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春天裡埋下異種
走出教室，聽著課堂里的聲音，李肆正要鬆口氣，卻聽啪一聲細響，是那范晉還不會用粉筆，用力過猛，把粉筆折斷了。
取過一根長板凳扛在肩上，李肆側對學生，雙腿邁開，再把腦後的辮子向外一拋。
范晉剛下定決心，就見到李肆擦去「犬」字，又寫下了「人之初，性本善」六字，這是要教句子了。
「四哥哥！蔡郎中來了！」
「李小哥，你怎麼反著寫字啊？」
李肆阻擊了他的念頭：「不僅是大黑板，學生們手裡的黑板小，不這麼寫，他們根本就學不了字。」
李肆板著臉，語氣沉凝，其實嘴裏跑的是火車。
蔡郎中捧著錢訥訥無措，李肆連連揮手，旁邊的關二姐、賈狗子和吳石頭連聲勸著，這才將制錢握住。
「沒郎中的手藝，有座葯山也無用啊，這不止是葯錢，還有診金呢。就不知道郎中你是怎麼收診金的，現在也不富餘，少的以後補上。」
蔡郎中？
「賣油都能賣出一番大學問，治跌打損傷的學問就更多了。再說這『治病救人』，治病是內，救人是外，這不都一樣嗎？」
白花花的銀子在心中撞著，范晉咬牙，什麼書法，舍了！
「范秀才教你們認字寫字，你們就得尊敬他，至於他講什麼大道理，你們聽著就好……」
「之，之乎者也的之……」
先造古書的反，把書寫和閱讀習慣改過來，從這個山寨蒙學里出來的學生「別具一格」，從基礎上就歸屬於他李肆的圈子。要求范晉用黑板粉筆教學，就是一石二鳥，而不給學生們用筆墨紙硯，用心也在這裏。
「俺是相信
李肆愣了一下，接著才想起，自己穿越來時，腦袋被砸傷了，就是這蔡郎中醫治的。這十來天過去了，現在來這一趟，估計是查驗傷勢的。
「內科的病，再急也能等等大夫，可外科的傷，緩上片刻就要出人命。在我看來，蔡郎中你們這些外科大夫，可比內科重要多了，診金該更多才對，拿著！」
「范秀才總是先生，你再在課堂上搗亂，我可真要抽你了。」
賈狗子和吳石頭面露喜色，都是重重點頭，賈狗子隨口問道：「二姐也還跟著一起學嗎？」
李肆一攤手，臉上也是無奈。
似乎感覺自己的思緒隱約碰到了什麼危險的東西，范晉警醒，將心神壓在那個「犬」字上，這個字是李肆在原本的「人」字上改的，范晉忽然醒悟，要教寫字的話，用這黑板粉筆，就能將每個字的肩架構造清清楚楚地展示給每個學生，舉一反三，學會了一個字，就能學會更多的字，而不必像往常教寫字那樣，必須得手把手帶著學生教。
「怕不是身子骨硬，而是腦袋硬。」
這話讓蔡郎中有些受不住了，在這個時代的人看來，不會把脈就不是大夫。他這個外科大夫，基本只被當成手藝人看，更極端一點的還只當他是個賣葯人。正骨算是手藝活，可治外傷跌打還需要什麼手藝？該抹的抹，改喝的喝，功夫都在葯上呢，他可料不到自己能被如此禮敬。
依稀聽到范晉語氣慌亂地說著，李肆嘆氣，范晉要在這個蒙學成為合格的先生，看來也還得適應。
他扯過蔡郎中的手，徑直將這十多文制錢塞給了他，心中卻有些肉痛，這可是小半斤豬肉啊，這幾天只能齋戒了……
范晉心中豁然開朗，李肆像戲子似的教法沒上沒下，他不必學，但他要靠著這黑板粉筆，在兩個月內教會學生們讀寫三字經，卻不是什麼難事了。
「等等啊，還用不習慣……」
千百年的傳統，力量自然強大，范晉皺眉搖頭：「如此寫法，成何體統。為何不買筆墨紙硯？少銀子，可扣我的束修。」
李肆堅持給郎中付錢，就和之前推卻村人饋贈、堅持付教室房租的心思一樣，都源自他這個來自三百年後的靈魂，在那個商業至上的時代，人情也都成為商業工具，人們反而不習慣讓自己的生活細節被瑣碎人情包裹。難聽點說是冷漠，好聽點說是獨立，不管怎麼說，在李肆看來，「小便宜不能隨便占」可是處世名言。
說到關二姐，銀鈴般的脆聲就響了起來。片刻后，小姑娘跟著一個中年人到了李肆屋外。
李肆隨口拍了范晉一記馬屁，范晉強自一笑，神色變幻片刻，終於咬著牙，像是上刑場一般，抖著手取過了一枝粉筆。
「沒辦法啊，照原本的寫法，寫到後面，前面的就抹花了。」
李肆隨口應道，然後掏出了一小串制錢，沒記錯的話，醫藥費還沒付呢。
蔡郎中自嘲地繼續擺著手，這話李肆可不認同。
蔡郎中推卻道。
「嗨……俺一個鄉下治跌
只是現在他還顧不上去鼓搗硬筆，只能讓學生們將就著用粉筆，粉筆和硬筆的用法差得不是太離譜，到時候轉移起來也很容易。
「犬，就是狗，你們看像不像？」
古書普通一頁不過二三百字，上了三百字，讀起來就很累人，可現代書一頁怎麼也得有七八百字。古書讀起來需要視線頻繁上下運動，還得排除左右鄰行的干擾，用眼很不科學，而現代書由上往下的版式，讓視線運動更順暢輕鬆。
學生們呵呵笑了起來，同聲應著「像！」性子皮的學生還去揪身邊小孩的辮子，有樣學樣，其他人也相互揪了起來，連吳石頭都指著賈狗子的辮子，嘻笑著說「狗！」
「真的全好了！聽關爐頭說起時俺還不相信，你這身子骨真不是一般的硬。」
兩個少年同時吐舌頭，要被一個小自己三四歲的丫頭抽板子，還真是沒面子。
「片刻工夫，我就教會他們好幾個字，以你范秀才的學問，每天十個字，應該只是小事一樁吧。來，接下來就交給你了。」
范晉打量著這塊長六尺高二尺半的黑板，也不得不點頭。按老習慣寫，他那儒衫的馬蹄袖頭就直接成了擦黑板的抹布，如果卷高袖子呢……
范晉壓低聲音問，這六個字，不僅左右反了，還從豎的變成橫的，太彆扭了。
蔡郎中是本地人，在這方圓百里內還小有名氣，擅治跌打損傷外帶正骨，也就是個外科大夫，只是在這年月，外科大夫的地位遠不如內科，這蔡郎中的境況也只比游醫好一些。
范晉暗翻白眼，「
李肆拍拍范晉的肩膀，將他的疑惑也拍散了：「正有樁生意起步，教這些小子，為的就是幫襯生意，會認會寫就好，沒想能揮毫潑墨。真有讀書苗子，秀才你可以繼續領著教，到那時用毛筆寫字，自然就會照著原本的寫法來。」
想想這粉筆和毛筆確實不同，而大多數學生也沒必要去學毛筆，練書法，范晉終於釋懷。見他被忽悠住了，李肆肚子里直笑不已，書寫和閱讀習慣能有那麼容易改的？看來這第一樁造反已經能起步了。
李肆又有了動作，他沒照著三字經的順序挨個教，而是在那個「人」上加了一橫一點。
賈狗子說得吳石頭撓頭傻笑，他怕的當然不是賈狗子，而是李肆的責備。
十兩……九兩……
范晉臉色發白了，算下來這可要去掉他一半收入，可接著又覺不對，李肆答應之後給的銀子，又從哪裡來？
李肆很滿意這兩個小子的心態，但也提醒了一句，他可不希望蒙學里出一堆酸人，不過范秀才身上背著半年教會三本書的重任，估計也無心教什麼三綱五常，聖人大道。
屋外春風微盪，村人正忙著播種莊稼，李肆也埋下了異樣的種子。
蔡郎中三四十歲，面目樸實，一身短打扮，說話帶著明顯的北方口音，如果沒背著藥箱，看上去也就跟農夫沒什麼差別。他一邊查看著李肆的腦袋，一邊這麼感慨著
下學之後，賈狗子和吳石頭找了過來，他們是李肆的耳目，不管是學生的學習表現，還是范秀才的教學動向，他們都要彙報給李肆。而說起今天李肆走後的情況，吳石頭滿臉的不服。
李肆正等著他這問題呢，「就算全用最便宜的筆墨紙硯，每人每月也得三四十文錢，四十個人……」
李肆微笑：「當然，晚上的課，她就是你們的風紀學長！」
范晉眨巴眨巴眼睛，哎呀低叫出聲，之前看李肆寫自己名字時就覺得奇怪，現在這六個字寫出來，他才醒悟問題出在哪裡。
一二十文錢算不了什麼，可自己的職業頭一次被人這麼肯定，蔡郎中心中只覺暖烘烘的，稱呼頓時熟絡起來，看向李肆的目光也多了一分熱意。
「四哥兒才是真正的先生，那范秀才一嘴的酸氣，不是四哥兒調理他，他還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教咱們。」
華夏古時的書寫閱讀習慣源自竹編，即使有了布帛，發明了紙張，這習慣還沒改。和後世的習慣相比，不能說是落後，只是不再適應快速閱讀的需求。
「這……這怎麼使得？」
蒙學是長期戰略，基礎工作，只注重認字寫字，而晚上由自己給這些半大小子開課，是他的中期戰略，教的就是「真傢伙」了。
「犬」……
「也就用了點田七膏，還是百頭劣田七制的，一點小錢，就別上心了。」
「以後晚飯過了，把你們在礦上那些夥伴也都叫來，我再給你們開課。」
課堂眼見要成遊樂場，賈狗子趕緊將戒尺啪嗒一聲拍在板凳上，將這喧鬧平息下去，然後他怒視吳石頭，低低哼了一聲：「咱們都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