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並非事事均在掌握
李肆之前的疑惑，在這份邸報上依稀得了些解答。江南……他忽略了江南在清廷心目中的地位，他在廣東這翻江倒海，對清廷來說，不管是地理距離，還是心理距離，都還是太遠。可江南是清廷命脈，那裡有一點風吹草動，清廷都要緊張。
李肆這麼說著，三部曲是他擬定的大致方案，眼下這形勢，還沒到那般緊急。
那中年人正是順風快遞的東主黃斐，和其他文字案不同，他不是文人，還手握目前最快捷的消息傳遞渠道，得知自己可能步戴名世之後，趕在官府動手前就動了腳。
黃斐嘆氣道：「三叔，咱們還有去處。的確是爹給了我們兄弟腦子，可給我們手的，卻是廣東的師傅，他們能幫上忙的。再不行，直接下海，總有活處。」
康熙五十四年正月初六，揚州張黃二家，連帶順風快遞、揚州七巧行的掌柜大匠，數百人借順風快遞的快蛟船出逃，而下令緝拿順風快遞案相關人等的公文還沒過直隸地界。
廣州西關英慈院，盤金鈴正忙得額頭生煙，這會她可沒功夫拜誰。
「我的功，我的罪，都歸於他，求他能繼續代天而行，領著我繼續向前……」
黃斐跺腳：「只要有他在，什麼圖紙不能再畫出來！？真是笨蛋！」
嚴三娘興奮地問著，從新安回來后的半年裡，李肆忙著三江票行和三江投資的「金融綁架」行動，她則回到英德，負責司衛的擴充編練。原本李肆不想讓她插手這麼深，畢竟搞成個夫妻檔，以後可不好下台，段宏時也提了同樣的意見。可他手上就這麼些人，放著這麼有威望、有本事，又可靠到快上了自家床的人不用，那可是腦殼有包。李肆也不得不讓嚴三娘擔當起了類似「教導總監」這樣的職責，負責旗下所有士兵的基礎技能訓練指導，與范晉所任的「軍法總監」一同，成為他在宏觀上掌控軍隊的左臂右膀。
正月元宵，就在揚州官府在空蕩蕩的張黃家宅里滿肚子苦水翻騰
一年前，當李肆舉起軸承，喃喃自語著什麼歷史的巨輪滾滾轉動時，他根本沒有預料到這巨輪先捲起狂瀾的地方，不在廣東，而在江南。
被李肆再度襲來的大手撫得心神搖曳，嚴三娘趕緊轉移著話題，這次她成功了。
自稱張潮的老頭老淚縱橫，這可是牽連九族的罪名，帖子最早是他幫黃斐寫的，雖然被人改了，可他依舊脫不了罪。
此時那下人才將後幾個字吐出來，「商議廣東之事。」
第二份是李朱綬讓羅師爺帶來的信，附了八貝勒府家人的書信，話就說得直白多了，朝堂要對廣東下手，八爺正在設法周旋，要李朱綬趕緊擦乾淨屁股，別留下什麼臟污。
角落裡，一個蒼老而低沉的聲音說著。
「奴才不敢擾了主子的清修，可事情緊急，據說是要跟諸位王公大臣……」
盤金鈴低低默念的，卻是另一番語句。
如今這形勢，是因為廣東的諸多技術，連帶商業思維都流傳到了江南，江南工匠之巧、商賈之精甚至還要強過廣東，將之發揚光大，再自然不過。就說這快蛟船，並非他發明之物，也不是廣東所造，純粹是江南人在他傳過去的織機上得了靈感，再跟古時的車船設計結合，就出來這麼個東西。而商賈藉以謀利更在情理之中，結果就被康熙盯上了。
公司大會上，李肆沒有總結成績，沒有展望未來，而是下達了這樣的命令。
青煙撞散，一張眼眉如刀的沉冷麵孔顯露出來。
「也是……現在我們滿打滿算，也才三千可靠的兵。」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又能逃到哪裡去！我張潮這輩子的清譽，就這麼被你毀於一旦！你爹鼓搗一輩子的奇物，自得其樂也就算了，卻不
貨站中心那座大樓本就是籌建中的公司新總部，在大會召開之前，李肆同時收到了三份消息，讓他對時局終於有了一定程度的把握。
「黃斐！是你害了我！我寫的本是『依夕順風去，日出客顏開』，你為何要改出那清明二字！」
「瞎嚷嚷什麼！？我胤禛一身清凈，朝堂之事與我何干！？等我念完這大悲咒……」
嚴三娘嘆息一聲，也不得不壓下了沸騰的心火。李肆這攤事業，實際已經聚到了五六千人的武力，但真正能投身戰場的，也就司衛和水勇兩部分。其他部分，包括船丁和貨站巡役，也就是保安性質，不管是技能還是忠誠，都不可靠。
「向吾主稟告你的功，懺悔你的罪。功罪皆歸於吾主，吾主將賜你本心的安寧。」
殿堂並不寬廣，卻很高，頭頂是一座穹頂，被風燈映著，五彩的圖畫異常醒目，有好幾幅畫，任何熟知華夏神話的人都能看出，那該是盤古開天，女媧造人，軒轅出渭河，炎黃大戰，黃帝蚩尤之戰……一路下來，直到伏羲造字，神農嘗百草。和寫意山水畫不同，這些圖畫筆法鮮明細膩，每個人物的表情都清晰可見，看上去就像身臨其境一般。一股渾然滄桑的氣勢，由這些圖畫濃濃罩下，讓每一個步入殿堂的人都心生渺小卑微之感。
「盤姐姐怎麼還沒來？是不是還在拜天？」
北京，雍王府，一個消瘦的中年人，也在一間靜房裡低聲誦念著，香爐上青煙繚繞，讓他的面目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李肆板著臉訓斥道。
「主子，萬歲爺有事招諸位阿哥明日相商要事，是不是預作準備，去打探一番？」
門外下人低聲說著，可這中年人卻恍若未聞。
英慈院西南的矮山上，原本那座可以眺望珠江的亭子，已經被改建為一座廟宇式的小殿。換了一身淺藍素裙的盤金鈴，帶著同樣裝扮的賀默娘進了殿里，頓時置身一個感覺
不多時，那敗黑腸子剪下，看了看台上還昏迷不醒的病人，盤金鈴長出了一口氣，自己總算又保住了一個人的性命。這「腸癰」之症，原本不是英慈院解治的科目，可瞧著這人的癥狀，湯藥已不能救，家人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思，求英慈院出手，她不能見死不救。而恰好，這病她專門研究過的，知道該怎麼以外科之法醫治。
這些措施是公司所有執事級別以上幹員都知道的，而另一些措施，就只有與「軍」一事有關的人才清楚。「握柄」就是發出了戰備信號，硫磺硝石的走私要加強力度，青田司衛以及香港水勇也要開始集結，天刑社要發出準備戰鬥的動員。
黃斐卻沒上船，他朝後看去，正見另一幫人急急而來，一個個都扛著厚厚的行囊。
想到翼鳴老道鼓搗出來的東西，李肆就暗自呻吟，這老頭可真是能折騰，居然還真能搞出那樣的東西！？
下人乍著膽子繼續說，中年人終於惱了。
她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從一邊工具盤裡找來剪刀，正要遞過來，盤金鈴卻搖頭，食指點點，再蹺起大拇指，她那秀目頓時更亮，似乎還帶著隱隱的淚光。
「趕緊替我更衣！」
接著他低聲嘀咕：「什麼清譽，就是大清的名譽吧，這東西要來作甚！？」
揚州的瓜州六濠水碼頭，幾艘古怪小船泊在一起，比哨船長一些，同樣有一帆，卻不見外搭的槳櫓。不少人正急急忙忙搬運著貨物，一艘已經滿載的小船屁股後面呼呼翻起水浪，朝著南方啟航。
一份是京城小謝發來的，附有湯右曾和田從典分別寫給段宏時的信。信里除了客套問候，還隱隱約約提到了廣東近日風頭正盛，朝堂也在討論廣東之事。作為朝堂大員，話能說到這個地步，已經難能可貴。
用小鋼鉗夾住下端，鑷子提直腸子，盤金鈴用左手朝對面一人比出二指點點，作了個剪刀的姿勢。那人也是身材
「還沒到出鞘呢，而要打……還得到亮劍那一步。」
「現在，咱們該握柄了……」
棧橋上，一個中年人急急而行，在他身後，幾個小夥子將一老頭高高抬著，就像是綁架一般。
李肆嘆息的是另一方面，人、財、軍這三環，軍雖然規模小，卻算成型了，財則有了相當進展，而人……尤其是人心這部分，段宏時和翼鳴老道都給出了自己的方案，可段宏時的太迂迴，翼鳴老道的太……古怪。
他沉聲喚道。
第三份……就有意思了，是朝廷的邸報。和以往邸報不同，這份一路加急，幾乎跟小謝和胤禩的急報同時到達，朝廷的驛傳效率也終於體現出來。包括朝堂的討論和揚州順風快遞案，以及皇上對廣東的不滿，在這邸報上都說得再通透不過。
那老頭一邊掙扎一邊呼喊著，前面的中年人一臉苦得快能淌水。
所謂「握柄」，是青田公司造就擬定好的應對方案，生意層面上，是加緊回籠資金，關停不重要的分支項目，同時加大三江票行和三江投資的吸銀力度。
一間四壁肅白的屋子裡，她和幾個人都穿著淡青的素袍，頭也戴著同色布帽，臉面被大口罩遮住。屋子中間，一人正躺在檯子上，腹部敞開，盤金鈴正用鑷子將一段黑黢黢的腸子從肚子里扯出來。
這邸報來得這麼快，還給了李肆一點感悟，看來廣東官場，也有了自成一派的風氣。邸報是各省在京里的提塘所編，提塘到六部內閣書房去查和本省有關的大事，然後編成小報，在京自行刊印，然後遞送回省。眼見朝堂要在廣東動大手腳，廣東提塘自然也發了狠，用上了六百里甚至八百里加急，趕上了民間快遞的速度，把消息送回了本省。
盤金鈴微微笑著，也在用手回應。這少女就是她之前收養的啞女，姓賀，本沒名字，盤金鈴給她起名叫「默娘」，日日
這半年來，兩人事務繁忙，聚少離多，偶爾相處，都覺甜蜜。此刻依偎在李肆懷裡，嚴三娘也任由他的咸豬手上下揩油。她不是青田公司的成員，沒有出席越來越正式的公司會議。聽到李肆說出了「握柄」二字，拍開李肆的手，似乎下一刻就要上戰場。
張潮也沒迂到坐以待斃，哀嘆一聲，任由家人把他抬上了船。
「廣東……」
那些人抹著汗指向後面：「二少爺在後面，他說其他都無所謂，這些圖紙可絕不能少。」
剎那間，諸多記憶碎片在愛新覺羅·胤禛的腦海里閃過，然後聚攏在「老八」那張面孔之下。
黃斐皺眉問：「黃卓呢，你們不會把家中的被褥都帶上了吧？」
「終於……要動手了嗎？」
「可不準跟著她一起去拜！」
賀默娘高興地朝遠處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揮著手掌，那是她的哥哥賀銘，少年不知道遭了什麼鬱悶，比劃著類似「別來煩我」的手勢，轉頭再不理她。
出了屋子，解下口罩，之前動剪的那女子顯了面目，也就十五六歲，面目雖然平凡，可眼眉卻隱隱近了盤金鈴。她追到盤金鈴身邊，啊啊張嘴，卻沒成音，可兩手揮舞著，指尖紛飛，像是織花一般。
盤金鈴和賀默娘跪在了泥土之階上，合掌閉目，嘴唇微微蠕動，像是在默念什麼經文。
「還不止這樣，咱們的旗號都還沒準備好。」
「三叔，你這就不專業了，咱們急腳哪有黃昏出發的道理？要怪就怪我沒看緊改帖子的師爺，誰讓這朝廷有這些多忌諱！？不是我剛派了船去京里試探北方的生意，這消息還不能趕在朝廷動手前收到！」
「好，帶你去，就是得沐浴了，這一身的污穢，可不能帶去拜天。」
殿堂的正面只有一面牆，牆上是一個巨大的圓窗，一側透亮一側黯淡，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太極圖。牆下是幾級台階，最下一層的台階卻是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