你其實想做皇帝，現在不做，只因為還想利用可敦的馬匹，對不對？」不聞竇建德回答，王小胡又道：「你當然想當皇帝，有誰不想呢？所以你不甘，所以你要出兵攻打蕭布衣。你知道，蕭布衣不會放過你，蕭布衣和李淵都不會放過你，因為兄弟們還可能活命，只有你沒有回頭路可走！所以你把裴矩當作寶一樣的看待，所以隨便來個隋臣歸附
若能一股擊殺這裏的河北軍，甚至擊斃竇建德，那顯然對收復河北，極為有利。
「我們已累了，我們已不知道要做什麼。」王小胡一字字道：「我跟了你八年，到現在得到了什麼？我什麼都沒有得到！」.
坐忘峰不低，蕭布衣為看營寨看的清楚，倒是登了頗高。
竇建德眼中出痛苦之意，「為什麼？是誰收買的你？是不是蕭布衣？」
劉雅衝過來問，「你對得起兄弟？那你為何要殺高雅賢？高雅賢紙上一個『王』字，又如何解釋？」
他說到這裏，笑容中滿是譏俏之意，竇建德眼中閃過愧意，艱難的站起來，「小胡，我現在能做的，只是抱歉。我錯怪了你，還請你諒解。」
月光柔曼的光輝撒在山巔、樹梢、岩石、黑土上，就如雪色一般。
王小胡放開刀柄，緩緩的坐下來，「竇大哥……我這是最後一次叫你一聲大哥。」
蕭布衣卻是皺眉道：「竇建德留在這裏做什麼呢？」這是他一直疑惑的事情，原來河北軍兵退牛口，蕭布衣一直認為，河北軍明智的方法，那就是暫時退守黎陽，依據黎陽和他作戰。牛口雖是地勢扼要，不過是暫時屯兵之地，卻非必須要下的地方.
蕭布衣站在坐忘峰山腰，舉目望過去，不看大好月色，卻只見河北軍的大營。
竇建德止步，卻沒有轉身，只是道：「你說。」
他來到這裏，是取小路前來，本以為要拔除點暗哨，沒有想到，這裏一個人影都無。
王小胡一刀入腹，臉上肌肉不自主的痛，「我不怪你，因為我也有過你這時候。我……的死……希望能救……幾個兄弟。」
想到這裏，劉雅被恐怖所籠罩，他驚怖的不是因為身邊還有卧底，而是想著，王小胡的死，不過是個開始，河北軍眼下，猜忌一起，只怕永無寧日。
等快近了山腳，眾人舒了口氣，腳步輕快，均想穿過那片密林，從原路返回，只要再行一段距離，就可迴轉營寨睡個好覺。這時候，蕭布衣卻是驀地止住腳步。
「七八萬河北軍吃飯，我怕糧草只要月余的功夫就會告馨。」賈潤甫沉吟道。
竇建德終於鬆開了拳頭，低聲道：「抱歉。」
蕭布衣沉吟良久，「你可知道，他們的糧食能撐多久？」
「考慮，還要考慮多久？」
「或許會是王伏寶、王賈青、王天亮？」王小胡突然大笑起來，「剩下的四十二人中，姓王的不是還有三個？竇建德，你說既往不咎，
河北軍在天下盜匪中或許不是最犀利的兵力，但顯然是團結的一股盜匪，想要分化並不容易，蕭布衣雖用過收買的手段，可效果顯然不佳.
但王伏寶怎麼會背叛竇建德？
◇◇◇◇◇
劉雅伸手棄刀，衝過去一把抓住王小胡的手腕，喝道：「你為什麼這麼傻？小胡，我方才……」
王小胡臉色慘敗，握著單刀的手，青筋暴起，突然放聲長笑道：「好吧，竇建德，一切事情都算在我頭上好了。謠言是我散布，高將軍也是我所殺，你今日慘敗，也是因為我王小胡的緣故，這下你心滿意足了吧？」
「你到底在說什麼？」竇建德皺起了眉頭，發現他已不理解王小胡，和王小胡說的更是截然相反的事情。這在以前，難以想象。
蕭布衣在山腰上，已觀察了許久。
河北軍雖在汜水損失慘重，可眼下還有七八萬的兵力，想要忽視也不可能。
「你方才的話，若是幾年前，我會感激，我會再為你出生入死，可是現在，不同了。」王小胡淡淡道：「我累了，我不需要諒解，甚至你們把所有的罪名都安在我身上，都是無妨，我選擇了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我現在……甚至為方才的求饒感覺到羞愧，我什麼時候，變的那麼怕死了呢？援助李密的時候，你說考慮，聯手徐圓朗的時候，你說考慮，現在沒有希望了，你還說考慮。你一次次的考慮，讓我們到了今日的局面，我不知道你還要考慮多久，但是我……等不了了。」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蕭布衣就想付諸行動，而且馬上過來觀察地形。
「其實在我看來，竇建德已自陷死路。」賈潤甫道。
遠望處，營寨星羅密布，彷彿繁星墜入了谷中。雖看得到，可這裏離河北軍大營，實在還有很遠的距離。
可竇建德才一起身，王小胡一句話就止住了他，「我不想你救我第五次。」
王小胡倒轉手腕，一刀刺下去，臉上一直帶著笑。
他看到了兄弟眼中的痛楚，亦是知道兄弟這次說的是真心話，不知為何，一陣心悸。
望著王小胡的雙眸，竇建德低聲道：「若不是你，那會是誰？」
見到王小胡拔刀，劉雅手按刀柄，暗自提防，竇建德卻是大叫聲，「小胡！」他作勢要竄過來，奪下王小胡手中的刀，他有這個本事！
竇建德冷冷道：「你或許沒有能力，但你如果趁其不備，可殺得了他。高將軍臨死之前，滿目的不信和錯愕，當是從未想到過，這個人會殺了他。」
有時候，活著不見得快樂，可死顯然需要勇氣。
他活過、搏過、斗過、戰過、彷偟不安、哀聲求饒過，可到現在，經歷的一切如同煙消雲散，不留痕迹。
可讓蕭布衣想不明白的是，竇建德留在這個地方，並非要塞，他想做什麼？
出兵不知地勢，顯然自取死路。但是觀察了許久，
蕭布衣笑笑，「根據我的消息，他們的糧食可夠三月。」
「啷」一聲響，王小胡拔出刀來，一泓清涼，映照著他恢復平靜的面容。
見竇建德不語，王小胡聲道：「你不說，那我告訴你，我有！我每晚都會夢見死去的兄弟，他們召我去相聚呀！他們說，這樣下去，只有一個個死絕，而不會再有活路！竇建德，你回答我，你聽到了沒有？」
竇建德臉色木然，一言不發。
從山腰來看，只能隔著溝壑山坡見到河北軍的大營，可千軍萬馬要來，卻不會從這裏經過。河北軍既然明白這點，有兵力，亦是會埋伏在前沿，而不會留在山腰。
他眼前沒有竇建德、沒有劉雅，卻走馬燈般的過了那些曾經並肩奮鬥過的兄弟。
王小胡慘然道：「就算得到，又能如何？還不是在汜水，一股腦的都還給了你？阮君明、曹子琦、曹康買、范願這些兄弟也跟了你多年。可能威震四方，可能叱風雲，但是他們又得到了什麼？人死了，什麼都沒了！誰的命都只有一條，我也一樣。我全家都被朝廷斬盡殺絕，我到現在還是孤身一人，我其實怕，真的怕！」
竇建德僵住，手指頭都動不了一分。可是鬍子髮絲在油燈暖照下，瑟瑟發抖。
那種呼吸極力壓制，卻如洪荒怪獸般潛伏，這附近，不知何時，已埋伏下數百的人手，而且看起來，個個都是高手！
「為什麼？」王小胡聽到蕭布衣三個字的時候，沒有徑直答覆，反倒恢復冷靜，「你難道不明白嗎？」
可蕭布衣這種舉止對他而言，又讓他感覺到親切。
竇建德、劉雅不知道他為何如此的表情，可竇建德卻已相信，王小胡說的真話。
眾人這才想到，原來蕭布衣登山的時候，在山腳留下崗哨，若有事情，當及時通知。這時蕭布衣下山，哨兵應出來迎接。
他一直缺乏這種勇氣，甚至方才的時候，他還怕死，哀聲求饒。但是這一刻，他覺得，死是種解脫。
李文相粗聲氣道：「不好打，不意味著打不下來。」
蕭布衣身邊站著思楠，展擎天、唐正、鐵江三人又在思楠的身後。三鐵衛身後跟著數十親衛，保護著他的安全。賈潤甫、李文相也在蕭布衣身邊，凝視河北軍大營。
時至今日，天下盜匪已被蕭布衣平的七七八八，亦不用太考慮像對付翟讓般收買人心，而轉換策略，變成雷霆手段。
或許這裏實在離河北軍的大營有些遠，也或許，河北軍人人自危，沒有誰想跑到這半山腰來放哨。
徐圓朗幾乎可忽略不計，因為眼下徐家軍自保都有問題。就算李建成兵出上黨，李淵兵出潼關，武關，蕭布衣也不會畏懼。他早在這三處布下了重兵，現在他是防止李淵出關中進攻，可滅了河北軍后，這
王小胡又道：「當初跟隨你的兄弟，有二百八十三人，我就是其中的一個。那時大夥跟隨你衝擊隋營，誰都沒有想著活著回來，到了隋營之前，沒有一人掉隊。因為我們知道，我們就算死，你也能完成我們的心愿，保護我們的家人。
或許猜忌不是從今日開始，從是否聯合李密、從羅士信投奔、從是否納降隋臣就已經開始。眾兄弟其實都被朝廷追害，這才揭而起，可長樂王卻對隋臣頗好，難免讓兄弟們不滿。
竇建德卻已向帳外走去，「小胡為了兄弟們好，我會考慮。今日的事情，要錯也是我的錯，劉雅，你莫要追究。」
眾人唯蕭布衣馬首是瞻，均是停住，帶了不解之意。蕭布衣卻問，「我們在這裏派了哨兵？」
竇建德眼中卻出悲哀之意，「你認為我在害你？」
羅士信……劉雅牙關緊咬，念著這個名字。這人顯然是個災星，他走到哪裡，禍害就跟在哪裡！
「明白什麼？」竇建德一字字問。
王小胡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竇建德，我還想和你說幾句。」
蕭布衣不怕竇建德的氣勢洶洶，可就怕他的用意不明，附近的勢力他早就算的一清二楚，不會平白冒出什麼兵力來。
王小胡說完這些，沉默良久才道：「長樂王，回家吧，那裡才是我們的地方，只有在那裡，兄弟們或許才能多活幾年。謠言的確是我散布，我也沒有受任何人收買。或許在你眼中，我出賣了你，可我自己看來，我對得起兄弟。」
當初高雅賢死時，眼中滿是不信和詫異。高雅賢武功不差，能一劍殺了他的人，武功高明可想而知，但也可以推知，高雅賢可能認識，不然不會連還手的餘地都沒有，紙上寫個「王」字，竇建德懷疑是王小胡，有情可原。可現在，王小胡死了，他臨死沒有必要撒謊，這麼說，高雅賢的死，和他無關。
月明星稀，晚風吹拂，樹葉刷刷響動。
賈潤甫肅然道：「牛口一地，西臨汜水，南近鵲山，北靠黃河，東面卻是群山連綿。雖地勢險惡，卻供給不便，若是我來出兵，並不用攻，只需命河內守飛龍渡口，防止他們從那裡逃逸，然後用兵住牛口處，再兵發澤，擊散那裡的盜匪，斷其歸路。河北軍無糧，必定不攻自潰。到時候他們只要出谷，地利一失，就是我等大勝之時。」
「你有種，你這時候和我們說抱歉？」王小胡哈哈大笑起來，「不錯，是我散布的謠言，說什麼『豆入牛口，勢不能久』，我沒想到，你竟然第一時間懷疑我，是不是你早看我不順眼？是不是你早懷疑我？其實你懷疑我，你說一聲就好一，要斬我也是輕而易舉，何必道歉呢？我不需要你道歉，可我告訴你，我散布謠言，不是為我！」
賈潤甫皺了下眉頭，蕭布衣卻暗想，竇建德真搞個魚死網破，要在這裏抗上三月，于自己大業有阻
王小胡淡淡道：「我已再無親人，死在哪裡都是一樣。可剩下的兄弟還有親人，他們難道真的要為了你竇建德，一個個的去死？汜水慘敗，我看不出任何堅持下去的理由。竇建德，你一輩子處心積慮，只想被門閥承認，只可惜，你根本不可能成功……你可知道，那些隋臣投靠你，可心底還是瞧不起你。」
劉雅見到王小胡的笑容，心中緊一陣熱一陣，感覺重重熱血上涌，失魂落魄的站起來。可他心中，卻有著更大的恐怖。
可剩下的死士中，姓王的已經屈指可數，竇建德手下三虎豈不還有一個姓王？
劉雅才要呵斥，竇建德卻是擺擺手，「讓他說下去。」
「此話何解？」蕭布衣頗有興趣問道。
他說完后，頭一歪，笑著死去，竇建德立在那裡，容顏那一刻不再從容，而有著說不出的蒼老。
蕭布衣要想出手，地勢已處於極端的不利。如此一來，他若妄自攻打，只怕要損失慘重，折損士氣。
見到賈潤甫有些惶恐，蕭布衣笑笑，拍拍他的肩頭，「你說的也有道理，反正也是暫時不能攻克牛口，就先用你計，再謀其他。」
「你他娘的說的什麼屁話？」劉雅忍不住臭罵道。
劉雅忍不住問道：「那你為了誰？」
拋除李淵外，竇建德其實已孤立無援，可他又絕非坐等待斃之人。
王小胡眼中出迷惑之意，搖搖頭道：「不是我，我沒有能力殺他，更沒有必要殺他，他是我的兄弟！」
賈潤甫心中微喜，又對蕭布衣的舉止哭笑不得。
勇氣一閃即逝，他不想錯過。他持刀在手，臉上突然出了真誠的笑容。
「你若是記得，就不會做這種賣主求榮的事情。」劉雅冷笑道。
眾人一凜，已知道事情不對，蕭布衣閉上雙眼，雙耳卻是傾力聽去，一顆心陡然揪了起來。因為他靈台清明的那一刻，已聽出林中、岩旁、溝壑、坡后隱隱的傳來微弱的呼吸聲。
劉雅痛斥道：「王小胡，你跟隨長樂王八年，怎能做如此禽獸不如的事情？」
但前一段時間，還聽說蕭布衣和王伏寶書信交往甚密。
「這營寨布置的有些門道，想要攻打，並不容易。」賈潤甫低聲道。
「說下去。」竇建德制止住劉雅的不滿，低聲道。
可沒有人站出來，這說明哨兵出了意外。
劉雅變了臉色，他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幫兄弟們也會怕。他們這些年來，可說是天天在生死之間掙扎，王小胡身為竇建德手下死士，大將，每次作戰，都是勇猛在前，他也會怕？
蕭布衣這次親身前來，已動了殺機，暗想著怎麼將這些人一網打盡。
「但說無妨。」蕭布衣鼓勵道。
蕭布衣不再多想，吩咐道：「可繪製完成？」有兵士上前呈上河北軍營寨地圖，蕭布衣示意展擎天收好，眾人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