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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六章 等待鐫刻的墓碑

第二百四十六章 等待鐫刻的墓碑

伊人已去,縱有什麼隔閡心結,也再難系住,蔡飛低低嘆了一聲,心中那絲對張漢晉的嫌怨也煙消雲散,反而升起一股憐憫。
「不,總司是凡人,他沒有什麼法力神通,也不是什麼修仙得道的神人,他還有很多毛病……」
不過蔡飛卻在想,這葬禮卻是再貼切不過,正合當兵人的味道。
他蹲在了柏紅姑的墓碑邊,示意張漢晉也隨意。
屈原的《國殤》,由童子的和音,以一句一拍的韻律,蘊喉唱來,在場數百人頓時只覺一股酸熱之氣貫通了眼鼻和咽喉,要將眼淚如決堤洪流般推送而出。
他也顯得有些迷惘,眼神閃了好一陣,才低低道:「只是我們這些活著的,都有一個念頭,如果自己也有這一天,墓碑上除了名字,還能寫明白,我們到底做了什麼。」
「胡祥,他和另外十三個人,在百花樓一戰里,為保護總司戰死。」
張漢晉的目光此刻清澈無比,讓蔡飛感覺有些不適應,這似乎不像是他所熟悉的常人,一般而言,這種難以述說的感覺,尋常人都稱呼為……邪魔。
蓬蓬……
唱到最後,眾人再也抑制不住,淚水從眼角湧出,滑過臉頰。
小牛角號低沉響著,這本是衝鋒號,用在軍葬上,代表著大家對陣亡者無畏勇氣的敬佩,也象徵著烈士一去不復返。
「張……指揮……」
「總司,生死有命,我們做的事,怎可能沒有犧牲?」
張漢晉心思收回來,開始跟蔡飛認真談了起來。
可現在,墓碑上還只有名字。
「王思蓮和陶富,他們也是為總司而死的,雖然另有墓地,這裏也留了他們的名字。」
張漢晉述說著自己的理解。
那一刻,蔡飛有一種衝動,想要將時間拉過百年,看看後世的自己,到底是怎樣一番面目。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李肆沉聲說著,張漢晉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當然知道這些,但由李肆親口說來,心中自然更踏實了幾分。
李肆拍拍挺胸肅立的張漢晉,然後摘下帽子,露出長著一層青茬的光頭。
「紅姑跟我說起過你,說你跟他是師兄妹,怕你回去亂嚼她舌頭,所以總是要躲著你。」
「這裏埋著的人,要麼是為總司的理想而死,要麼是為保護總司而死,為保護總司而死的人,不止紅姑一個……」
雞冠山司衛訓練營建在山谷里,北面的山坡緩緩舒展,茂盛枝葉間,隱隱能見到一片低矮碑林,大片灰藍加純黑的身影正聚在一起,卻聽不見嘈雜人聲,整片山坡沉鬱得只剩下風拂枝葉聲。
「會的,會有那一天的,我保證,不會太久遠。」
「後人才會這麼說嘛……」
「我不過是個獃頭小子,既不如賈昊那般有城府,又不像吳崖那樣愛說愛笑,有什麼朝氣,甚至我弟弟張漢皖,都比我能哄人,你到底是看中我哪一點了呢。」
「馬上就有大戰,再有什麼疑問,到戰場上去找吧。」
嗚嗚……
可後人,到底會是怎樣的後人呢?自己的墓碑,又能寫下多少事迹呢?
「就像是上古時代,人們茹毛飲血一般,總司就是得了火的燧人氏,要教咱們用火。」
悠揚的簫聲吹響,偶爾敲響的鼓點,拉著極長極重的拍子,似乎揉捏著人心。前奏之後,清亮的童子音在樹林中升起,帶得這滯重的氣息直貫天際。
後人……墓碑……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李肆眼神迷濛地問:「心裏有怨恨嗎?怨恨我這個師傅,給你們了很多東西,卻讓你們又失去了很多東西,寧靜的生活,親密的兄弟,歡喜的意中人。」
「莫非總司……真是神仙下凡?」
葬禮結束后,眾人退開,這是要給某人一個單獨的空間。
「徐漢川,在三年前保衛李庄的時候,替總司擋了賊匪的鳥槍。」
「對紅姑,對躺在這邊墓地里的人,我總是很愧疚……」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
思緒被這一聲招呼打斷,是蔡飛。
像是回到了三四年前,李肆還是李四,張漢晉還是張小仔,李四帶著賈狗子吳石頭,加上張小仔這十多個礦場里的小子,還有個拖油瓶關二姐,每晚都在鳳田村的山坡上,教他們天文地理,教他們做人的道理,教他們找到自己的脊樑。
張漢晉繼續道:「四哥兒一手遞給我們理想,一手遞給我們槍炮,槍炮握著,再實在不過,可是這理想,好像……」
他好一陣沒形容出來,抬頭看天,才尋著了合適的話語,「好像就是整片天,四哥兒,那就是你,但我們總覺得太過渺小,自己一個人裝不下。」
這一問讓蔡飛愣住,是啊,回家埋著還能寫什麼?自然只能寫假而空的套話,甚至連孝子都沒辦法寫上……
蔡飛鼓足勇氣,提到了這事。有家有族的人都不願離家而葬,而且葬在這裏,墓碑上只有名字,他和那些佛山兵都很難接受。華夏人都講蓋棺論定,雖然不是為死者而是為生者,可生者要想到自己死後都沒個論定,怎麼也不舒服。
張漢晉呵呵笑了。
見蔡飛羞愧難當,張漢晉安慰著他。
想著以前過往,張漢晉目光悠悠地說著,接著意識到在蔡飛面前說這些不合適,嗯咳一聲止住了。
張漢晉搖頭:「四哥兒,有得必有失,你說的這個道理,我是明白得太深。怎麼會怨恨四哥兒,只是……」
「為什麼是空白的……」
張漢晉繼續守著柏紅姑的墓,他想多呆一會,這個帶著一絲颯爽氣息的少女,讓司衛們都像是見到了嚴三娘的影子,不止是他,賈昊吳崖乃至他的兄弟張漢皖,對柏紅姑都有點那個意思,卻不想這姑娘卻看中了自己。
分手之際,張漢晉這麼說著,蔡飛重重點頭。
「現在是紅姑……」
張漢晉解釋道,這事李肆並沒有強求,柏紅姑之所以要在這裏下葬,是因為她本是家中庶女,族祠里沒有她的位置。
隊伍里,蔡飛看著那面墓碑,在心中這麼問著,他自然不知道,在大嶼山下,也有一處墓園,那裡的墓碑一樣只有名字。
「接下來有一場大仗,有問題嗎?」
李肆卻沒有離開,他還有話要說。
張漢晉淡淡說著,蔡飛呆了好一陣,臉上紅成一片。
硝煙彌散開,李肆、范晉、嚴三娘和張漢晉四人一起抬著棺木,走向已經挖好的墓穴。
「好的……四……四哥兒。」
張漢晉看向蔡飛。
這是在為柏紅姑舉行葬禮,這處墓園葬著三年來陣亡的數百人,將柏紅姑葬在這裏,她的名字會跟這些人一樣,始終記在眾人心中。
張漢晉的語氣讓蔡飛又是一愣,這語氣像是在講述一位平凡的親友,而不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只是他很有學問,他看透了這個俗世,而且他不想當世外高人,只求自己安定,而是想讓咱們也站起來。」
兩個詞語交匯在一起,蔡飛忽然被一種莫名的悸動握住了心臟,自己當了這青田司衛,居然是在作著這樣偉大的事業么?
「我想在後人的眼裡,紅姑一定會是一位膾炙人口的巾幗女英雄。」
「別叫我總司,這是四哥兒在跟你說話。」
「聽說……紅姑和張指揮……」
「既然當了司衛,生死就交託出去了,為保護總司而死,跟死於戰場,一樣,不,甚至更榮耀。」
「坐吧……」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蔡飛撓頭。
張漢晉起身,拍拍衣服,帶著蔡飛,走進墓園深處。
蔡飛只能這麼想,為朝廷,為功名利祿而死,甚至為什麼名節骨氣而死,凡是這麼理解「犧牲」的人,目光都是熾熱的,可張漢晉的目光卻如此平靜,有如無欲一般,這氣息似乎也能在那些加入天刑社的人身上看到。
李肆嘆氣,這就是他的愧疚,在那個日子來臨之前,為他而死的犧牲者,墓碑上都只能有名字。
「說到埋在哪裡,難道回家埋著,墓碑上也能寫得明白,到底作了什麼?」
「沒有,總司!」
「不過她也說,你這個師兄,人很好,她只是自己心裏有鬼。」
張漢晉低低說著。
蔡飛卻轉了話題,張漢晉微微一怔,然後恍然,原來是為此而來的。
此刻兩人又轉回到柏紅姑的墓碑前,張漢晉帶著一分不舍地說著,然後他和蔡飛一同,單膝跪下,兩手抱拳,向柏紅姑的墓碑深深行禮。
「比如……他很愛面子,如果丟了面子,也會著惱。」
「這裏埋著的人,我都記得他們做了什麼。」
「不想埋在這裏?」
「這事聽憑自願,不願埋在這的,就跟那邊的合碑一樣,還是會在這留下名字。」
李肆點頭,的確裝不下,能裝得下,就能做更多的事,而不只是拿起槍炮作戰了。
排槍轟鳴,這是代表大家會繼續戰鬥,讓這熟悉的槍聲喚醒烈士的英魂,跟他們這些還活著的人在冥冥之中相會溝通。
「燧人?那不就是神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