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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六章 你問女兒香不香,油鹽醬醋拌生薑

第二百七十六章 你問女兒香不香,油鹽醬醋拌生薑

張漢皖氣沖百匯,袁應綱卻哈哈一笑,「不妨事不妨事,這隻是開場戲,有此般效果,已是出乎意料。」
「這一招可撕不破他們的臉皮,看他們那臉皮比城牆還厚!」
參軍楊俊禮也是從青田公司公關部拔起來的人,出身曲江縣衙,和蘇文采一樣,原本都是小小刀筆吏。四十多歲了,一直碌碌無為,卻在青田公司這個大舞台里燃燒起來,表現壓過了眾多年輕後輩。
李肆在青浦舉旗時,楊俊禮正在肇慶府高要縣任工商師爺,得知消息后,等楊琳帶督標出了肇慶府,就將他能組織的巡丁、商人護衛連帶縣衙吏役全都糾合起來,控制了高要知縣,嚇跑了肇慶知府,楊琳在佛山被逼退後,也不敢在肇慶府停留,直奔高州而去,為李肆拿到肇慶立下了首功,由此也換得了在天王府里,被眾人視為炙手可熱的參軍一職。
新會縣本就屬廣州府,之前青田公司在這裏下過不少力氣,都沒想過會出什麼問題。龍驤軍打起新朝旗號,以「路過」的心態,要順手接收新會縣城,卻不料在這裏撞了一鼻子灰。
「咚咚鏘~咚咚鏘~」
「他們新會人都知我們之前是青田公司,不是什麼闖賊,就算不認這面大旗,也不至於官民同心到了如此地步吧?」
「還有死硬的……」
楊俊禮呵呵輕笑,苦澀地笑,「新會確實為此事而出了四孝烈之名,敵軍圍城,糧盡多日,不得已屠人以食,掣籤而選,有妻代夫者,有女代父者……」
羞恥心自然人人都有,但卻被另一層恐懼之心重重壓住,新會人都在想,莫不成自己也要面臨祖輩同樣的境遇?
女兒香是啥?傳單上說得很清楚了……
正要吩咐火炮準備,他卻沮喪地發現,還有不少婦孺不僅沒跑,反而主動將他人丟下的城牆空隙給填住了,雖然這層「人肉城牆」比之前稀疏了很多,但一炮過去,怎麼也得死上十幾人。
「一城百姓,全是忠烈!雷父母可得一一記好了我們的名字!」
「咚咚鏘~咚咚鏘~」
「妻女可舍,錢財也可舍!就為這節烈之名,咱們也都得榨出每一兩銀子!」
「你問女兒香不香唉,油鹽醬醋拌生薑唉~拌生薑!」
不僅張漢皖兩眼圓瞪,他身邊的侍衛都忘了職責,不約而同地指向這座小城,「就在這裏!?」
其他人都鬧哄哄地應合出聲,而他們言語之間,都匯向端作上首的一個年輕官老爺。
「若是城破,婦孺也難逃賊害,她們能護得新會,也是全了她們孝烈之名,雷父母,大局為重……」
大鼓敲響,鈸鐃震天,戰場成了戲台。
張漢皖恨恨地說著,又一天過去了,新會人像是沒收到那些傳單一般,婦孺在城牆根下越聚越多,挖溝搭棚,生火煮飯,徑直在外面過起日子。要衝過去抓人吧,沒炮火掩護,清兵在城牆上放槍放炮,白白犧牲不說,還要連累城牆下的婦孺。
張漢皖很興奮,真想不到這袁鐵板,就靠一張嘴,就亂了那些犧牲品的人心!真比大炮還管用!
「你問女兒香不香唉,炒煮烤煎抹咸醬唉~抹咸醬!」
鄭永的聲音響起:「這事我知道一些,他們也是被之前廣州屠城給嚇住了,怕降了晉王后,清兵再打來,要將新會也屠了。民人不僅甘願就戮而食,還幫著守軍阻撓晉王攻城。晉王心地仁厚,又以救民於水火為旗號,不願對新會人下狠手,這才招致他東征大敗。」
「咚咚鏘~咚咚鏘~」
「可憐窈窕三羅敷,肌如冰雪顏如荼。再拜乞充軍庖廚,解妝請代姑與夫。」
「張都尉有所不知,這新會人,是不看什麼旗的,他們就只看自己脖子……清廷刀快,廣州血濃。」
新會縣衙大堂,鄉紳士宦群聚,卻是笑語歡聲,顯出一分怪誕的亢奮。
「那只是熱場,現在才是正戲!」
這面大旗就是所有人都覺新鮮的「國旗」,雙身太極團龍就是新朝的標誌,寓意上應天道,下順萬民,執中守正,陰陽相諧。李肆在青浦舉旗后,就廣招畫師來繪國旗,無數畫師獻圖,就一個叫邊壽民的畫師獻的圖入了李肆之眼。
張漢皖也咬牙道:「我看什麼四孝烈,根本就是他們編出來粉飾顏面的!」
鄭威雙目噴火:「怎麼沒錯!?他們就是天王所說的漢奸!不僅為惜命而站在韃子一邊,還吃婦孺求活命,公私兩罪都犯下了!」
只是他當刀筆吏二十多年,開口閉口「朝廷」,實在難改,張漢皖也習慣了,不以為忤,虛心請教起來。
「康熙年唉盛世到唉,喜人喜事數一樁唉~數一樁!」
楊俊禮長嘆道:「這是屈翁山先生在《廣東新語》里所發之慨嘆,說的就是六十多年前,眼前這座城裡的慘事。」
雷襄艱辛地點點頭,竟然不覺這學諭的話自相矛盾,若是賊人不顧婦孺,他們推出城去又為的是什麼?
「小人本想也去城外,可女兒非要學那孝烈,以身相待,也只好含淚成全,唉……」
若是在外省,遇上這般頑抗的民人,轟死也就轟死了,可這是新會,就在廣州府治下,若是他徑直朝婦孺開炮,李肆立的這國,可就要被各方人,特別是正在加意籠絡的士人所側目了。儘管真正卑劣的是對方,但大義的戰場,連雞蛋里都要挑出骨頭,更別說你徑直露了一條縫……
依稀的哭聲傳來,那是城牆下的婦孺正一邊挖溝,一邊為自己的命運哀泣,她們得在這城牆根下打棚子「堅守」。城牆上的將兵壯丁們也都忐忑不安,但他們都還是一絲信心,這李天王舉旗要復華夏,那該是跟六十多年前的李定國一樣,不好對自己要解救的民眾下手吧。
袁應綱挺胸疊肚,趾高氣揚,估計是正在醞釀情緒,也難說他確實就是這麼得意,張漢皖、楊俊禮和鄭永三個西路軍首腦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張漢皖和眾人都呆住了,這段歷史他們可不知道,他們總覺得,除開文武官員,一般漢人,只有為抗清而殉死的,可這新會人,居然為守清而徇死!?
「好好……好!諸位忠義之心,雷某感懷五銘!只要我新會在賊潮下頂住,朝廷會記得諸位,皇上會記得諸位!只是那些婦孺……」
周圍的將兵也都聚了過來,有人道:「若是如張巡那般,為抗清兵而捨命就鑊,倒也死得既孝又烈!」
「我新……新會……會,孝……孝烈之名!賊人都……都知,就更不……不能辱了祖輩這名聲!」
「小人的偏房侍婢都在城外了,父母老爺安心吧!賊人若是對婦孺下手,老天爺絕不饒他們!」
新會攔在前進高州的要道上,不可能棄之不顧,張漢皖只好展開整個龍驤軍,將新會團團圍住。
「現在是把我們也當晉王來擺布了!?知我們是仁厚之軍,就直接拿婦孺擋在城前,滿城男人的骨頭去哪裡了!?」
「妾尚年少甘且脆,姑與夫老肉不如,請君先割妾膏腴,味香不負君刀俎。
咚咚鏘的大鼓鈸鐃聲將不堪入耳的粗詞一波波送入新會城裡,人人都臉色發白,直吞唾沫,城外的婦孺也起了騷動,不少女子都哭喊著朝城裡奔去,卻被緊閉的城門擋住。
「若是皇上能知我新會的忠義,怕是也會流淚吧……」
「新會特產女兒香唉,一甲輪完又要嘗唉~又要嘗!」
可他卻不得不去求李肆拿個主意,他真做不了主,他們是為復華夏而戰,怎麼也難對婦孺開炮。
李肆已親率鷹揚軍東進,三天後,信沒到,另一個人到了。這人大家都認得,袁鐵板袁應綱,以前在英德說書為業,後來被招進青田公司,再後來居然成了范晉的部下,軍中不少俗語歌謠,都是他的手筆,現在頂著左校尉的軍銜掌管軍禮監,什麼鼓手號手和軍中寫傳單的文書都歸他管。
袁應綱一發話,新會這個戰場就成了他的講台。
「咚咚鏘~咚咚鏘~」
第一波攻勢是無數張傳單,將廣東四孝烈的事用俗語重寫,用飛天炮射到城裡。新會人雖然知道六十多年前的舊事,也是靠著這些記憶,才又用出了現在這一招。但這麼多年過去了,吃人的細節卻沒多少人記得。原因很簡單,吃人者的後人和被吃人的家眷都還相處一縣,吃人的人總是不願把這當光彩事說給子孫,被吃之人的家眷也不願提起這往事,畢竟跟吃人者的後人抬頭不見低頭見,漸漸這事也就淡漠了。
「急報天王,求賜方略!」
張漢皖服了,再不多話,就跟著大家一起看袁應綱的下一場戲。
一個牙都掉光了的老頭顫顫巍巍嘶喊著。
張漢皖看不懂眼前這幅場景,在他身後,一面火紅大旗正迎風招展,旗上是金黃雙身龍上下團抱,內聚為一顆斜昂龍首,兩隻龍瞳恰似太極兩元,團龍周圍雲紋包裹,不管是龍頭還是龍身,都跟雲紋一般,古樸簡練,透著一股千年而下的蒼茫大氣。
他擦拭著自己的眼角,心潮澎湃,賊軍勢大,他雖然才來,卻已經知道韶州一戰的情況。賊軍四千就破了官兵四萬,眼下圍城賊軍有六七千人,還有紅衣大炮。城裡就聚攏了全縣一千多汛塘綠營,加上差役丁壯也就三千來人,怎麼也難守住,就只能依靠全城五六萬住民,特別是那些婦孺……
縣學的學諭抖著鬍子說道,他的女兒妻子也都出城了,雖然心中也在痛,可覺得日後若是能得來朝廷賜下的孝烈牌坊,她們這一輩子也算是值了。
沉默了好一陣,張漢皖呸地一口痰吐在地上。
楊俊禮卻開口念起詩來,張漢皖初聽還沒什麼,越聽越覺心冷,聽到後來,已是渾身發顫,一時想到的是李肆跟他們講過的「菜人」之事,而那是五胡亂華的往事了。
可隨著裝滿傳單的開花彈在城裡摔裂,一張張傳單飄灑而出,過往舊事赫然紙上,應了過往記憶的零星邊角,新會人也都出了一身冷汗。
最後張漢皖卻艱辛地吐出了這麼一句,他的西路軍連家門口都沒出,就被新會人堵住,北面賈昊和東面吳崖兩個大哥還不知要怎麼笑話自己。
楊俊禮哀嘆點頭:「晉王東征復漢,自然是沒錯,可新會人為保一城之民,拚死抵抗,不惜食人,似乎也沒錯。要怪,就怪平南王鎮南王,怪他們身後的……滿清吧。」
「傳令!」
張漢皖臉頰漲紅,再忍不住,就要下令開炮,楊俊禮和鄭永都緊張地盯著他,說實話,他們內心深處也覺這一城之人無恥,還不如徑直開炮,來個痛快。可一來婦孺何罪,二來他們擔不起屠城這個罪責,連李肆也擔不起,肯定要拿發令的人開刀。
「愚民!韃子給了這些傢伙什麼好處,讓他們也擺出這麼一副盡忠殉國的架勢!?」
「天王是讓我來罵人的……」
不是每個人都甘心去當什麼孝烈的,大多數婦孺都是被強勸出來的。想到那傳單上所說的凄慘情景,城外的婦孺從最初的騷動漸漸發展到潰亂,城門撞不開,大群人都朝城外跑,短短一兩個時辰里,城外數千婦孺,頓時散去了大半。
「食之若厭饒,願還妾頭顱,姑老夫無子,妾命敢踟躕。」
楊俊禮看了看這兩人,心道天王教出的人果然看事看得透,當年新會一戰里,還有所謂的烈女,是在家時被兵丁姦淫而死的,由此可見當時城裡之亂。那些為夫為父代死的女子,她們也是不得不死,給她們編些故事,吃人者和被吃的,似乎都有了光彩,這不就是那些犬儒最擅長乾的事么?
「筆來!紙來!人來!號鼓鈸鐃也都給本校尉聚起來!聽聞房參軍在東面以一身官服連收幾縣,我袁應綱袁鐵板,如今就要靠一張嘴皮,將這新會踏于足……舌下!」
他搖頭道:「可惜,攻城者非清兵,而是晉王李定國。守城者也未有滿人,而是本城將兵。晉王東征,就折于這新會城下,這新會人,可真是一城『節烈』!」
雷襄只是在腦子裡想著,的確,大義重過小義,這全家之義,就得從了為朝廷守土的大義,只是為以身作則,自己那新婚燕爾的嬌妻也在城外……不敢想啊,若是真到了那個時候,他寧願自己嬌妻死於炮下,也絕不願她葬身人腹!
袁應綱一點也不慌,手一招,他的「宣傳兵」上陣了。
可犧牲婦孺來守護一城,雷襄這個讀書人心中還是有些難以接受,總覺得哪裡不對。
新會縣知縣雷襄被這氣氛給感染得流淚了,他這個進士出身的正途官,剛剛被吏部分發到廣東,書卷之氣還未脫盡,此時只覺渾身都在燃燒,自己正與新會一縣,人縣合一,以他的性命,以一縣人的性命,踐行著三綱五常的大道。
張漢皖很生氣,拳頭張張合合,「開炮」兩字就在嘴邊轉著,卻始終吐不出口。跟著李肆學了太多,核心一事他很清楚,向這些婦孺開炮就等於屠城,他要屠城,李肆就要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