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命運的鍛打
一天下來，狗頭金撿了十來塊，金砂有十多兩。關田等司董也上山了，負責後勤的林大樹就著少年們背上山的大鍋煮起了羊肉湯。吃著夾羊肉的細面窩頭，喝著羊肉湯，少年們被這油葷香氣包裹著，只覺得這輩子是苦盡甘來了。
「既然選擇了當司衛，就得擔起當時對四哥兒發下的毒誓。」
李肆只說了一個字，頓時激起一片騷動。
「我來！」
「那好，從現在開始，你們的命，都是我的了。」
羅虎子是牢記在心，他頂住了剛才心裏的躁動，卻有些擔心自己隊里另兩人，抬頭張望，正見那兩人也滿眼警惕地相互看著，心裏頓時鬆了口氣。
「好走好投胎……」
李肆接著出聲，和馬六一隊的兩個少年卻是如釋重負地鬆了口長氣，眼見那樹上的馬六耷拉下了腦袋，心口血泉汩汩涌著，他們正擔心自己也要遭同樣的下場。
「殺！」
可一尊神像猛然擋住了這幅畫卷，頂盔著甲，長刀在手，比他大不了幾歲的清秀面容上，目光也如刀一般，將他撲向畫卷的心神驟然擊碎。
他們這些少年，先是被拉到了河灣荒地，預定要建起來的莊子外，由賈吳等九個村裡的孤兒訓了五天。這五天里訓的都是生活作息、衛生條款以及組織紀律。賈吳二人掌總，剩下七個漢字輩的孤兒，每人照看三個，實行連坐，犯錯共罰。管羅虎子這一隊的是胡漢山，一個肩寬腰圓的敦實少年。
「泄露機密者，殺！」
遠處李肆低聲說著，吳崖帶著幾個孤兒朝小溪走來，異樣的氣氛頓時消散。
三人相視笑笑，又繼續埋頭淘金，忽然聽得附近一個刻意壓低的嗓音叫著：「馬六！」
砰砰
少年們心中都是一緊，不少人都看向馬六，見他臉上也閃過了驚懼之色。
第一隊就指到了馬六，另外兩個少年倒是沒猶豫，利索地脫了個精光，馬六卻磨蹭起來，甚至最後才脫鞋子。
眼見夕陽快要落山，羅虎子還在期待晚上繼續聽賈吳兩人講故事，胡漢山忽然將他們三個人從棚子里叫了出來，到溪邊的時候，發現所有人都在了。
「這是最後一次重複三殺令，私藏金子，就是吞財肆行。」
踩在浸沒到膝蓋的溪水裡，羅虎子輕輕左右搖晃著船型的木斗，沙子從木斗兩側的縫隙滑出去，細竹網之下，幾點澄黃的光芒，像是火芒一般，貼在他的心口上狠命地燒著。
五天前的事，羅虎子記得一清二楚。
一旁盯著的賈昊忽然出聲，讓慢騰騰踏進溪水的馬六呆住了。
田大由也出聲勸解，他想得多一些。雖說這些少年都是李肆的私仆，可以隨意處置，但殺人卻是私刑，官府要追責的。【1】
這時候羅虎子終於明白，胡漢山為什麼瞅他們總是跟瞅賊一樣了，那就是在隨時提防著他們。今日上山的時候，李肆特意再次強調了三殺令，可當他們第一次在溪水裡淘出金子來時，一個個都快陷入了驚狂地步，不是各自的管隊拿鞭子一陣亂抽，估計不少人都要直接將金砂往嘴裏灌。
馬六被兩個少年扯著向一株大樹走去，
「金子！金子！」
管隊的孤兒們都在溪水外，湊在一起聽李肆說著什麼，沒注意到他們。被這馬六的陰狠給鎮住，少年們都不敢再說話，只是滿臉複雜地偷瞄著他，眼珠子也在轉著。羅虎子知道，那都是在打著和馬六一樣的主意。
眾人看去，正見一個少年剛剛落下腳，不知道搞了什麼動作。他朝著出聲那少年怒目而視，臉上升起一絲戾氣：「再吱聲晚上可別睡覺！當心我一手捏死你！不信就試試！」
心中飄起如青煙般的長嘆，羅虎子抽出木斗下的活動小屜，將裏面的金砂倒入腰間的皮囊。
「吞財肆行者，殺！」
指頭尖大的狗頭金，三塊，被馬六掐在腳趾縫裡。被搜出來的時候，馬六一臉灰白。
儘管李肆再三聲明，當司衛是要他們的命，而當學徒只要他們的汗，可羅虎子記得，當時所有人都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當司衛，照著李肆的話發下了毒誓。他們這些人的命還值多少錢？之前餓得三天兩頭髮昏，連走路都沒力氣的經歷，讓他們對命早已經看淡了。
賈昊冷著臉說著，而在另一邊，吳崖帶著幾個管隊，隱隱圍住了眾人。
溪水邊，鞭子抽肉的噼啪聲和哀呼叫痛聲一邊響著，其他隊的脫衣檢查也繼續進行。
「戰而違令者，殺！」
他光著身子撲在地上，一個勁地朝李肆磕頭。
李肆對著被鎮伏下來的少年們冷冷說了這麼一句。
遠處的羅虎子等人咽喉都像是塞著棉花似的，呼吸格外艱澀，三殺令，是真
關鳳生低呼出聲。
「過去吧，現在還不能全放手，不然這二十一個人，估計得少一半還多。」
羅虎子升起這個念頭，可接著又按下了，把自己管好就行。
現場一片沉寂，就等著李肆發話。
他提高了音量：「遵守和我的約定，擔當自己的選擇。這可是你們對著上天發下的誓言！不是我要殺違約之人，而是我代上天殺人！人在作，天在看……
「是跟胡漢山說呢，還是不管？」
另一個選擇是給村裡設的青田公司當司衛，這司衛就跟庄丁一樣，除了防賊防盜，救護庄人以外，還有一些特別的工作。李肆給司衛訂下了優厚的待遇，吃飽穿暖是最起碼的，三天一肉，每季新衣，每月五錢銀子的雜使錢，還要教他們識字。同時還承諾，等他們長大了，這待遇還會提升。
李肆臉上沒有一點意外，接著他就宣布了那三殺令。少年們並不怎麼在意，在他們看來，只要老實聽話，這三殺令可跟他們無關。
羅虎子心中一個勁地念著「幸好……幸好……」他相信，其他人都跟他一個想法。
「四哥兒……求你了……李肆！你又不是官爺！憑什麼殺我！」
吃喝完畢，眾少年在管隊的帶領下搭起篷子，瞅著一臉得色的馬六，顯然是藏金得逞，羅虎子滿肚子嘀咕，這不公平……可要出首告發，他卻沒那個勇氣。這馬六本就在流民少年裡以勇悍聞名，眾少年都不敢得罪他。
關鳳生閉上了眼睛，其他司董也都是一臉不忍目睹的表情，隨著賈昊短促而有力地一招前刺，凄厲而扭曲的慘嚎衝上天際，和那抹驟然濺起的猩紅混在一起，直直刺入那些流民少年的心底，攪得
殺的殺了，打的打了，李肆看住剩下那十八個流民少年，言語沉凝：「當日我跟你們的選擇，不止是要求你們遵守誓言。該給你們的，我絕不會短少！若是哪一日，我背約了，你們大可無視自己的誓言，我絕不追責！」
「馬六，你的腳傷了嗎？」
李肆買下了他們，他們這些流民子弟，就算是李肆的僕役。可李肆沒興趣白養人，給了他們兩個選擇，一個是去當爐工木工窯工學徒，當然就沒什麼特殊待遇，保證吃穿住而已。
他在內心深處使勁地叫著。
這點金子，其實也就一兩不到，算下來不過七八兩銀子，可金子的魔力，經常會讓人連這基本的算術都不會了。
那神像的冷冷言語，如兜頭冰水，將羅虎子的沸騰心口澆得透涼。
李肆沉聲喊出了最後三個字：「我在管！」
田大由低低說著，其他人都是一臉瞭然地點頭。
拔出矛尖，賈昊轉身，舉手抹著臉上的血跡，可那手也在抖個不停。作了兩個深呼吸后，這少年整個人就平靜了下來，一臉的淡然，根本看不出幾秒前殺死過人。
「念在初犯，抽上幾十鞭子，下不為例吧。」
【1：滿清前期，官府還一力介入宗族和主奴之間的關係，私刑要處罰的。而到了中葉之後，對地方控制力減弱，宗族和鄉紳動起私刑來，官府多是默認。】
「同隊知情不報，抽二十鞭子！」
可現在，羅虎子隱隱有些害怕了，他只覺剛才自己的心思，已然跨過了三殺令劃下的線，最初淘到的那塊小狗頭金，他真想藏起來，這可是……真的金子啊。
自己在一片肥田上耕種，身後是一進瓦房，爹娘在屋子裡頤養天年
「脫衣服，一隊隊來！」
沒過一會，又有兩個少年被拖了出去，其中一個在被喊到脫衣時就軟在地上，一個勁地告饒，另一個卻是肆無忌憚，就把金塊藏在鞋子里，被搜出來還硬著脖子，總覺得李肆不可能再殺人。
「我是明白了，為啥四哥兒沒讓礦場上其他小子先來淘金。」
見馬六被綁在了樹身上，賈昊拔出三棱短劍，跟腰間的木棍拼在一起，成了一柄五尺長的短矛。吳崖還要跟他搶，賈昊一聲「等下還有你的」讓他退開了。
賈昊揮手，徐漢川跟著另一個孤兒于漢翼就撲了過來，馬六驚惶地甩著腳，卻被兩人一把扯上了岸。
這三個字，不僅震得少年們一個哆嗦，身後關田等人心臟都嘭地大跳了一下。
「抓住他，好好看看他的腳！」
火芒燒透的內心深處，這一幅畫卷越來越清晰。
「四哥兒饒命！我是被這金子迷花眼了！」
「沒有血，三殺令就是空言。」
第三個是胡漢山動手，他抹著臉上的血跡，走到羅虎子三人的身前，低低說著：「你們還不錯，可如果背誓的話，我可絕不留情！」
管馬六隊的是徐漢川，一個面目樸實的瘦小少年，仔仔細細翻騰過了他們的衣服和鞋子，沒有發現。
對關田等人，李肆還是要開口解釋，可語氣卻格外沉冷，不容半點置疑。幾個司董相互對視，都只無奈地嘆氣，卻沒再多言語。在他們看來，這些少年又不是村人，也不值得用心回護。
「四哥兒，這……這真要殺人！？」
於是這個硬骨頭，就送給了吳崖當練矛的靶子。
羅虎子心中的懼意漸漸散去，他胸膛也挺了起來，又沒做虧心事，他怕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