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康熙五十年，可是很重要的一年
李朱綬喘著粗氣，眼珠子滴溜溜轉著：「賴一品，是鍾上位家的惡狗，鍾上位背後還連著白蠻子。楊夏，是典史楊春的弟弟，世代都是縣裡的胥吏，勢力盤根錯節，我都得讓著三分，這兩個都不好整治，而另一邊是一百多戶草民……」
李肆特意點了點單子上那個名字，李朱綬這才看明白了那個姓名，目光在那剎那間變得無比惡毒，李肆知道，估計李大人這會正在複習著這輩子學來的所有罵人的詞彙。
李肆在問李朱綬記不記得，李朱綬心中大喊，他怎麼能不記得！？
話沒說完，意思卻出來了，整治一百多戶草民，總比整治鄉紳胥吏來得輕鬆。
話題驟然一轉，李朱綬有些不適應，呆了片刻，才連連點頭。
但這蠲免之事，也歷來是朝廷的臉面，繼續收草民的無所謂，卻絕不能擺到檯面上，更不能留下這麼直接的把柄。
見李朱綬的眼神有些不對了，李肆暗自冷笑，這些當官的，反應還真沒一點偏離他的預料。
就靠著這張蓋有知縣大印的納糧單子，李肆確信自己能整死賴一品，那傢伙不知道犯了什麼傻，在免了皇糧的那一年，還發出征收皇糧的正式憑據，根本就是將自己的菊花掰開，邀請別人來捅。
另一間屋子裡，羅師爺安慰著東主，雖然他兼管錢糧刑名，卻並不掌印，所以還是一臉置身事外的悠然。
事後大家都清楚了此事的根子，原來是陳四供認說之前晉陝旱災，多省都活不下去，不得不一路流亡，而刑部居然還具案報備，認了他的供詞，這不是壞了康熙爺登基五十年河海宴清萬民同樂的名聲嗎？
可賴一品怎麼也想不到，獲得了新生的「李四」，
「我……我內急……」
去年就是藉著這場輪免，他跟鄉紳胥吏們瓜分了一萬多兩正稅銀子，雖然錢不多，可這是憑空掉下來的餡餅，還讓他跟鄉紳胥吏們的關係很是推進了一步，換在尋常，兩倍于這個數目的銀子都難辦到。
李朱綬像是落水之人揪住了救命稻草，慌慌張張出了後堂。
渙散的眼神里，一股狠厲漸漸凝聚起來，李朱綬盯住了那張單子，就像是看著一張生死判書一般，只要他毀了這張單子，就什麼事都沒了……至於這個李四，有一百種辦法坑了！連功名都沒有的草民，誰會在意！
福建陳五顯案就更扯淡了，福建草民搶米，危害鄉紳，提督藍理受令進剿，殺了八十多人，然後被康熙斥責為屠害良民。原因是什麼？不就是藍理煞逼，居然寫成題本，當作戰事來報捷嗎【1】？題本一上，跟陳四案刑部具文一樣，那就成了朝廷正式文書，也就是所謂的「官方說法」。
他恭謹地問：「以先生所言，該當何處？」
眼見李朱綬有些失了方寸，李肆正要繼續推下去，屋子後面響起一聲咳嗽。
他當然不會明目張胆地吞這銀子，面上該做的都做了，比如讓羅師爺繕寫的恩蠲通告貼在了縣衙外，盡到了將仁厚皇恩廣澤草民的義務。讓胥吏推著鄉紳們徵收錢糧時，也小心地叮囑他們用臨時單子，而且還要記得變換名目。他還囑咐過鄉紳胥吏們稍微手鬆，別逼得草民太緊，壞了大家的好事。總而言之，就是讓下頭的草民不知道這一年皇上免了
李朱綬眼睛亮了，算起來也不過是一二百兩銀子的事，心中頓時安定下來。
這就是李肆提到的「大事」，康熙五十年，「聖祖仁皇帝」免了全國錢糧並帶積欠，原本康熙想的是在即位五十年這個吉利年頭一次搞定，可這顯然不現實，只好將全國諸省份作三份，三年輪著免除，而廣東就在第一輪里。這事可是滿遺們翻來覆去念叨的仁政，李肆記得再清楚不過。
怎麼能不記得？陳四一案，說的是山西人陳四帶著族人一百多口逃荒，流竄多省。在山東被控搶劫，刑部受案，部議陳四無罪。結果皇上卻發話了，將這群賣藝為生的流民認定為鳩黨，還拿朱三太子的事來比，一大堆尚書督撫被降四級、降五級留用，刑部尚書郭世隆還丟了官，陳四一路所經的州縣，主官全都被降被貶，是去年轟動朝野的一樁大事。
可羅師爺，說這兩件事是什麼意思？
他也必須征這正稅，否則他的雜派和火耗從哪裡來？真要老老實實按皇上的話辦，他當年還能有什麼收成？靠他一年45兩銀子45斛祿米來養活親友家人幕席？
李肆的話音飄飄搖搖地響著，李朱綬的眼前金星亂冒，他下意識地在心裏默念：「直隸、奉天、浙江、福建、廣東、廣西、四川、雲南、貴州，所屬除漕項錢糧外，康熙五十年應徵地畝銀、人丁銀並歷年舊欠俱著免征……」
康熙正想著這一年能成為他治下最安寧的一年，這下可好，居然有造反的，朝廷正式文報都承認了，這不是兩耳光扇得他眼冒金星嗎
「李大人應該還記得吧，康熙五十年上諭，自五十年到五十二年，所有應徵地畝、人丁銀，連帶歷年積欠，全國各省，分三年輪免……」
「妥當？怎麼妥當！這單子是怎麼開出去的？那個裡排賴一品不知事情輕重倒也罷了，可書辦楊夏卻是知道此事厲害的，怎的他也這麼糊塗！？」
大家都能捂得好，就你這麼蠢，拉屎還照著自己名字拉了一圈？滿丕參了楊沖斗，卻被楊沖斗兒子楊津叩閽給攔住了，心中正窩火呢，他李朱綬這欺昧皇恩，隱瞞恩蠲的罪名可是實打實的，就算今上寬仁，他怎麼著也得被扔到寧古塔去充軍吧。
全國都在這麼干，非獨他一縣，只是手法各異，程度不同，有故意裝作沒收到蠲免行文的，有壓下行文，直到收完錢糧再布告的，也就是所謂的「壓蠲黃」。當然也有特立獨行的「清官」，李朱綬就記得曲江縣那個剛剛被巡撫參劾的知縣楊沖斗，他倒是清廉，還派人舉著通告牌下鄉巡遊，惹得全縣鄉紳胥吏恨他入骨，他被抓起來，不能不說跟這有關。而底下的草民該收多少，還是被收了，只是沒揣到他楊沖斗腰包里，全進了鄉紳胥吏的口袋。
羅師爺哂然一笑，胸有成竹：「去歲蠲免，知道的人也不少，這個小子不過一介草民，估計是從他人那得知了此事，想來卸些皇糧之差而已。只要答應免了該免的錢糧，將單子收回來，此事不就結了？」
之前賴一品不僅收了康熙五十年的皇
「皇上寬仁，此事只要處置妥當，不會有什麼麻煩……」
李朱綬平靜下來，羅師爺要他別想著整治草民，那肯定也不是要他去整治另一方。
嗯咳！
見東主心緒不寧，羅師爺嘆氣：「蓋上百多張單子，也不過一刻來鍾的功夫，楊夏多半是趁著辦理其他事務的時候順手開的，想的估計也是鄉人無知。現在緊要的不是去查找原因，而是如何善後。」
「沒錯，這位里排負責的丁口，應該就是一百多戶。」
李朱綬在屋子裡滴溜溜轉悠，紅著眼睛，捧著腦袋，使勁地在回憶，去年是什麼時候把知縣大印給了楊夏，讓那書辦能開出這些單子。
康熙五十年！
寧古塔……充軍……這怎麼行！
羅師爺繼續搖頭，這東主有時候算得精明過頭，有時候卻不會算數了，「東翁，上諭免的是正稅，何曾提到過加派？」
李肆悠悠說著，正想撲上來的李朱綬像是被一柄大鐵鎚敲中了胸口，差點一口熱血噴了出來，他艱辛地開口問：「一……一百多張！？」
可接著一想到錢糧，心中就是一痛，話語依舊帶著遲疑：「這一里的錢糧，也得有個一兩千吧，今年這可是虧大了！」
「東翁，去年山西陳四、福建陳五顯的事，你還記得吧。
李朱綬一跺腳，差點抽自己一耳光，果然是越急越亂，這麼簡單的處置，他居然就沒想起來！？
李肆知道李朱綬這是要跟師爺商量，可他一點也不擔心，師爺基本不會慫恿東主把事情干絕，他們更喜歡調和。
就算他不想征，里排書辦還有鄉紳們也
【1：題本是各省督撫、提鎮，各部大臣向朝廷提交的正式文報，在康熙後期，因為奏摺制度的興起，題本已經成為官樣文章。也正因為如此，題本就是朝廷臉面所在，奏摺里可以說的事，題本里卻不一定能說，或者必須換個說法。堂而皇之地寫上災禍、戰事，是很丟聖上臉面的，而聖上的臉面，就是朝廷的臉面，朝廷的臉面，就是最大的政治。康熙再寬仁，但誰掃他的面子，他就會讓誰過不了日子。】
羅師爺把話說透了：「如今這關頭，事涉草民，就得慎重。一個草民好說，可一百多戶草民，東翁，如何都能整治得服帖？這可比整治兩個人難多了，萬一漏下一兩個草民捅到縣外，事情就難收尾。再說此事歸根究底，責不在東翁身上，又何苦為他人火中取栗？」
李肆還推斷不出賴一品開這單子的心理，但粗略想來，多半也是欺負他們這些草民沒有見識，有恃無恐。
歷來朝廷蠲免，也都是官紳享受，草民？管他們去死！像是佃田這類的蠲免，表面上地主佃戶是六四分，實際上朝廷上下都有默契，地主不免佃戶的無所謂，佃戶要鬧，那就是大罪。
羅師爺微微搖頭，剛才嗯咳一聲把李朱綬拉出來，就是要提點他別動歪腦筋。
「李大人，就這麼一張，可不是什麼大事，我們鳳田村整村，一百多張單子，都是這樣的……」
眼下這個李四，忽然丟出來一張寫著康熙五十年，蓋著他知縣大印的納糧單子，看這紙這章這墨印，絕對不是假造，頓時驚得李朱綬脊背發涼。這張單子別說是到了京里，就只是在廣東巡撫滿丕那頭滿狗眼皮子下過那麼一眼，自己這輩子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