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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六章 黃宗羲就書生一個……

第二百九十六章 黃宗羲就書生一個……

今日借黃宗羲之論說到賦稅,學生們早有心理準備,卻不想等來的是薛雪竟說黃宗羲對這積累難返之症開出的藥方膚淺?
「外儒內法之下,朝廷和地方在這財稅上的爭奪,絕難停止,這才有積重難返之症。梨州先生未述及此症背後的治政根底,但在談如何解症時,卻還是述及三代之治,這說明梨州先生多少也有此感悟,意識到這不止是君王和官員慾壑難填的問題。」
唐時兩稅法改革,將庸和調併入到租里(這是早一輪「攤丁入畝」),而宋時不理會庸和調已經併入租里的歷史,又開始收丁身錢米。
史貽直惱怒不已,下意識地就想起身駁斥,卻被湯右曾拉住了。
薛雪一臉篤定地微笑,肚子里卻如此念叨著。
薛雪只扯了一個開頭,後面就說得含糊,吊足了學生們的胃口,湯史二人也很不滿意,史貽直覺得這傢伙是根本不知道,就隨口忽悠,又準備出聲嘲諷,卻聽薛雪再道:「具體要如何行事,或許不久后,諸位就會從天王令上看到。」
「梨州先生認為此積累難返之症的根結在二,一是君王朝廷無憐恤之心,慾壑難填,二是以錢以銀為稅,所稅非所出。梨州先生認為,解此癥結,一是以所產為所稅,二是重行方田之法,此二論皆書生之言,非治政之言。」
湯右曾話里也壓著火氣,黃宗羲是誰?承明續清的文山泰斗!雖然不仕本朝,以前明遺民自居,但「黃門弟子多時貴」,更是滿清漢臣所敬仰的學問大家。明亡之後,黃宗羲對清廷還算恭順,甚至還在修《明史》等事上諸多配合,清廷也未刻意貶損他。聽到薛雪如此不恭,兩人都很是著惱。
「聽他說下去嘛……」
「梨州先生大才,這積累難返之症是看出來了,但他對此症的診治之策,卻是膚淺。」
正好有學生問了,這積重難返之症,到底該如何破解?
湯右曾雖然也沒多少治理地方的經驗,但身處朝堂,這「末」反而是他更關心的問題,跟讀什麼聖賢書比起來,這才是治國需要真正考慮的問題,他可不像史貽直這種還沒脫掉翰林氣的年輕人那般,覺得「教化」才是治國之本。
「歷代朝廷和地方,都是在爭一塊餅,而且是親手來分,因為歷代都是以一為根立國……」
薛雪接著說到,自秦漢始,徭役就是朝廷向地方「侵稅」的戰場。漢時成丁要服正卒、戍邊和更卒三類。正卒和戍邊都是當兵,期限不過兩年,而更卒則是每年要在本地服一個月徭役,負責土木工程、驛傳、漕運等等體力活,之後這更卒變為出錢代更的「更賦」,這錢自然就收到朝廷去了。
「修路造橋,治安捕盜,這不過是細枝末節,只要盡心教化,人心安穩,就是挈住太平盛世之綱,這薛雪,果然只從段老頭那學來吏員之術,捨本逐末!」
從這裏就看出一個規律,朝廷收稅,先只按田收,後來擴展到戶,再到人。然後進行賦稅改革,三項稅收匯總到田畝上,由田畝攤分,當然總數是絕不會少的。這一輪穩定后,又開始將稅收擴展到人戶身上。之後再進行賦稅改革,重複將稅收根基按回到田地上,當然,轉了這一圈,總數自然比前一次更多,每轉一圈,民人的負擔就重上一層。
黃宗羲在《明夷待訪錄·田制三》里說到了這個「積累難返」之害,大意是三代的時候,只有貢、助、徹,也就是按田畝收實物稅,到了魏晉,變為租和調,租是按田畝收糧食,調是按戶收布帛,而到了唐時,又多出來庸,按人頭收布帛或絲麻,賦稅的租庸調體系成型。
「這是李天王要傷腦筋的事,如果我能有那本事想得通透,恐怕李天王早就把我抓進天王府拜為中書令了。」
「梨州先生對這積重難返之策,並沒有完全看透!」
到了明時,一條鞭法將徭役攤銀,並於田稅,這也是第二輪攤丁入畝。但實際地方上有很多力差雜役沒有免掉,比如最重要的里甲十年一輪。而後萬曆加新餉、練餉,併入舊之兩稅,也讓後人忘了這兩餉,只當正稅就是增加后的數字。
接著他又畫了兩個圈,跟之前那個圈套在一起,形成了上面一個,左右兩個,相互套起來的三個圈。
薛雪的總結很清晰,華夏財稅難題,根本癥結就在外儒內法上,而具體的緣由,則是朝廷在感覺財政艱難之後,總是找地方下手,將地方以銀錢組織起來的力役資源歸併到正稅里,所謂正稅,自然就是朝廷的錢。地方被進一步削弱后,不是州縣治理凋乏,就是為維持地方政務能正常運轉,繼續向底層民眾施壓。感性主宰理智的文人自然更喜歡強調後者,很少注意到前者。
但歷史從不是靜止的,天下也一直在變化,僵化的財稅體系跟不上發展的形勢。歷代賦稅改革的思路都很簡單,將計稅基礎重新退回到相對還算僵化不變的田地上面。把田稅丁稅乃至地方雜派攤入田稅後,地方靠著雜派組織起來,用於解決地方本地公共事務的稅費也被刮到了朝廷腰包里。
歷代賦稅改革的背景,都是朝廷原本的賦稅體系難以維持,核心原因是,歷代開國,規劃財稅制度均以僵化而理想的狀態為基礎,畢竟朝廷以外儒內法為治政思想,目標就是追求一個僵化而靜態的天下。
「且聽聽他有何高論……」
薛雪呵呵一笑,轉身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大圈。
薛雪一點也沒在意學生們的驚詫,繼續侃侃而談。
「國要君王彰貴,養官備兵,要修城治河,地方州縣也要興教化,斷是非,治安緝盜,修渠築堤。但歷來朝廷都不會任由地方在財事上坐大,但凡朝廷得力,留于地方州縣的正稅,只夠供養官吏、學官生員等等。其他諸事,非得特例,都得靠地方民人自理。所以歷代州縣官府,在正稅之外都有雜派,這無關貪腐,而是迫不得已的治政之策。」
雖然時日尚短,但掌握了段宏時以真剖史的方法,學通了被段宏時豐滿過的《天演資本論》,薛雪的政論之學已經小成,可說是小得段宏時李肆的衣缽。他的專長領域接近於李肆前世之「政治經濟學」,在白城書院任這太平樓的樓主,以解決實際問題的眼光來剖析歷史,所講內容被學生們視為「帝王之術」,每次開課,整個書院大半學生都會跑來聽。
「狂妄!」
聽到這裏,史貽直嗤笑不已,治世不問人心,就在這些事情上計較,果然是被銀錢熏壞了腦袋,這英朝之官,若都是這般見識,他覺得自己脫困之日已經不遠。
在原本的歷史里,薛雪是與葉天士齊名的神醫,他跟徐靈胎一樣,都是因親人得病而半路成醫的。在李肆攪亂歷史之後,這個極聰明極有才氣的年輕人,也跟徐靈胎一樣,在英慈院被「蠱惑」,投到段宏時門下學天主道。
薛雪顯然是對這問題研究得很深,噴起來心氣十足,不僅學生們都愣愣地聽著,湯右曾和史貽直也按下了火氣,要聽他到底能丟出什麼乾貨。
「錢銀于天下之利弊,早前我們已經談過,錢銀興,人世旺,此乃天道顯於人世之理,若是要逆它,國將不國,民將不民。前明太祖和梨州先生的想法一般無二,雖然難做到田稅盡依本色,可在徭役力差一事,絕不願銀錢沾染,結果怎樣呢?結果是嘉靖朝不得不行一條鞭法,否則再難維持政治。」
薛雪繼續發著驚人之語。
似乎是受了段宏時的提點,或者是感受到了新立英朝也正處於抉擇路口,年前薛雪就將研究重點轉到了更為實際的賦稅制度上,他今日所論,也有不少是從段宏時那搬運過來的,而段宏時的東西,自然也有不少是李肆的貢獻。
「秦何以一統六國」、「華夏從封建到郡縣的轉變」、「西域于華夏之要義」、「前明帝王成敗」、「錢法三千年」、「丞相內閣之衍」、「州縣兵政變遷」,一聽這些題目,那都是以前帝王才可聽到的治政密學,再隱秘不過的帝王之術,薛雪卻是堂而皇之地在白城書院開講。雖然內容還不怎麼深入,觀點也不成體系,但以實為基,以明得失為目的,聽得學生們大呼過癮,一個勁地慶幸自己沒有學其他人跑掉。這般內容,換在北面的朝廷,甚至之前歷代朝廷,都不會明以示人。
「此症不止是在田稅和力役上來回周旋,更是在朝廷與地方的正稅和雜派之間來回周旋。」
還有學生問得直接,眼下這英華新朝,是不是在此事上有異於前朝之舉?
朝廷做的是大工程,辦的是大事,可地方州縣要修城郭,要造橋,要修水渠河堤,要組織民壯防火防盜,這些小事朝廷管不到也管不了,只好地方自己解決。一些臨時工程可以由地方官出面籌措,一些長期工程,比如養更夫民壯等事情,那就得靠地方搭著正稅來收雜派解決,雜派的根底就在這裏。地方官貪腐,只是將自己的私慾又搭在了雜派上,而非是貪腐造就了雜派。
「我英朝新國,要引入地方,引入工商、引入農人,大家一起來分。有人做評斷,來定這餅多大多小,有人來商量該哪些人分受,各自分受多少,有人來監督分的過程,總之要讓民不覺苦,州縣不窮,工商得利,朝廷有力。」
「至於方田之法,更是書生懷古,老調重彈。早前我們也講過了,三代行封建,秦後行郡縣。根底已不一樣。而賦稅一事,更非單隻朝廷與百姓之事,之間還隔著州縣官府乃至田地屬權兩層。方田之法只論施政對象,不論施政者和經手者為何人,那就如書生一般,將自己代作朝廷和州縣官府,只當是渾然一體,將天下與百姓比作白紙,肆意勾畫,這不就是那般只知讀聖賢書的迂腐之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