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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肉在跕板上

第十七章 肉在跕板上

【1:清代官員的「家人」,說的是親隨。】
第二天清晨,一行人朝鳳田村趕去,路上李肆忍不住好奇,終於找段老秀才問了這個問題。
「此事千頭萬緒,一時難以言說,有說私人恩怨,有說觸逆上意,可在老夫看來,其實不過是老話重提。」
明白了這廣東府縣風波,根源不過是稅賦政策上的動蕩,由此上升為波及一省的政難,李肆不由慨嘆,泱泱華夏,盛於農也敗於農,不擺平皇糧的三千年糾葛,華夏就永無出頭之日。而真要切進這個問題,根本就是一壇醬缸,無處下手,太複雜了。
關田氏被賴一品身後那群如狼似虎的游手給嚇住,終於忍不住低聲勸著丈夫,卻被丈夫冷喝了一聲:「滾進去!這裏沒女人插話的份!」
「羅先生應該明白,楊沖斗和金啟貞因何獲罪吧?」
「賴一品!束手就擒吧,今天你是無處可逃了!」
粗重的喘息和沉悶的扭打聲里,游手們將關鳳生和田大由死死摁住,這些地痞流氓打架不行,纏人卻很在行,兩個鐵匠空有一身力氣,卻無用武之地,只是徒勞地掙扎著,同時發出不甘的低吼。
「他爹,舍了吧,別為了二姐一個人害了全家……」
「賴一品,你就不怕老天報應!?」
「從哪裡爬出來的小臭蟲!給爺趕緊滾開!」
日近正午,金山渡的汛守營房遠遠可見,李肆呵呵笑了,就不知道那位鳥槍把總,在看到羅師爺帶來的行文後,臉上的表情會是如何精彩。
老秀才點頭:「沒錯,他們太老實了,可他們又都沒有之前田克五的運氣。就想著在丁銀一項上能真正『均平』,雖然本心不一定是憐恤草民,更多還是為了收起錢糧來順暢方便,卻不曾想,得罪了太多的鄉紳。」
兩個少年從屋子裡沖了出來,正是賈狗子和吳石頭,李肆走前,特意叮囑過他們護好關二姐,到了眼下這緊急關頭,他們也全都豁了出去,一人一腳,將劉婆子踹出了門。
「關爐頭,你在等什麼?你那個腦袋被砸傻了的獃子女婿?」
關二姐昂著小腦袋,看著賴一品的目光滿是不屑。
命令一下,游手們涌了上來,就要將關鳳生和田大由拉開,周圍的村人開始躁動起來,喊停的,罵人的,什麼都有。
「都是些沒用的傢伙!」
賴一品帶著十多號游手進了鳳田村,正堵在關鳳生的家門口,周圍圍了一圈村人,看著賴一品,都是一臉的敢怒不敢言。
「幹什麼!?想幹什麼!?造反么!?」
李肆大概是明白了一些,這賦稅一事,田銀好說,田就擺在那,可丁銀卻不好打理,畢竟人是能動的。在一條鞭法之後,人身服役成了以銀代役,而這負擔卻大大的不均了。按「田均人頭」來算,富人當然低得多,負擔就輕。而窮人則高得多,負擔就重。光以人頭數來收稅,根本就不現實,也不公平,也給貪污作弊留出了太多空間。所以一條鞭法之後,不管目的只是想收到足額丁銀,還是在憐恤草民,全國各地都在嘗試著「丁隨糧辦」,也就是將丁銀攤到田畝或者地銀上,以至於到康熙年的人丁統計里,那一個「丁」已經不是真實的人口數量,而是納稅單位。
「呸!都是一群賤貨!」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另一個人也在好整以暇地打量著關鳳生的表情,那上面的憤懣和無奈就是他的愉悅源泉。
「來啊,衝上來啊!爺就站在這,等著你們動手!就怕你們這會痛快了,整個村子都要完蛋!蕭把總就在金山渡,爺掉了一根汗毛,今天你們就能等到報應!」
「放了我爹爹,還有田叔叔他們,我跟你們走!」
接著賴一品就哈哈大笑了。
老秀才搖頭輕笑:「尚藩平定之後,廣東稅賦之變曲折來回,每一轉折,都會掀起風波。去年是今上登基五十年,今年又在籌辦六十大壽,巡撫滿大人要的只是全省地方安靖……」
段老秀才睨了一眼湊在身邊的羅師爺,再看看跟在身後的兩個隨從,那是李朱綬的家人【1】,感覺沒什麼好顧忌的,閑閑開了口。
「等我四哥哥回來了,你們可都沒好下場!」
眼見賴一品伸手,就要抓住關二姐的嬌小身軀,一聲冷喝猛然從後方傳來。
李肆很快就將思緒從這團迷霧中掙脫出來,現在他想這些有什麼用?不解決掉賴一品,他連飯都沒得吃。
村人們胸口都被一股火燒得憋悶不已,可話中的威脅,也如刀子一般懸在他們頭上,再不敢有什麼動靜。
只是要做到「丁隨糧辦」,必然會損害富人的利益,特別是地方上那些基層鄉紳的利益,如果地方官要認真推動這項政策,就會觸動一張盤根錯節的大網。
眼見村人氣勢低了三分,賴一品冷笑著呵斥道:「爺這是在催積欠!誰敢動,等下就要催到誰家去!給了你們這些草頭小民一碗飯吃,還不念恩,拿回一點賠補,就鬧騰個不休,你們還有沒有點廉恥?」
把官兵扯了出來,村人們頓時沒了底氣,這賴一品,可是個縣差,是個官爺。
賴一品以全村人的生計為要挾,勒索關鳳生的二女兒,村人們都知道了。雖然都不忿賴一品的作為,同時也為關鳳生的犧牲而感動,可他們卻沒辦法施以援手。不僅因為那座礦場基本就是他們的命根子,還在於他們的田地大多典賣給了賴一品身後的鍾老爺,要他們交多少租子,鍾老爺說了算。甚至整個裡甲也都是鍾老爺在把持著,要他們交多少皇糧,也是鍾老爺說了算,整個鳳田村的六七百號村民,根本就可以算作鍾老爺的奴隸。
眼見周圍村人又有了不穩的跡象,賴一品也急了,帶著幾個游手徑直衝了上去,兩個少年雖然力氣夠足,打架鬥毆卻不是強項,很快就被扭住了手腳,像拖豬狗一般地扯開。
「老天?對你們這些草頭小民來說,我……就是老天!」
見到了正主,賴一品喘了口長氣。
「把人架走!爺的午飯都快被誤了!」
這裏沒有當官的,羅師爺嘴巴也鬆了,低低嘆道:「還能為何?不就是他們太老實了么。」
關田氏咬牙,還不放棄:「四哥兒現在都還沒回來,你還真信著他?」
賴一品不敢再拖延下去,就準備自己衝進屋子搶人,一大一小兩個姑娘又從屋裡沖了出來,正是關二姐和關雲娘。只是關雲娘戰戰兢兢地拖著自己妹妹,可她是小腳,關二姐奮力前沖,她竟然沒能拉住。
幾個在礦場上做工的年輕人血氣方剛,忍不住要站出來說話,卻都被家裡的老人拉住了,此刻攔在賴一品身前的,除了關鳳生,就只有鐵杆兄弟田大由。
小丫頭話雖然童真,可這發自肺腑,充滿自信的語氣,倒是讓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賴一品高聲喝著,村人們頓時靜了下來。
他此次來有一半原因也是要找李肆的麻煩,磨蹭了老半天,快過正午了,李肆還沒見蹤影,他已經不耐煩了。
【2:清代地方有沖、繁、疲、難四屬性,沖是地處要害,繁是事務繁瑣,疲是賦稅難征,多有積欠,難是草民刁蠻,命案不斷。】
聽到羅師爺為自家東主維護形象,段老秀才和李肆對視一眼,都在無聲低笑,李朱綬怎麼會不是清官?滿天下的官老爺,那都是清官!大清的官嘛……
說到這,段老秀才看向羅師爺,此次行動關係重大,不能用跟此事有關聯的楊典史,李朱綬不得不讓羅師爺親自出馬。
賴一品朝地上吐個唾沫,話里還帶著一絲對自己的惱怒,早知道這些村人這麼好收拾,之前就不該那麼畏首畏尾。可接著他心中又閃過一絲喜意,這麼看起來,王寡婦和林小妹,要收到手也沒什麼難度,不過,現在不急,先把關二丫頭吃到嘴裏……
「劉婆子,還不進去把人給我領出來?下手可別太重,我賴一品可是很疼惜人的。」
「如今這二位下力過深,幾乎激起紳變,而小民又夾在裏面,也要藉機鬧事,各縣又在觀望風色,侯著此中福禍,眼見波瀾將起,滿大人當然想著趕緊處置。不是楊沖斗的兒子楊津跑去叩閽,估計部議已經下來了。」
羅師爺一個激靈,趕緊插嘴:「李大人其實本心也是憐惜這二位的,只是身不由己。段老先生也該知道,李大人收三成火耗,也不過是蕭矩曹規,在此之外,可未增一項雜派。」
「黃梨州」這個名字,李肆不熟悉,可說到「積累莫返之害」,他就明白過來,老秀才說的是黃宗羲。後世有學者總結的「黃宗羲定律」,說的就是華夏歷史上每次賦稅改革,初期都會有所成效,可很快就轉變為進一步加重草民負擔的沉重壓迫。
「黃梨州說過,歷代賦稅有『積累莫返之害』,此時的廣東,自前明一條鞭法之後,又在遭受此害。當年田克五能在英德免掉均平銀,靠的就是前幾任巡撫一力推行的攤丁入地之勢,可上有道,下成蹊,不過十多年功夫,類似均平銀這樣的陋規,又在各縣盡復。」
眼下鍾老爺身前的惡狗賴一品來勒索關鳳生,村人們也只能在一邊沉默地看著。如果真是要砸屋拆房,不給關鳳生活路,村人們說不定還會出手勸阻,可眼下只是要一個「小番婆」,大多數村人都覺得還不值得魚死網破。
「各縣父母,鮮有任滿三年者,大多得過且過,而像曲江新安那樣的疲縣【2】,父母官就不得不想方設法提補錢糧,力有不逮者,極易出事。」
聽到這話,田大由嘆了一口氣,將自己妹妹勸開:「這跟四哥兒也沒關係……」
劉婆子腦袋如雞啄米般地點頭,小心翼翼地進了屋子,片刻后卻是一聲慘叫,像只大冬瓜似地滾了出來。
「廣東什麼府縣風波,到底是怎麼回事?」
「今天你就是跕板上的肉,等把你帶了回去,看爺怎麼整治你。」
田大由憤怒地喊著。
賴一品不屑地冷哼,接著向一邊還在忐忑不安的劉婆子招手。
賴一品尖聲笑了:「李四?你們還指望那個李四給你們帶什麼好消息?哈哈……他恐怕已經提著褲子逃得遠遠的了!」
「誰敢搶二姐,誰就去死!」
「二丫頭,還在指望你四哥哥?還是指望爺對你憐惜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