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手裡有槍，心裏不慌
蕭勝發慌，鳳田村的村人們卻是一顆心落到實處。瞧在跪倒在身前的這上千棚民，村人臉上都帶著喜色，既有欣慰，也有興奮，原本虛虛捏在手裡的長矛，也開始用起勁來。
李肆搖頭，他要的是渾水摸魚，可不是自己被當成魚摸。
這也合李肆的想法，有蕭勝這些官兵在場，形勢太容易惡化，讓他們抽身去找找這群「火牛」身後還吊著誰，也能省下他不少心思。
這就是工農階級的差別，礦丁們早就習慣了集體協作，平常挖礦背砂都像老鼠串一般，必須得搭手干。時刻面臨礦洞垮塌的威脅，進了硐，自己那脊樑都不全屬於自己，必要的時候還得為同伴遮擋，而自己也是同伴遮擋的目標。爐工也沒差多少，煉鐵燒窯不是一個人的活，必須得盯著上手的人幹什麼，自己接著要幹什麼心裏也有數。這些人早就習慣了身為螺絲釘的生活，牽起了一個，剩下的也都被串了起來。
「向前！向前走！」
他兩眼綻著血絲，盯住了楊春。
田大由忽然扯著嗓子喊了起來，他察覺到了，必須得要有動作，不然這無形的壓力，終會將村人壓垮。
「我就說吧，都是窮苦人，能說得通的。」
關鳳生吐了口長氣，嘴裏這麼嘀咕著，卻被周圍村人投來疑惑不解的目光，田大由更是皺眉，狠狠瞪了他一眼。
「活命之恩，一輩子都不敢忘！」
關雲娘低低呢喃著，看著前方李肆的目光也波光粼粼，接著就陰鬱下來，只見
家中的老人、婆姨，小孩，相互攙扶著，都聚在了村外的坡口外，就在他們身後。再看看前方那快要碰到自己矛尖的棚民，一個個兩眼發紅，有如沉默的野獸，村人們心中頓時冰火相煎。他們這一退，親人和家園該怎麼辦？
「好！兄弟們！衝上去開殺！把那幫棚民帶起來！」
「真他媽的廢物！這就被嚇住了？那些村人不過是裝著樣子，只要一衝，絕對逃得比兔子還快！」
蕭勝回來的時候，一臉驚惶未定。
這時候李肆就覺出了工人階級的力量，以林大樹為首的農夫們亂糟糟擠在一起，賈狗子帶著他們鼓搗了好一陣，甚至每個人都指定了位置，可出來的依舊是一坨屎一般的隊形。而關田等人帶著礦場上那二百來號漢子，只是被吳石頭等小子稍稍一指，就排出了大致整齊的三排隊形。
「你們要退到哪裡去？看看你們的身後！」
「就這麼放棄了？楊太爺！？」
「老鄉們行行好，施捨一口飯食吧！」
關鳳生也想明白了，這麼慨嘆著。手裡的長矛晃了兩下，這力量，分外紮實，原本柔弱的心，也被這鐵木裹得有力起來。
棚民是餓瘋了，可同伴的慘呼，外加這一層鐵木荊棘的推進，終於讓這些原本也該是「順民」的人清醒了，一個個停了腳步，像是被釘在了地上。
十來個棚民
關鳳生也高聲叫著，他最不願見流血，能靠著長矛把棚民們逼停自然是最好。
孟大都和一眾賊匪難受得臉色發白，腳下都還不願動彈，正在這時，有人叫了起來：「官兵！」
就見前方那群棚民，呼啦啦一下全都跪了下來。
「好險，還真是楊春！得虧那傢伙知機，帶著賊匪逃了，要真要捨命一搏，我這百來斤還真要丟下。」
不必細看，李肆就知道是村人們緊張得發抖，還好，他和賈狗子吳石頭等人已經過了這個階段。而且跟之前在寨堡的戰鬥不同，現在還不是必死的拼殺場面，村人也沒那本事，心中不多的膽氣，也都全耗在了端平長矛，雙腿站定這事上。不是李肆和關田林等村裡的主事人帶頭在前，這些憨實漢子早就作了鳥獸散。
左右幾個十五六歲的小子卻是一臉的惶恐，他們的長矛也染著血跡，這色彩和剛才矛尖入肉的感覺，讓他們心中很有些翻騰。轉頭看去，卻見自家的娘親弟妹都在笑著，還朝自己揮手示意，心神頓時平靜下來，目光也穩了許多。
「楊太爺，你怎麼說！？」
隨著李肆的呼喊，嘩啦啦一陣雜響，粗粗列出近百米寬橫陣的村人，將一枝枝長矛端平在手，排出
一邊是麻木被擊碎的茫然，一邊是緊張和恐懼擠壓的心悸，在這一刻，雙方都沒有言語，只有一片沉重的呼吸，還有地上那些倒霉蛋的哀呼。
「舉矛——放！」
十多人正朝這邊逼過來，領頭正是蕭勝。避開棚民大隊，他立時發現了這股綴在後面，行色怪異的人，正帶著手下追過來查探。
關田二人臉上赤紅，笨拙地開口遮掩。
「別去了……機會已經沒了……」
蕭勝帶著汛兵退了回來，臉上閃著嗜血的興奮。
孟大都暴躁地吼著，楊春無奈地搖頭，語氣酸澀：「那些棚民憋迷著的一股氣已經沒了，咱們這幾十個人衝上去，小心激怒了那幾百號拿著長矛的村人……」
「向前，喊住他們！」
楊春的目光很快就恢復清靈，朝遠處鳳田村的方向投去最後一眼，嘴裏的低聲自語，似乎一個字就咬碎了一顆牙。
那個孟大都左右呼喝著，卻猛然又被楊春拉住。
「是真被嚇住了……」
大夥可不是傻子！沒這長矛，沒賈狗子等小子捅傷了對方十多人，這些棚民能清醒過來嗎？能在這裏停住跪求嗎？
「好樣的！要打起來了！」
楊春一聲嘆，似乎並不想事情變到如此地步。
棚民們一個個執起了鋤頭木耙，在兩眼餓得發飄的他們看來，這道鐵木荊棘不過是前行之路上的一道障礙，他們對那黑
「這麼大一樁禍事，居然就這麼平息了，老天爺有眼，菩薩保佑！」
沙沙沙……腳步聲響起，村人們端著長矛，一步步朝前逼去。
一個聲音響起，李肆看過去，是他家的「佃戶」林大樹……他正舉起一柄長矛，朝村人喊了起來，接著朝李肆穩穩點頭。
「你是說……」
楊春身邊那漢子跳腳吼著。
後方遠處，楊春身邊的漢子捏著拳頭，興奮地低呼著。
至於對面是不是窮苦人，會不會死，到了這時候，已經沒功夫去想。
棚民們哀聲一片，搗頭如蒜。
「真殺起來，還不得樂壞了某人？」
跟李肆泡久了，蕭勝的腦子也開始習慣朝前轉，不等李肆點頭，他明白了。
「上吧，孟大都，總得咱們出手才行。」
「大爺們可憐可憐吧，咱們全家三天都沒東西下肚了！」
領頭的行動了，村人們終於不再當待宰的看客，長矛一根根豎起，轉眼間，三百柄長矛就撐出了一片鐵木叢林。賈狗子和吳石頭成了李肆的傳令兵，帶著一波波村人列隊。
「你們是被嚇傻了么！？等被鋤頭砸扁了腦袋才醒得過來？還不聽四哥兒的話！？」
沒用，只是排頭的棚民呆了一下，可很快又被身後的人推著繼續前行。
「四哥兒說得沒錯，要別人聽自己說什麼，總得讓他們能聽得
「該把炮提過來的，看這樣子，不殺個血葫蘆是不行了！」
隊列中，賈狗子拍著身邊的小傢伙，個頭只到他肩膀的小子正是王寡婦的兒子王九，他繃著臉，嘿嘿傻笑，端在手裡的長矛，矛尖赫然染著猩紅血跡。
「好樣的！」
原本一直瞅緊了自己丈夫身影的關田氏，綳得僵硬的身子一下軟了，身邊的關雲娘趕緊扶住了她。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林大樹一動，帶著村裡一些專干農活的村人也動了，李肆手裡一松，回頭一看，關田二人正從他手裡接了長矛。
「不是老天爺保佑，是四……哥哥保佑。」
眾人正要揮刀應和，這一聲有如冰水澆頭，盡數呆住。
「李肆，不將你碎屍萬段，我楊春誓不為人！」
斗笠下，一雙眼眸沉得像是吞進了光線：「剛才那叫喚的小子，該就是李肆吧，真沒想到，居然是這樣一個人物，能把羊羔一般的村人挑撥得血氣大發，今次，我……認栽！」
嘭嘭一陣爆響，將李肆的感慨打散。棚民已經行到了百步開外，蕭勝手下的汛兵正朝天鳴槍警告。
他手下就十多號鳥槍兵，可沒膽子去追那三五十號賊匪，這可不是之前在那寨堡時的情形。
「那這裏就交給你了，我繞過去看著！」
李肆冷聲喝著，眾人扭頭看去，一個個都呆住了。
兩方人馬匯在了一起，僅僅只是片刻時間，棚民如潮，前後推擠著，還朝前多拍了一步，可接著就碎在了礁石上，潮水倒卷，沖勢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