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八節 誰入地獄
道信雙眸一亮，「你真的覺得，崑崙很快樂？」
蕭布衣、楊得志都怔住，徐洪客卻是雙拳緊握，身子顫抖不已。道信說的明了簡單，就一個放的下，這次來求，並非讓蕭布衣放過楊善會，只不過是開解楊得志。
思楠不解道：「這是你咎由自取，」她心直口快，倒是想什麼說什麼。
道信淡然道：「張將軍無處不在，你心中有，他就有，你心中若無，地獄天上就算得見，又能如何？」
道信伸手做刀，在自身胸口處一割道：「將心比心。」
道信緩緩點頭，「認識已久。」
道信眼帘微垂，只說了句，「善哉善哉。」
道信眼中露出憐憫之意，輕聲道：「毒不在蠱，而在於心！」
道信素來言簡意駭，像今日這般大費唇舌實屬少見，為求明白，道信也不再打些禪機，只求將事情交待清楚。
道信雙掌合什道：「阿彌陀佛，蕭施主莫非忘記了綦毋工布，莫非忘記了虯髯？你就算忘記了虯髯，也不該忘記揚州起出的寶藏。」
斜睨了楊得志一眼問，「那楊得志為何要出家呢？」
思楠咄咄逼人，道信反倒露出絲微笑，「你不知不見的是壞事，你知道的不見的是你想知的。」
秦叔寶不解其意，還是緩步上前，道信又打量了他許久，這才道：「你有心向佛，亦是佛的緣，可如要修行，不一定要依佛門，豈不聞『眼若不睡，諸夢自除，心若不異，萬法一如？』只要你一顆平等心，在哪裡何必執著？」
道信見蕭布衣露出疑惑之意，解釋道：「貧僧本來也是不知，但楊得志卻是知曉。可這事直到最近他才話於我知。楊玄感當年叛亂，其實也找過楊善會，楊善會本是知機之人，知道大隋那時還是根深蒂固，勸告楊玄玄感莫要起事，楊玄感不聽，執意起事，結果大軍在月余的功夫就損失殆盡。楊善會一直沒有動靜，所以這才沒有被先帝察覺追究，得以保全。不過楊善會卻偷偷的將得志救出來送到了草原，若非如此，楊得志早死多年，又哪裡來的今日的大痴？」
思楠目光清冷，沉聲道：「大師，我知道你有金剛不壞之身，但卻不見能抵擋我手上的利劍。」
「當年大隋為捉楊玄感，可說是不遺餘力，想從先帝手上逃脫追殺，實在是很艱難的事。楊玄感就是逃難絕望，這讓兄弟殺他，以求保兄弟之命。沒想到楊廣心腸如鐵，終於還是屠殺殆盡，楊得志能以逃命，倒要益一人。」道信輕聲道。
蕭布衣望了楊得志一眼，終於明白他的為難之處，不由為楊得志難過。楊得志恩怨兩難，難以決定。
思楠拔劍，一劍刺出光寒凜然，長劍擊空已到道信的咽喉處，就算蕭布衣都感覺出那一劍的殺氣，可他竟能忍住不叫。
蕭布衣怔住，卻沒想到道信會提這個請求。
蕭布衣驀的問道：「大師，崑崙何
「你根本不想殺我，只不過想知道些真相而已。」道信喟嘆，伸手已取過思楠的寶劍。
「你手上有劍，但心中無劍，」道信緩緩道。
一片黃葉落下，孤苦飄零，一陣風吹過，滿是寒意。蕭布衣、思楠、秦叔寶忍不住的緊緊衣衫。空中有悲鳴，蕭布抬頭望天，只見半空一隻孤雁徘徊片刻，終於冉冉離去，消失不見，有如昆崙山頂那常年的寂寂。
蕭布衣問，「那大師為何要開無遮大會？」
「這時楊得志卻下了江南。為蕭施主聯繫的人手其實都是楊家的舊部，世態炎涼也是有的，但這些並非他心灰之因。楊善會要擁楊得志為主起事，楊得志卻是有感蒼生之苦、逃難之痛，不肯答應。」道信說到這裏，望向楊得志：「或許是因為這一念之間，貧僧才想著收他為徒，可楊得志感激楊善會的救命之恩，不知道如何是好。但這時候洛水襲駕一事已有籌備，那驚天一擊不過瞬間，但參与的勢力簡直難以想像。楊得志猶豫中卻無意得知楊善會是太平道中人，而且和符平居有聯繫！他家敗落遭屠，可說是和太平道符平居關係極大，是以他對太平道深惡痛絕，那一刻心灰意懶，卻無力說服楊善會放棄，是以才決定削髮為僧，躲避這些無法排遣的愁苦。當年無論在東都，還是吳城，終究還是放心不下施主，怕那些人對你不利，這才用言語提醒你提防。」
「他知道為何還不約束道眾，給我們個解釋？」
蕭布衣緩步走出，意態悠閑，他根本不認為道信會出劍，
他已經決定，楊得志所求的事情，他一定會答應，不為別事，只為當年那同生共死的患難之情。
「女施主請說，」道信眼中，眾生平等，男也好女也罷，溫和犀利都是一般的好言相向。
楊得志雙手合什輕聲道：「弟子再無留戀。」
「大師當認識崑崙？」
道信手臂上，已鮮血淋漓。
「或許是旁人利用她。」蕭布衣感慨道。
但就一個放的下，豈是如此輕易？
蕭布衣卻是眼中光芒一現，叫道：「大師小心。」
道信轉身離去，蕭布衣卻是立在那裡，想著什麼心事，才走到廳口，道信再次止步，眼帘一抬，望向前方的女子問道：「女施主何事？」
蕭布衣心中一顫，已有所警覺，「楊善會？」
思楠陷入沉思，良久無語，道通道：「你當知杜伏威杜施主？」思楠道：「誰不知道杜伏威呢？」
道信緩緩點頭，「不錯，正是楊善會！」
秦叔寶一震，思前往後，感慨萬千，可情思一動，心中有如萬針攢刺，苦不堪言，他眉梢眼角均是在跳，一時間有著說不出的怪異。
道信問，「你覺……他現在如何？可是快樂？」
前方那女子冷漠雍容，一身黑衣更襯出肌膚雪一樣的白，雙眸有如明珠般的亮，閃
「是誰？」蕭布衣問道。
「楊善會和楊得志什麼關係？據我所知，他們似乎沒有血緣關係，要真的有血緣聯繫，只怕楊廣當年就饒不了楊善會。」蕭布衣垂頭望向腰間的那把刀，寶刀在銷，飲血無數，眼下如何來斬？
「尚書令楊素曾救楊善會的全家，所以楊善會對楊素一家感恩戴德，暗中拜楊素為義父。楊素是心機深沉之人，楊善會亦是如此，是以這件事少有人知道。」道信答道：「後來楊玄感也有恩于楊善會，但是此事也一直秘而不宣。楊玄感不張揚這件事，是想留條後路，楊善會不張揚此事，卻是因……他本來是太平道中人。」
道信垂眉低首，「不知蕭施主還有何事？」
道信輕嘆道：「我和她……其實到東都才識。」
蕭布衣早非當年的蕭布衣，可仍記得往日的兄弟之情。每次想到草原、馬邑、出塞的同生共死，蕭布衣都覺得暖意在胸。當初胖槐臨走前的一番話，其實對他觸動頗大。有感楊得志的身世，要是以前，他會毫不猶豫的答應。但是楊善會差點要了他的性命，且還是他北伐的極大阻礙，若因諾言不殺他，無疑束手束腳，讓手下那些浴血之士，情何以堪？
思楠問，「你是說……所有的一切他還不知？」
蕭布衣和道信說的頗為投契，思楠卻和道信看起來格格不入，聽道信說不知，思楠柳眉微豎，「徐洪客就在你身邊，你敢說不知？」
蕭布衣沒有阻擋，因為這正是他想問之話，他也在等道信的回答。
蕭布衣雙眉一揚，已明白了什麼。
道信手臂用力，長劍已彎，道信再用力，長劍弘亮，已如雨後天邊的金虹，道信三用力，「啪」的一響，長劍已折。
「他已知。」
她故意讓自己冷，故意一劍刺出殺氣，卻沒想到道信根本不躲，她不知道道信真的武技高，還是不怕，她才想撤劍，卻不想長劍已被道信取去。
思楠似懂非懂，還問，「那和侖有何關係？」
思楠默然，杜伏威現在只能用凄慘來形容，和快樂無緣。
思楠咬牙道：「所在在你看來，既然大錯已成，我們苦就苦了，那是我們咎由自取，和旁人無關，或許我們流血流淚……或許我們徹夜難眠，但這個當初將我們救出苦海之人，卻再也不想理會，任我們自生自滅？」
沒有無遮大會，可說就沒有洛水的波雲詭譎，蕭布衣如此問話，已算客氣。
道信喟嘆道：「你也可以把崑崙看做是把劍，亦可認為所有人心中有把劍！崑崙畢竟是人，並非是神，他就算驚才絕艷，技壓天下又能如何？他不過是孤身一人！據我所知，他約束太平道后，已立意普度眾生，懸壺濟世，效神農行徑，編千金之方……」
道通道：「違順相爭，是為心病，若為霸業去征
「大師可知道崑崙為人？」思楠擠出這幾個字來。
「大師，我有一事想問，」思楠的語氣和她的劍一樣的銳利和冰冷，她不知何時，已無聲無息的站在廳外。
道信笑了，笑容如同個寬容的長者，雖然他手臂還在流血。
道信淡然道：「他沒有逼迫你們，而是你們把自己心中的那口劍，迫的太緊而已。」
「我只知道李玄霸興風作浪，卻遠非崑崙的對手，」蕭布衣突然道，他口氣中也有些不滿。
他上前一步，卻又止住，實在是因為變化太快。變化突然，他也無法阻擋，劍斷三截，中間那段如驚虹般打出，打入了道信的手臂。
「往事如煙，難分對錯，可你們今日來，卻讓我做些什麼？」
道信見二人無語，已舉步離去，一句語隨風飄來，「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道信淡淡道：「其實事到如今，過於糾纏已無意義。文帝知道的多，所以殺的多，崑崙不想對你說，是不想重蹈覆轍。此中均衡有如我手中的利劍，他亦難以抉擇，我只知道，崑崙對蕭施主，其實不薄！」
思楠怔住，竟不能言。
蕭布衣眼中有了同情之意，卻沒有再望楊得志。
他知道朋友不需要同情，他也不想展現這種同情，他只想知道楊得志出家的前因後果，他希望能幫助楊得志。
思楠的聲音如斷冰切雪，話音落地，滿廳帶了冷意。
道信雙眸清澈，沉道：「蕭施主其實早知曉此人，而且他還在和你為敵。」
思楠失聲道：「大師……你？」她從未想到道信會失手傷到自己，她也沒想到以道信的武功還會流血。
道信見秦叔寶無語，望向了楊得志道：「你已大悟，可否走了？」
道信取過寶劍，並未出招，只是用左手沾花般的兩指捏住了劍尖，他一手持住劍柄，另外一隻手握劍尖，姿勢古怪，思楠饒是知曉天下太多的劍法，卻不知道，道信的這種劍法是什麼作用。
這種功夫，簡直駭人聽聞。
見蕭布衣猶豫，楊得志突然道：「師父，人各有命，難得強求……徒兒錯了。」
秦叔寶一直沉默，周身輕顫突問，「大師，弟子如想皈依佛門，不知可有機緣？」
蕭布衣目光一閃，「你說什麼？」
蕭布衣沉聲道：「當年洛水一事，看似簡單，可牽連眾多，難以想象，我已想通了很多事情，唯一不明事卻是遼東陳宣華的無遮大會，我總覺，此女和大師似曾相識。
秦叔寶退後幾步，又忍不住問道：「大師，在下有朝一日，若是疆場馬革裹屍，不知能否再遇張將軍？」
道信已不見，最後一話傳來，若有若無，「崑崙，或許已在地獄，」
思楠問，「心中無劍是什麼
蕭布衣若有所悟道：「大師所言極是，在下受教了。」
道信臉色不變，卻伸出二指，從手臂上夾出了帶血的那截長劍問，「女施主，你看到了？」
千秋萬里，黃葉飄零，思楠劍未出，但蕭殺之氣瀰漫。
蕭布衣聽了這四句語，知道道信是用語點醒自己，心中感謝，突然記起一事，叫道：「大師請留步。」
「他雖不快樂，卻換得十萬江淮軍的活路，他一人自苦，卻換來十萬眾的安康。」道通道：「他在貧僧眼中亦是大慈大悲，其實很多事情，並非你想像的那簡單。」
楊得志仍是垂首不語，蕭布衣望見他的凄清，一時間不知做何決定。
蕭布衣目露沉凝，不再言語。
「遼東狼子野心，大師以為……是否該征伐？如若征伐，大師當初，豈非錯了？」蕭布衣猶豫問。
道信並沒有移開目光，卻是宣了聲佛號。
蕭布衣聽到七情二字的時候，沉默良久，徐洪客卻是漸漸平息下來，雙掌合什道：「既然哪裡都是一樣，在佛門亦無不可。」
道信沉聲道：「執之失度，必入邪路！崑崙也有崑崙的難辦……」
「大師七情能否？」蕭布衣突然問。
道信輕聲道：「施主請問。」
蕭布衣沉默良久，道信緩緩站起，念道：「執之失度，必入邪路，放之自然，體無去住，蕭施主，貧僧去了。」
思楠喏喏道：「看到了什麼？」
思楠如見鬼魅，不由退後一步。她的確不想殺道信，只是恨這個老和尚說句話都吞吞吐吐。雖然和蕭衣已知道了很多真相，但對於崑崙，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意氣之下，這才拔劍。
「這斷劍刺傷了貧僧，貧僧應該怪哪個呢？」
道信目光落在秦叔寶身上，驀的有些詫異，招手道：「這位施主，請你近前來。」
蕭布衣道：「在下還有幾事不解，若大師能肯賜教，不勝感激。」
道信含笑點頭，「善哉善哉。」
秦叔寶似懂非懂，一時痴了。
道信念聲佛號道：「夢幻空花，何勞把捉，得失是非，一時放卻！大痴，你終於悟了。」
蕭布衣臉色黯然，卻不能勸阻，實在是因為他也不知道，留住楊得志又有何用？楊得志放下心魔，說不定反倒是好事。
道信說道：「楊得志在草原避難，本來心灰意懶，但這時候卻碰到了施主，雖是貧困，卻是安樂，以為一輩子如此就好。沒想到蕭施主卻是從經商到廟堂，而楊善會卻痛恨先帝手段之辣，斬草除根，不留餘地，心中已有了造反的念頭。他開始聯絡人手，等待時機，然後再尋楊得志，準備奉楊得志為主起事。」
道信也沒有叫，他甚至眼皮都沒有眨一下，望著思楠手上的寶劍，他像是望著一片落葉。
道信點頭道：「這的確是貧僧的咎由自取，可女施主看的如此清楚為何不能以劍推人。劍是利器，劍是兇器，劍是殺人之物，劍是救
道信輕聲道：「我不知，」
道信雙眸遠望，良久才道：「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思楠亦是沉默無言，她只想著道信說的那句話，「你真的覺得，崑崙很快樂？」突然心弦舒一陣，緊一陣。思楠很想再見崑崙，卻非以前的那種咄咄逼人。
蕭布衣見楊得志開口，熱血上涌，才待答應……楊得志卻遽然抬頭，望向蕭布衣道：「蕭施主，貧僧只希望世人再無我這般遭受顛簸流離之苦，再無所求，一時妄念，今日才醒。」
經過道信的一番解釋，蕭布衣明了很多，但還有不少疑惑。
道信沉吟半晌，「大痴經過這些年來，終於大徹大悟。可畢竟塵緣未了，知道你和楊善遲早對決，這次前來，就是想求蕭施主……饒楊善會一命。當年若非楊善會，他也不可能活到今日，無論如何，他還想報答楊善會往日的恩情。」
思楠微愕，不解其意，卻不想參禪機，冷冷道：「據我所知，我、羅士信、徐圓朗、楊善會、徐洪客或多或少，均和崑崙有些關係。」
「我不想和你說什禪機，我只問你，現在徐洪客當了和尚，羅士信城破身死，徐圓朗死在伏擊之下，而我無意中……殺了我的同胞姐妹，」思楠冷冰冰道：「我一直在找崑崙，但他真的好像神龍見首不見尾了。我既然找不到他，只能問你，這些人都是信他，而他卻對所有人的生死，不聞不問，他難道心中，沒有半分愧疚之意？他就算知道大錯已成，難道不需要止住一些人的為非作歹，給我們個交代嗎？」
思楠滿是詫異，不明白道信是什麼意思，但她知道，道信肯定不是炫耀武功。
秦叔寶有所思，有所悟，道信又道：「蕭施主修的是天下，這位施主修的卻是七情，可若是心若不異，萬法一如，」
蕭布衣眼前一亮。以前他還不過推測，可聽道信說什麼千金方，幾乎可以完全肯定崑崙是誰。
道信看透世情的眼，如江河日晚的悵然，「此女宅心仁厚，其實不讓旁人。她的確是從遼東所來，但是勸楊施主做個好皇帝，她在救大隋，亦是在救遼東。所以你以為你救旁人之時，亦可能是救自己。貧僧和她交談許久，發現她慧根深種，其實頗有佛緣，她讓貧僧助她一臂之力，勸楊施主關注世人，一心向善。貧僧知她真心真意，這才請聖上召開無遮大會，想這不過是楊施主重新開始的第一步，可後來發生許多事情，絕非貧僧能夠想到。洛水襲駕的真相，貧僧亦是許久之後，才算窺端端倪。」
道信一出手，淡定從容，如落葉般緩慢，但是卻已取走她的寶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