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四節 死不了
可當年僵持的時候，竇建德命他去打孟海公，按照竇建德的想法，就是先平山東孟海公和王薄，后啃硬骨頭。
◇◇◇◇◇
裴行儼想要求情，終於還是忍住。他對秦叔寶的為人也略有所聞，今日一見，卻多少有些欽佩。
或許因為他本來就沒有太多的期望。
汜水大敗，其實河北軍已有疑慮，竇建德看似固守牛口，不過等楊善會的這一擊。
思楠若有所思，裴行儼也是靜靜的聽，目光卻露出尊敬之意。這世上，能讓裴行儼心服口服的人只有兩個，張須陀是一個，蕭布衣是另外的一個。聽蕭布衣評許張須陀，他極為認真的聽。
「我可以領軍斷後。」羅士信虛弱道。
他沒有說下去，可眼中，已有了暮色殘照、羌笛獨奏的悲涼……
羅士信霍然抬頭，「我有向你解釋的必要嗎？」
所以他沉默無言，心灰若死。
河北軍或許任何一個將領都可以降，但竇建德呢，不能降，降就是死。所以他選擇幫助竇建德，也就是選擇陪他一起打天下，或陪他去死。
「張將軍對忠義要求的實在太高，他妄想將一艘腐朽的船帶到對岸，所以只能和船一同沉下去。程咬金要求的不高，所以他能早早的離開破船，回到岸邊。秦叔寶就是對良心要求太高，所以他一直放不開心結，這次領兵失手，只怕我不罰他，他也會主動請罪。我若不罰，只怕他更不好過。」
這無疑給與羅士信重重的一擊。楊善會一直為河北大敵。驀的投靠了竇建德。他竟然不知道！楊善會帶人伏殺蕭布衣。他竟然也不知道！他是竇建德的心腹。這麼大的事情。他竟然不知道？竇建德到底隱瞞了他多少事情。他還是不知道！
「你說什麼？」思楠知道蕭布衣是對自己說話，她有那種敏感。
竇紅線有些不安，輕輕的扯下羅士信的衣袖，臉上滿是凄涼憂悒。她早就知道河北軍越來越糟，可她無能為力，如果真的有重來一次的選擇，她會如何做，她不知道！
「張須陀？」思楠問道。
楊善會算到蕭布衣會來，卻終究還是沒有殺了他，竇建德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不知為何，並沒有太多的失落。
蕭布衣對竇建德而言，已是一座大山，難以逾越的大山，他在重壓下，已疲已倦，只有迴轉河北，或許還能堅持片刻，在這裏，不但河北軍如熱鍋上的螞蟻，他也一樣。
「不錯。」蕭布衣道：「你說裴矩和張將軍，誰的武功更勝一籌？」
蕭布衣問道：「你領兵一直穩中求勝，這次失誤是何緣故？」
羅士信捂住肋下，卻感覺刺心的痛，但這種外傷，遠不如心傷。士為知己死，他這一生，充斥著失落和背叛。在別人眼中，他不過是個數姓家奴，可在別人痛罵的時候，他從未忌恨。甚至在別人提及張須陀的時候，他還有種快意的痛，他對別人苛責，對自己從不饒恕。他是羅士信，他已無從選擇，在他看來，
裴行儼突然道：「羅士信呢？他的要求高不高？」
帳外還是喊殺震天，可竇建德並不著急，因為他不信西梁軍今夜能攻陷牛口，可他已沒有留在牛口的必要。
他做了許多。任憑旁人去痛罵。無須旁人去理解！
竇建德臉色微紅，轉瞬釋然。原來楊善會一直對抗河北軍，竇建德和一幫兄弟稱呼楊善會，都是不得善終。羅士信這麼問，當然有質疑嘲諷的意思。
羅士信眼中也有了感情，那是種繁霜落盡、秋葉飄零的感情，他自認不是好人，但他感謝上天，給了他個好的愛人。
他鎮定了精神，這才離開，卻沒有注意到不遠處站著兩人，靜靜的望著他的背影。
「現在我們的大敵不是楊將軍，而是蕭布衣。」竇紅線終於道：「沒有誰能憑藉自身的力量對抗西梁軍，我們若不想滅亡，只能聯合起來對抗！」
竇建德微皺眉頭，沉聲道：「士信，楊將軍說，他要殺裴行儼的時候，你不但出手阻撓，還傷了楊將軍？」
裴行儼半晌迴轉，沉聲道：「啟稟西梁王，收兵命令已下。秦將軍正在指揮人馬退谷！」
蕭布衣皺了下眉頭，卻不多言。
秦叔寶單膝跪倒道：「末將領軍不利，誤中對手埋伏，致以折損千余兵士，無能救出，還請西梁王重罰！」
楊善會也望著月亮，眼中帶絲詭異道：「不過很多人已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他們若知道這點的話，就不會覺得夜長。」
羅士信不語，楊善會尖銳道：「你是問心有愧，所以不敢回話？」
如此不停的打擊下，河北軍遲早都有崩潰的時候，蕭布衣就等著這天。
飛龍渡是牛口最近的一個黃河渡口，鬼見愁卻是牛口以東一處險要的地勢。
「爹，士信那時候，並不知道楊將軍是我們的人。」竇紅線辯解道：「或許，他還以為楊將軍是敵人。」這個理由很牽強，竇紅線也覺得說服不了自己，更何況說服旁人，但她還是要說。因為無論羅士信做什麼，她都覺得有情可原。這種看法簡直不可理喻，但是女人有時候，就是如此。
思楠就在蕭布衣身側不遠，也是望著遠處寂滅、蒼宏的山。
竇建德長身而起道：「我和你一起並肩作戰！」他路過羅士信身邊的時候，見到羅士信茫然的臉，又瞥見女兒凄婉的表情，嘆口氣道：「士信，你好好休息。紅線，你照顧他。」
秦叔寶點點頭，微笑道：「一天能吃幾大碗飯，好的不得了。」
他一拳擊出，眉梢眼角就是忍不住的跳，看起來怪異無比。等忍耐片刻，雙眉蹙的更緊，終於伸手拔出把刀來，挽起手臂。
蕭布衣只說了一個字，「好！」
如果非要竇紅線給個理由的話，那隻能是，因為愛！
「為什麼？」秦叔寶倒有些不解。
羅士信本來想，無論楊善會說什麼，他都反對，可他畢竟不會拿兵士的性命開玩笑。無論如何來看，楊善會的計策，可說是眼前最好的方法，可羅士信總覺得，這裡有些不對。
「他不但來了，還布局殺我。後來他被擊敗，多半又回到竇建德身邊。」蕭布衣微笑道：「所以這仗……」
沉吟道：「或許是直覺吧。秦將軍，請你傳令下去，派兵潛伏在飛龍渡和鬼見愁兩處，若遇河北軍撤退，可看情形掩殺，不必急於求成。」
帳外殺聲雷動，帳內卻如暴雨前的沉凝。
「你方才所言，是什麼意思？」思楠忍不住道。
蕭布衣唯有苦笑，一時間不知道如何解釋。竇建德汜水大敗，蕭布衣一直不解他們為何要固守牛口，現在終於明白，原來裴矩、楊善會早就算準他的性格，這才布局。既然劫殺失敗，他們當然沒有必要守著這個雞肋。
「士信，你受傷很重，需要休息。」竇紅線輕聲而又堅持道。
蕭布衣搖搖頭，沉聲道：「那就罰俸一年，官降一級，以儆效尤。」
思楠沉吟片刻，「裴矩武功更高，張將軍氣勢更強。他們若真的對仗，難說勝負，不過我更願面對的卻是裴矩。」
羅士信捂著肋下，卻已垂下頭來。他就算是個木頭人，也能感受到竇紅線那深情無奈的愛，他暫時不想辯解，他不想竇紅線為難。
蕭布衣茫然的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唯一能肯定的是，他過的並不快樂。」轉瞬感慨道：「一人雖死多年，但還能影響深遠，大隋之中，唯有張將軍一人而已。」
秦叔寶一刀劃下去，血流出了些，這才舒了口氣，嘴角露出絲苦笑，喃喃道：「若這是上天給我的懲罰，那我也能睡的安心些。」
「其實不是對手偽裝的高明，而是對手才到而已。」蕭布衣道：「據我判斷，王賈青伊始是真的潰敗。楊善會或許才趕到，或許就是坐等王賈青崩潰，真引你入伏……」
裴行儼毫不猶豫的執行下去，不過片刻，有兵士已急匆匆的趕到，「啟稟西梁王，河北軍故意放開個口子，我軍千余沖入，被困其中，形勢不妙。」
因為愛，這個理由其實已足夠。
思楠輕咬紅唇，低聲問，「蕭布衣，你說秦叔寶真的要這樣挨下去？一輩子都受無窮無盡的痛苦？」
蕭布衣點頭道：「秦將軍所言，的確是我的一個顧慮。現在河北軍有楊善會領軍，再加上歸家心切，我們有機則打，無時機則放他們回去。你們放心，我以前不敢肯定，但現在已明白，楊善會、裴矩絕非善類，他們的用意就是把竇建德取而代之，我們只要不停的攻打，尋找機會，可等其內訌，到時候一鼓殲之，可望大勝。」
「對抗之後呢？
「其實我找兩位將軍來，是想研究，下步如何來做？」竇建德問道。
可惜這個你，並非他羅士信。
思楠一震，「你說什麼？」
「紅線，我一生都在錯……」
竇建德舒了口氣，知道楊善會已既往不咎。他現在能用之人越來越少，就算是稻草，也想抓住，更何況楊善會還不是稻草。
蕭布衣看了他半晌，緩緩點頭，秦叔寶這才大踏步的離去，只是覺得蕭布衣看不到自己的時候，這才一拳擊在山石上。
出了營寨，見月已西落，竇建德舒口氣道：「這個夜真的漫長。」
他覺得自己遲早還會和楊善會一戰，可他從未想到過，他和楊善會竟然以這種方式見面。
見到羅士信傷口不住的流血，流的竇紅線心都抽痛，她忍不住握住了羅士信的那隻手，血跡斑斑。
可他沒有想到過。竇建德並不信他！
目光遠望，蕭布衣扳起了臉，一人從黑暗中走出，沉凝如山，臉色痛苦。他的苦，不但因為領軍失誤，還因為中了一種毒。雖有克制，但若動情，還是難免周身痛楚。
竇紅線淚眼凄迷，「那我陪你……一起錯！」
他們已出了坐忘峰，繞過山谷，來到了山外，所以山谷內的廝殺，看起來離他們很遠。但那火光、烽煙還在提醒他們，戰事遠遠沒有結束，前程任重道遠。
「張將軍也是要求太高嗎？」思楠問道。
他留在這裏，只為竇建德器重，可現在竇建德器重已在旁人身上，他留在這裏還有什麼意義？
竇建德雙眸也有了無奈，「紅線說的也有道理。楊將軍，你來這裏一事，按照你的本意，本來是絕對隱秘，所以士信也不知情。這……不過是場誤會，還請楊將軍諒解。」
蕭布衣眼中也有了黯然之色，抬頭望天，許久才道：「若是一輩子也還算好。」
「不知道什麼時候，不得善終變成了楊將軍？」羅士信一字字道。
蕭布衣鐵一樣的身軀看起來也有點倦意，展擎天、李文相等人，都已被送回休息，他傷的也不輕，少有的疲憊，但他還是在等著前方的戰情。
裴行儼或許不解，秦叔寶卻多少明白些內幕，馬上去部署兵力。可才行幾步，蕭布衣就叫住了他問，「秦將軍，你最近……還好嗎？」
他身後，還是跟著數十勇士，每一人都是血染衣襟。可眾人腰桿還是筆直，因為他們都知道，西梁王也是一夜未眠，甚至比他們還要辛苦。
「輸就是輸，贏就是贏，身為統帥，責任不可推卸，還請西梁王重罰！」秦叔寶握拳道。
這仗不但是他和裴矩、楊善會的生死戰，亦是西梁軍和河北軍再次交鋒，若再能勝，就如再加一根壓垮駱駝的稻草。
蕭布衣望向天邊，「張將軍一生……並不快樂，但他不愧為大隋第一將軍。其實很多時候，不是結局不夠美好，而是我們……對夢想要求的太高。其實很多時候，你只要降低下要求，你會現，你會過的很
這個夜的確有些長，蕭布衣想到這裏的時候，抬頭向東方望過去，晨曦尚在層層遠山之外。
他和楊善會交過手，當時是不分勝負。
竇建德望向羅士通道：「士信，你意下如何？」
很多時候，再選一次，本來不見得會更好，不然怎麼會有不停的選擇，不停的遺憾。
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或許自負、或許狂妄、或許叛逆。但他還是選擇自己走的路。哪怕是錯。
「士信，我扶你去休息。你的傷口，應該好好包紮一下。」
「或許是……」竇紅線從溫情中恢復回來，不想多想，「你們積怨還不深，士信，他是名將，你也是，如能聯手，說不準能讓河北起死回生。」突然感覺羅士信的手冰涼一片，竇紅線問，「士信，你不舒服嗎？」知道問的比較愚蠢，竇紅線又道：「我先替你上藥，明日要衝出去，你不能有事。」
不知過了多久，羅士信這才道：「紅線，我總覺得，楊善會並不容易相處。他好像，藏著什麼秘密，我只怕他會對你爹不利。」
他手臂上早就傷痕纍纍，一條條刀疤縱橫交錯，看起來異常駭人。
在竇建德眼中，隋軍一向都是硬骨頭。無論是羅藝，還是楊善會。羅士信因征山東，所以錯過了和楊善會再戰的機會，那之後，楊善會數敗河北軍，羅士信其實憋著一口氣。
他本來以為。竇建德算是自己的知己。可終於現。竇建德知道他。但他還是不了解竇建德！
楊善會很快明白竇建德的心意，沉聲道：「牛口已如雞肋，食之無味。今夜西梁軍雖是急攻，急切中卻是難以盡下。若依我意，不如奮力反擊，以壯聲勢。我們以逸待勞，西梁軍如若死傷慘重，斷然攻不了太久，等西梁軍一退，士氣低落，我等馬上分路撤離牛口，過運河去黎陽，再做打算。不過要防西梁軍消息靈通，隨後追擊，末將願領軍八千斷後，可保河北軍無憂。」
蕭布衣點頭道：「你和我的想法一樣，我面對裴矩，什麼辦法都能用的出來，可面對張將軍，卻少動機心，我也更願意麵對裴矩。」
蕭布衣遠望山穀道：「我懷疑竇建德很快要撤離牛口。」
蕭布衣悵然道：「我和裴矩對戰的時候，不知為何，想到了張將軍。」
「其實你已經判斷敵人是潰敗而非誘敵。」蕭布衣道：「可殺進去才知道不是那麼回事。」
竇紅線為之一滯，竇建德嘆口氣道：「士信，無論如何，裴行儼都是蕭布衣手下大將，亦是蕭布衣的左膀右臂……楊將軍殺他，本來是一番好意，你……」
不同的是，多年的征戰讓他養成鎮靜的性格，他喜怒不形於色，他不想自亂陣腳。
這是命，這是竇建德命，也是他羅士信的命。
秦叔寶道：「末將領罪。」
羅士信木然的望著腳尖，良久才道：「死不了！」
竇建德已做了決定，「那就請楊將軍領軍反擊，清晨撤退，楊將軍斷後！」
羅士信用力的
秦叔寶一絲不芶道：「九轉溝守將是王賈青，亦是竇建德的手下之人，他性格暴躁，本來我已數次誘敵，騙他出來，斬了此人，正想從九轉溝乘虛而入。沒想到河北軍突然有兩隊精兵殺出，斷我軍後路。其實……不過末將領兵失誤，難辭其咎。」
戰鼓起、戰意升，河北軍本來群龍無，人心惶惶，見竇建德親自領軍，調度分明，不由間勇氣大作，開始了求生的反擊。
當然。打天下的希望渺茫。死的機會更大一些。可他何必在乎？
羅士信凄涼的立在帳中，腦海中轟轟隆隆，只記得竇建德說的一句話，「我和你一起並肩作戰！」
蕭布衣悵然道：「我把秦叔寶的情況告訴給雲水，雲水聽了，只是說，秦叔寶活不了幾年了。中毒之人，本應該清心寡欲，可他用情太深，已遭蠱毒反噬，只怕……」
羅士信見過楊善會，他其實在歸順竇建德后，就一直想會會楊善會。
蕭布衣肅然道：「秦將軍，結果如何？」
思楠望著蕭布衣偉岸的背景，欲言又止。她本來想問一句，被圍的兵士怎麼辦，可不知為何，竟問不出口。
當然圍困的若是蕭布衣，西梁軍就算損失無數，西梁將領也會認為值得。可關鍵是，這千餘人，遠不如蕭布衣重要。可這些也是命，蕭布衣也是一條命，想到這裏，思楠搖頭，她不想再想，徒增煩惱。
秦叔寶終於點頭，「的確如此，對手偽裝的高明，我敗的無話可說。」
秦叔寶雙眉一揚，「楊善會來了？」
楊善會施禮道：「末將必不辱命，不過末將還需要長樂王的手諭，以防旁人不聽號令。要知道，軍無紀不勝，若有人不聽指揮，末將也是有心無力。」
她說這幾個字的時候，纖細的五指緊緊的握著愛人的五指。十指緊扣，生死不棄。
楊善會冷哼一聲，「我不希望，再有這種誤會。」
領兵當然有犧牲，河北軍若有楊善會領軍，實力提高不是一點半點。他們設伏圍困西梁軍，放開個口子，就是要等西梁軍去救。若用犧牲兩千人的代價，去救那一千人，到底值不值？
他突然不想再抱怨什麼。他得到的其實已比誰都要多！
裴行儼問道：「西梁王，如果我們判斷河北軍北歸，當重兵斷其後路，以求一網打盡才好。」
楊善會終於開口，開口就是指責，「羅士信，我需要你給我個解釋！」
「一個人，只要不刻意為難自己，他就會快樂的多。」蕭布衣突然道。
秦叔寶已敲碎河北軍防禦一點，命人急攻，到現在還沒有結果，蕭布衣已察覺不妙。突然不再猶豫，吩咐身邊的裴行儼道：「裴將軍，傳令給秦將軍，收兵！」
秦叔寶道：「河北軍若走，歸心似箭，我們若攔，他們必定狗急跳牆，拚死廝殺。裴將軍，你莫要小瞧他們拚命的力量，到時候我等損失，恐怕非西梁王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