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我們什麼都不怕，除了主子
范家院子門口，范晉將一張欠單嘩啦丟了回去，眉宇間的氣度早已不是以前那個窮酸秀才，懾得前面那兩個游手也退了一步。
葉旉下意識地看天，接著腦袋轉向北面。
就見范晉在地上翻滾不停，旗人又攔住了正要揮刀的手下。
宿在范家的吳平也醒了，跟著妹妹范蓮一起，三人正要衝進屋子，范家二老卻扶持著從濃煙里奔了出來。
旗人嘿嘿笑道，打了個唿哨，手下扛起暈厥的范蓮，轉瞬就不見了蹤影。
「就為……就為這個！？」
「爹……娘……不會的，不會是因為這個。」
「為什麼？就為了你招惹上我們管家小姐，能留下命來，還是沾了小姐的光。呸！漢狗加窮酸，還敢打管家小姐的主意，你這膽子可是肥啊。為什麼這麼對你？不這麼對你，難不成還要咱們管家奉上銀錢，求你不要跟小姐來往？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麼德行，你配么！？」
「哼……公道不公道，只有……」
「看來這王法……咱們是不能怕了。」
那旗人冷哼道。
「那……那是誰？」
老娘下意識地就跟著老爹奔去，范吳三人目呲欲裂，還沒及挪動腳步，就聽嘩啦一陣轟響，屋頂塌了，濃濃煙塵撲出，將已若木雕的三人蓋住。
「其他倒不好說，不過……天理昭昭，李肆這話倒是沒錯，我就要讓這天理應驗！」
低低人聲里，忽然傳出來一聲慘厲的嘶嚎，就像是血肉被扯裂了一般，震得眾人心頭髮寒。
「再說了，為我這麼個窮酸，整個官府都能動起來！？」
「哦，對了，確實不止為這個，還為了……你這窮酸總不肯低頭，還以為脖子能鈍了刀子？」
心氣再強，肉體未經錘鍊，這一捅卻是毫無勁力。那旗人伸手一握，就將竹竿把住，看著還在奮力推送的范晉，像是貓戲耗子般地呵呵笑了。
「醒來啊——！」
范晉在心底里咆哮著，早前在李庄遇襲時那股握住長矛的心氣終於聚了起來，宛如枷鎖崩裂，從腳下抓起一根晾衣服的竹竿，猛然發力，朝那旗人當胸捅去。
「要怕就束手就擒，我可是番禹縣刑房的！」
被他篤定神色感染，吳平點頭，也覺事情不該如此，原本的濃濃擔憂也消散了不少。
聽到這個名字，史貽直一愣，然後臉色如常地點點頭。
似乎想到了什麼，旗人再補充了一句。
熟悉的口音，讓范晉恍然驚醒，卻又如墜冰窖，這人是旗人！難道這一切的禍患，真是因為自己跟管小玉扯上了關係？
廣州府衙大堂，看著堂下那展臂低頭，將狀紙高高遞起的年輕人，葉旉眼角不斷跳著。
「放……放下阿蓮！」
滿腔憤懣激得他正涕淚縱橫，附近有人出聲勸他了。
屋裡范晉安慰著一臉凄色的爹娘。
那中年旗人攔住了揮向范蓮的刀鋒，嘿嘿笑著走向少女。
「王法？怕！不然也不至於這麼縮手縮腳的，要換在三十年前，早一刀剁了，哪來這麼多折騰！」
「讓他活著吧，不然激起小姐的脾氣，怪罪下來，主子可要把咱們當替罪羊料理。」
心頭亂成一團，可見爹娘沒事，范晉正要鬆口氣，老爹卻又返身朝屋子裡衝去，嘴裏還在念叨著：「還有銀子……床腳下的銀子，家裡就那點了。」
「就痛一下……不，兩下。」
吳平怒聲喝道，那幾人頓時抽了口涼氣。
那幾人合身衝上，腰刀抽送，火光、刀光，混著血色變幻不定，吳平一臉難以置信的震驚，捂著胸口緩緩栽倒，這一切映在范晉眼裡，就像是另一個世界的映像，瞬間生起，隨即破碎。驚懼、悔恨、茫然，更多的還是不解，重重思緒將他裹住，恍如置身夢境。
他恨恨的嘀咕著，到了後堂，沉吟片刻，喚過家人。
旗人面帶微笑地看住驚呆了的少女，接著沉臉揮臂，砰的一聲，刀柄砸在少女頭上，纖弱身影栽倒在地。
「這……好吧，我也就豁出去了，幫上你這一次，我也相信，總還有說理之地。」
巨大的悔恨跟巨大的疑惑混著，沉沉壓住范晉，讓他難以動彈，甚至難以呼吸。
聲音低低的，卻含著不容拒絕的堅決，吳平呆住。
「我就不信了！朝廷自有法度，總有說理的地方！這大清的天，還是為咱們士子敞開著的！不就是個縣太爺么？等我中了舉，再不怕他們這種人的欺凌！」
「你老實閉嘴，你妹妹也能活
家人領命而去，葉旉嘆氣，像是在為誰惋惜。
「為什麼！？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還要為什麼？這還不夠？」
後面那個游手咋呼著舉起單子，范晉一看，果然如此，不由怒火中燒，準是這幫高利貸晃子騙了自家爹娘。
范晉捏著拳頭，膽氣飽滿。
「你們是……是你們……」
范家院子，吳平安慰著臉色慘白，正卧在床上的范晉，正要出門，卻被他喊住了。
「沒有關係！一點也沒關係！真有關係，我又怎能再見到她？堂堂的廣州將軍，會用這樣的下三濫手段？拐著幾道彎來整治我！？」
兩天後，府學放了科試合格的榜，數百學子們聚在榜前交頭接耳，場面卻異常平靜。這隻是科試，真正的門檻在後面，而且這榜也跟往年差不多，黜落者極少，大家談的更多還是鄉試主副考官到底會是誰這一類問題。
可接著的遭遇，讓范晉百思不得其解。
「火，是我們放的，這是個警告，這廣州城再不是你能呆的地方，早滾早了！」
一聲吩咐，狀紙由皂隸接過，在兩手間漸漸展開，看著「篡改」、「肆意」、「枉法」、「卷宗」等等字樣，葉旉假作撫額，將幾乎快掙破臉皮的肉筋壓住。
一連串的念頭扼住范晉的思維，讓他語不成句。
「學台大人！」
范晉恨不得將腦袋摔裂在這磚石地上，怎麼可能，他怎麼可能連科試都沒過！？不說交卷前審查在三，出場后還仔細回憶了一番，就算有些許小節上的疏漏，也不可能遭了黜落的下場。
人群散開，將一個正跪在地上以頭搶地的人露了出來。
「只怪你脖子太硬，早早低頭，哪來這番災禍？」
這是最後的努力，他一定要得到答案。
「我欠的利錢早就還清了！還想來訛我？去縣衙還是府衙，你們可得趁早！」
不過是極為短暫的時間，范晉卻感覺像是過了漫長一夜，一個低低的哎喲聲將他驚醒，那不是吳平或者妹妹的聲音。
范晉猛然跳起，朝著遠處被眾人簇擁的史貽直衝去。
「此次不過，下次再來嘛，年紀還輕，有的是機會。」
范晉嘶聲喊著。
「兩任縣太爺都在故意整治你，重矩，是
兵丁們嚇得魂不附體，趕緊將這人扯開，幾人合力，牢牢壓在地上。
到了於家，於家媳婦又是同情又是埋怨地看著他，說出了讓范晉毛骨悚然的話。
范晉怒火中燒，不顧吳平的勸阻，徑直朝於家奔去。之前他到底遭了什麼難，並沒對李肆細說。其實不是家中有難，而是他自己惹了禍事，緣由不過是幫人寫狀紙，被前任番禹縣太爺指為訟棍，要辦他惡慫濫告。不是他在縣學的老師，還有在縣衙的同窗活動，這生員功名都差點被擼了。這一番打點花了不少銀子，一時還不出錢，典房典田拖著時間。怕自己人在家裡被扒房現還，才不得不投奔英德的發矇塾師段宏時那。
酒意頓時驚散，范晉衝出門，卻見自家柴火灶房裡火起，火頭洶洶，映得四周通透，已經吞了大半屋子，正朝隔壁父母的屋子撲去，不由魂飛魄散。
葉旉用著自己都覺陌生的聲音說道。
火光搖曳，范晉還在嘶聲呼喊。
回到家裡，對著吳平，范晉咬牙說著。
「你們……你們會遭報應的！老天在看著你們！」
「接過來。」
「范秀才，我當家的勸你趕緊走，帶著你一家走吧，他到縣裡投告你，也是被縣太爺逼的。」
「老天？我們可不怕，怕的就是主子而已。」
「爹，娘，不怪你們，是孩兒的錯，沒守在你們身上，讓你們遭了矇騙。」
在一片「學台仁心高照」的稱頌聲中，史貽直拂袖而去，被按在地上的范晉失聲痛哭。
「你爹娘要託人說合，保住你的功名，免了縣裡發文書追捕，這點錢撈你一身清白，可算是便宜了。」
「還真是個傻倔獃子……」
之前吳平就勸過范晉，招惹旗人女子，還是將軍女兒，就真是雲淡風輕，什麼事都沒有？那時范晉似乎也聽進去了，可現在好像心志又堅定起來。可這話吳平也覺得有道理，廣州將軍是多大的官？不樂意范晉跟女兒有瓜葛，直接遣個家人來嚇唬幾句，還誰敢有念想？
吳平氣怒攻心，恨聲罵著。
游手的話讓范晉咬牙切齒，卻又難以發作。
聽了范晉的要求，吳平猶豫了好一陣，然後決然點頭。
一年攢下來的銀子都被搜刮一空，范晉
噼啪聲不斷，竹竿已經折成彎月，那旗人猛然側身鬆手，范晉一個趔趄撲出去，竹竿回彈，一聲凄厲的慘呼再度響起。
周圍學子，連帶史貽直身邊的侍衛兵丁沒來得及反應，一個人已經撞開人群，徑直扯住了史貽直的袍袖。瞧他一臉涕淚，目露凶光，脖筋都綳得直直的，若是手上有把刀，多半已經落到了史貽直的身上。
史貽直也是臉色發白，好一陣才鎮定下來。
「重矩，安心調養吧，縣裡那麻煩，我們都在幫著拖延，日子還長，從頭來過也不遲。」
「這是為什麼！？」
深淵，他只覺自己正在朝一個無底深淵墜落。
捂著臉面的手掌滲出血絲，范晉還想護著自己妹妹。
到得現在，范晉還是不敢相信，自己被官府陷害，被摘了功名，甚至現在家破人亡，全是那樣一個在他看來微不足道的原因。
幾個人在搖曳的火光中現身，為首之人正一臉遺憾地嘆氣搖頭。
「你們這些惡賊！就不怕王法嗎！？」
「這些銀子只是小事，等孩兒中了舉，掙了前程，咱們家的日子就能再好起來。」
「靜波，能幫個忙嗎？」
「不……」
那領頭的旗人冷聲道，眼裡也並起了寒光。
「這是意外……」
此事已經了結，番禹縣的縣太爺也換了人，他滿以為早無糾葛，怎麼還鬧上這麼一出？
「學台大人！」
再看清那個數字，范晉真想一頭痰吐到那人臉上。
「范秀才，你欠的是還清了，可你爹娘為了張羅你的事，卻也借了咱們東家不少錢呢，這不，上面你爹畫的押和手印可清楚得很！」
「爹！娘！」
科試沒過還是其次，眼下縣裡的案子如果過不去，他的功名都要被擼掉，到那時候，可就真是直墜深淵，再難翻身。雖然不確定縣太爺為何總要整治自己，但范晉覺得，總還是有人能整治縣太爺，他托吳平取的，就是番禹知縣篡改卷檔，逼於家再告他的憑據。
「主子才知道！」
「待他清醒下來，放走即可，別為難他。」
說話的生員足有四五十歲了，雲淡風輕地好意安慰著，范晉卻是心火入骨，這不一樣！這次鄉試可是寄託著他功名和佳人兩樁前程，只能進不
之前在李庄再遇管小玉，原本他還頗有顧忌，可李肆的話讓他懂了，做人就得向前走，不能遇到險阻就避開，所以也就放開了心防。跟管小玉相處那一月，是他這輩子最舒心的一月，他還想著這樣的日子，以後能長長久久。就為這個，他也要拚命掙得一番前程，這點坎坷，他一定要衝過去。
范晉強自下床，眼裡滿是不屈，他在李庄呆了一年多，對李肆那一通道理沒怎麼上心，可人遇挫折，絕不低頭這心氣，卻已經是蘊得足夠。
丟下一句鏗鏘有力的話語，范晉拱手告退。
「為什麼！？為什麼我會被黜落！？學台大人，求你說個明白！」
「去告知將軍府馬催領，說那個窮酸狗急跳牆了，事情已不止他和管家千金的廝纏，我這裏再難遮掩，得他動手才行。讓他注意點，別落了痕迹。」
「我不走！幫我再活動下，把事情拖拖，等鄉試過了，一切就迎刃而解！」
「府尊要還的，是朝廷的公道！」
「不——！」
那旗人輕蔑的回話，將疼痛從范晉的臉上眼上直捅心底，范晉只覺自己魂魄都要被疑問和不甘撕碎，不應該只是這樣，肯定還有其他原因！
來遞消息的是番禹縣衙書手吳平吳靜波，不僅是他同窗好友，還跟妹妹小蓮結了親，就等著小蓮明年及笄就納採過門。
「重矩，你快藏藏，於家向縣裡投告了，說你誣告鄉里。」
「二百六十兩，你們好大的買賣！」
旗人嗤笑，彷彿他問得太愚蠢。
「生員范晉，你先回家，待本府細細查來，若番禹縣真有此等罪行，必定還你一個公道。」
「不——！」
恍惚間就聽到這樣的招呼聲，是學政來府學慰問生員了，這是廣州城生員特有的待遇。
「你們……會遭報應的……」
「什麼？那事不是已經結了嗎？」
那中年旗人呸的一口痰吐在地上。
吳平小心翼翼地說著，可還是惹得范晉開始有些暴躁。
深夜，跟吳平喝到半醉的范晉迷迷糊糊醒來，正要出門解手，卻聽得院子另廂屋裡妹妹的驚呼：「火！」
「喂！別浪費了！既然要當劫匪強盜，那就得像個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