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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九章 狹路相逢勇者勝

第二百八十九章 狹路相逢勇者勝

「打仗當然要死人,可要看死得值不值!」
林堂傑額頭隱隱出了一層細汗,他隱約明白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他越界了。他沒有資格擔下部屬該在什麼時候戰死,該在什麼時候活命的責任,他的責任,就是讓他們死得其所。
向善軒終究是有歷練的,這話震住了林堂傑,他開始皺眉深思,可接著還是搖頭。
城東十裡外,西江北岸馬頭嶺上營寨密布,中軍大帳前,兩桿並列大旗被雨水打濕,有氣無力地耷拉著,只能見到旗幅內側「羽林軍統制,左都尉,賈」、「龍驤軍統制,右都尉,張」兩列文字。
林堂傑也惱了,盤石玉可是在誅他的心,他絕不是怯敵!
「你不是天王,不必對一國擔責,你也不是我,不必對羽林軍擔責。林堂傑,你是羽林軍左營指揮使!你要擔的,就是左營的責!」
所有人都同時出聲:「當然不是!」
他壓低聲調,命令似乎從胸腔里轟鳴而出。
「我不服!」
他掃了一眼帳內兩軍的將領,開始評斷自己。
「怎麼都是錯,兩害相權取其輕!我相信天王在這,也會認可我的決定!你不是也認了我的撤退請示嗎?」
見向善軒也只是微微低嘆,再無異議,賈昊起身下令。
但他不得不承認,林堂傑下令從金雞嶺撤退,並非是怯戰,也不是真頂不住清兵攻擊。前幾日大雨滂沱,雙方都不能戰。昨日雨勢減緩,清兵出動數千肉搏兵輪番攻擊金雞嶺,但都被林堂傑帶著左營擊退。因為還在下雨,即便有雨棚遮掩,槍炮依舊大半失效,林堂傑甚至帶著侍衛親上戰場,他的佩劍都染足了清兵的血。
張漢皖道:「清兵雖說已經聚了四五萬,可其中的肉搏兵不到三分之一!咱們全員都是肉搏兵,真要拼起來,兵力不比他們少太多!」
賈昊終於壓不住自己翻騰的心緒,開始激動了。
接著他看向林堂傑。
「這不是在訓練營里!你坐下!」
這一句「要我們何用?」不僅說得張漢皖等人熱血沸騰,林堂傑也幾乎咬破了嘴唇,恨自己心思飄浮,雜念太多。他丟掉了金雞嶺,整個羽林軍和龍驤軍,就得付出血的代價,把這場子找回來,以他之前那值不值的演算法來看,他這一撤,真是太不值了。
梧州城下,連續幾日的大雨轉為綿綿細雨,即便是在南方,這般潮濕陰冷,也讓人難以忍受。
賈昊聲調高了幾分,翻過年頭,他才剛滿二十歲,比林堂傑還小一歲,聽著對方說話那大剌剌的語氣,心中總是很不舒服,下意識地斥責出聲。
「天刑社對你的處罰,是羽林軍導師會決定的,處罰的不是你擅自撤退,而是你撤下來后,完全沒反省自己的行為!」
張漢皖怒聲道:「沒錯!做人,勿以善小而不為,當兵,就不能覺著不值而不敢拚命!」
果不其然,林堂傑不僅觸動了,還當面爭執起來。
林堂傑很不解。
賈昊沉聲道:「梧州兩面臨江,北面又是綿延山地,就東面這江邊矮地,還勉強能擺開兵,城外地勢起伏,也難用上火炮。這就是一條狹路,狹路相逢勇者勝!廣西兵也是靠著一股心氣在撐著,咱們就在這雨天,就靠著肉搏,堂堂正正打敗他們,才能斷了他們的心氣,廣西一省才能真正被撼動。」
賈昊眼中閃著決然的光芒:「當初天王在觀音山,以千人之眾對陣五倍之敵,在韶州,以四千對陣三萬,那都是抱著決死之心而戰!如今我們坐擁萬人戰兵,雨天里能跟我們對戰的不到兩萬清兵,這樣都還不敢正面而戰,天王要我們何用!?」
「向參軍說得再精當不過,評斷將士們死得值不值,不在你,甚至都不在我,而是在天王!你憑什麼來評斷?你認為自己是為大局著想,可先要搞清楚自己的位置!不要頭腦發昏!你要對左營將士們的生命負責,可那負責,不是帶著他們在敵人的刀刃下撤退保命!而是該死的時候,讓他們死得更值!你身為天刑社一員,更該負責的是天刑社和將士們的榮譽!」
賈昊點頭,林堂傑開始想得深了,這很好,只是在他看來,方向偏了而已。
羽林軍右營指揮使丁堂瑞忍不住開口了,林堂傑撤回來時,一副很有擔當的模樣對賈昊說:「撤我的職吧」,這讓他很生氣,是他先在導師會上提議開除林堂傑。
參軍向善軒見大帳里火藥味冒了起來,趕緊出聲,除開他這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其他將領全都是二十上下的毛頭小子。現在初遇挫折,這幫小子就有些沉不住氣了,他滿心調和,卻為效甚微,自覺也是壓力奇大,就盼著李肆能趕緊來鎮住場子。
賈昊冷哼了一聲:「一直以來,清兵都只當我們槍炮犀利,現在金雞嶺一戰,又告訴了他們,我們肉搏確實乏力,可大家覺得,事實真是如此嗎?」
張漢皖氣得起身訓斥,賈昊沉聲打斷了他。
「我是許可你撤退了,卻是在右營跟你換防之後!金雞嶺確實不是什麼戰略要地,只要天晴,幾炮就奪回來了,可天要一直不晴呢?老天不會平白給誰機會,都要靠我們人自己去把握!」
林堂傑認為,金雞嶺丟了沒什麼,只要天氣轉晴,用飛天炮轟一頓就奪回來了,將士的鮮血不該為這麼個小地方而流。為此他請示了賈昊,希望撤退。可沒等賈昊許可撤退的命令到達,他見大隊清兵正在集結,自作主張先撤了下來。
到今日上午,雨棚損毀殆盡,火藥盡數受潮,地面泥濘不堪,之前掘出的壕溝都成了河溝。清兵繼續發動進攻,林堂傑的左營完全是以刺刀和槍托在跟清兵的腰刀長矛作戰。靠著老司衛的嫻熟戰技和默契配合,清兵依舊沒占什麼便宜,可林堂傑卻覺得這般硬拼實在不划算,清兵固然是死傷慘重,在金雞嶺遺屍上千,可他手下的四個翼長也是一死三傷,士兵傷亡三百多人,不少都是老司衛,這讓他無比心痛。
回到馬頭嶺大營,賈昊就撤了他的職,天刑社羽林軍導師會還要把林堂傑從天刑社裡開除。
他喘了一口氣,開始說到實務。
林堂傑認了剝奪自己軍職的處罰,但對天刑社的處罰絕難接受。
理解歸理解,原本他也認可了林堂傑的撤退請求,但林堂傑擅自行動不說,還覺得自己做得很有道理,一副慷慨擔責的態度,賈昊很不認可他這種心態。天刑社導師會要開除他,就是要讓他能有所觸動。
盤石玉插嘴道:「這下清狗該氣焰囂張了,覺得咱們肉搏拼不過他們,瞧著吧,他們還要借這雨勢繼續進逼!」
「堂傑啊,你真是錯了,你就錯在,死得值不值,不是你來評斷的,而是賈統制來評斷的。」
連瑤營指揮使盤石玉剛從北面湘粵邊境回來,見著林堂傑這態度,忍不住跳腳了。
「你認什麼錯了?是認擅自行動的錯,還是認打仗怕死人的錯?」
「而你所謂的值不值得,到底是為了哪一刻?天王也說過,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目標而高喊口號,讓他人死,讓自己活,那多半都是別有居心。我相信你不是這樣,可如果是為了難見實處的未來,而對眼前的事情不管不顧,就別怪他人要朝那個方向去想!」
「梧州久攻不下,勿論緣由,罪責在我,天王要怎麼處罰,我都甘願領受。但我自問排兵布陣沒有過錯,靠著諸位的努力,吸聚清兵匯於一處的目標也實現了,到今日為止,不算金雞嶺之戰,我羽林軍已經死傷五百多人,他們的死,我認為值得。我賈昊,起碼在這一事上沒有失職!」
「沒了犀利槍炮,我們還有槍托和刺刀,我們還是一個整體,從來都習慣攜手而戰,對上清兵,我們有太多優勢,雨天該是我們的主場!而不是清兵以為的,我們在雨天成了虛弱之兵。現在,堂堂正正打敗他們,讓他們不管白天黑夜,不管陰晴風雨,見著我們都要害怕!」
聽到賈昊這話,已經有在雨天跟清兵硬拼的意思,向善軒下意識地勸道:「天王應該在這幾日內就會到,是不是先穩一下,等天王來了,再作定奪?」
「我認錯了,這還不夠?難道我該痛哭流涕才行?我就這脾氣,要我演戲可是演不來的,再說了,你們這般處置,不是鼓勵大家都去演戲嗎?」
「就在這雨天,把清兵打得再不敢冒頭!」
從青田司衛開始,李肆手下的兵就是火槍肉搏一起練,甚至肉搏練得更多。只是之前光靠槍炮,就足以收拾清兵,肉搏之能還沒完全顯現而已。
「被清狗打得落花流水,丟了金雞嶺,還有臉保自己的天刑社身份?我說你……」
林堂傑一身泥濘,兩肩銜章上的銀星已經被摘掉,他一邊說話,一邊還死死捂住左肩上的血線太極圖章,不讓軍司馬來摘。
「開除你軍職,是因為你未得軍令,擅自行動,丟棄陣地,擾亂軍心。而開除你天刑社員的原因,是因為你知錯行錯,毫不反省!」
「天王也反覆強調過,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下令撤退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你的決定,影響的不止是你的左營,而是整個羽林軍,甚至我們所有英華軍人,尤其是天刑社!?我們天刑社的口號是什麼!?心在天!血在地!我們本就要以死人的心態自待!天王帶著我們斷髮宣誓的時候,難道還沒把這話說清楚?」
大帳里,羽林軍左營指揮使林堂傑抗聲說著。
雖然事情內里遠非張漢皖說的那般狼狽,但從結果來看,林堂傑確實被清兵打退了,西面六里處的金雞嶺也丟了。加上右營丁堂瑞在岑溪縣遭受的挫折,羽林軍在廣西可真是撞得頭破血流,賈昊面上沒露什麼表情,心中的怒火卻是一天天高漲。
賈昊一邊平靜地說著,一邊在心中提醒自己,千萬不能生氣,自己現在是兩軍萬人的主將,絕不能讓情緒溢於言表。
眾將轟然應諾,臉上興奮之色滿溢。
「下達撤退命令的時候,我就有了被撤職的覺悟,沒守住金雞嶺,這就是失職,統制撤我的職,關我禁閉,抽我軍鞭,我都認了!可要把我從天刑社裡除籍,我就是不服!我可是本著總司……不,天王的教導,才決定提前撤退的!」
「不,天王很早的時候就說過,我們要遵從自己的本心行事,在危急時刻,堅持自己認為是對的事情,當時我就是那麼想的,我也決定擔起這個選擇的後果,我的態度沒錯!」
林堂傑依舊硬著脖子,他本是老鳳田村的礦工,跟賈昊吳崖張漢皖等人熟得不能再熟,儘管在軍中得聽令行事,但心態上卻並不將賈昊完全當作上司,說起話來也沒太多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