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 要做更要說
巴旭起一拍大腿，下了決斷。這麼一大套政策，不做好人心鋪墊，不僅討不了好，施行起來還要費太多精神在口舌上。
程桂珏對這種書生可沒什麼好感，開口就刺到那李方膺的心骨里。
巴旭起認得這個年輕人，之前從永安轉調陽江的時候，還在佛岡廳見過。李肆舉旗后，李玉鋐在佛岡廳被捕。李玉鋐剛到任不久，不僅沒什麼惡行，反而配合青田公司一力便民，天王府還招攬過李玉鋐。可李玉鋐以忠臣自居，雖不願為清殉死，卻也不願投效英華新朝，天王府也沒為難，任其自去。
雷襄跟李方膺有些同病相憐，但歷過新會之事，還挨了一刀，有一種再世為人之感，如今嬌妻就陪在身邊，功業之心也淡了，就想著過一段快活日子，後事再不去想。
雷襄說得瀟洒，他現在是閑人一個，看事自然看得剔透。
「新會知縣雷襄？你怎麼還在這啊？不是說不願出仕就任由自便么？」
「此乃政務內里，到時與民人相關之事，自有公告，何須如街巷妯語那般播傳？」
李肆實在累得不行了，即便是元宵還在加班，正為跟粵商總會一幫白眼狼打仗而作準備。但巴旭起要見他，肯定有大事，也只好強打精神出面。
「方才在下聽聞，新朝也要行永不加賦之策？」
琴聲瀟瀟，雅間里，幾桌縣官推杯換盞，一邊用酒液按摩已經發麻的腦袋，一邊憧憬著未知而奇妙的未來。
「這仁政能一直推行下去，天下垂手可得！別說百年，三百年都可期！」
「他爹憂憤成疾，就在英慈院養病，他是憂憤成癮，整日就泡在酒肆里借酒澆愁，今日喝多了，聽到諸位之言，徑直奔
「高山仰止……」
「雷知縣不與那新會人共處，決然棄暗投明，可真是義舉啊。」
雷襄正色肅言，如之前還在翰林院那般，品頭論足起來。
「天王睿識，此事應該已經想到了吧……」
有人似乎不那麼樂觀，這麼低低嘆著。
程桂珏帶著三分酒氣，拍著桌子嚷道，巴旭起等人沒有多想，呵呵同笑，雅間的門忽然被人撞開，一個身影衝進來，酒氣衝天，徑直朝眾人咆哮出聲。
「雷襄雷萬重，康熙五十二年恩科進士，翰林文魁！」
元宵放了一天假，巴旭起這個已經定了署惠州知府兼理永安縣事的幸運兒，就成了「知縣班」的領袖，被眾人慫恿著領去了廣州出名的聚緣樓，要好生享受一番。
「光純兄！？」
程桂珏大舌頭叫道，眾人都下意識地點頭。拋開李肆在官府之事上的作為，就賦稅而言，他將所有地丁銀甚至雜派全都固定下來，比起清廷將收不足的丁銀固定在高額上，再攤到田銀上分收的行徑，這個「永不加賦」才是貨真價實的。
「人來！人不來？本官親自動……嗝……動手！」
巴旭起看住雷襄，心道不管這小子是不是想借他們為梯子上牆，但至少這個提醒很有價值，他也就順水推舟，送這雷萬重一程。
程桂珏哼哼笑著，眾人也都笑了，他們能參与到這一策里，都覺十分光鮮，事情能成，他們這一幫縣官絕對都是青史留名之人。
「諸位莫為難，他是發酒瘋而已，在下向諸位大人賠禮……」
巴旭起對雷襄很有好感，不厭其煩地作了細細講解，半席過去，雷襄聽了這一套連環
「官府下鄉！？官吏一體！？民設公局，課徵入商？」
囑咐夥計送李方膺去靜房休息后，巴旭起邀雷襄入桌，這雷襄就是之前的新會知縣，在新會縣城被砍了一刀，由軍醫臨時救治后，又送到英慈院調養，由此也跟李方膺相識。
眾人來廣州開會前，都被拉到新會去「參觀」過，得知這雷翰林居然就是之前的新會知縣，都紛紛過來見禮。雷襄苦笑不已，他確實棄暗了，但卻並沒投明，但對著這幾桌英朝新貴，卻又不好細說，只好把話題扯到李方膺身上。
巴旭起心潮澎湃，直恨不得馬上回到永安，開始展現身手。
雷襄很尷尬，以他的了解，程桂珏無心之語，卻是多少點中了李方膺的心事。李方膺之父李玉鋐失土未殉節，官名已經受污。日後回到清廷治下，不僅父親再沒官做，自己也要受牽連，仕途已然無望。但要效力新朝，李方膺又很是不甘，他不過是個秀才，現在這英華一國，秀才已經不是什麼珍稀動物，去投效也不過當個刀筆小吏。失了前路，自然只好借酒澆愁。
雷襄無心投效李肆，很委婉地推脫著，可巴旭起不由他分說，吃完酒席，就拖著他朝天王府行去，眼下天王府還不是皇宮，巴旭起要見李肆還是很容易的。
「百年之後，我等人人都是賢名留史！」
「沒錯！不管天王如何想，我等就為盡職，也該直諫！」
巴旭起等人皺眉，李天王能把這麼重要的事都忘了？
「不管天王是不是忘了，諸位都是新朝砥柱，也該盡職陳述才對嘛。」
雷襄此言一出，巴旭
巴旭起覺得這是很嚴肅的國政，幹嗎要在外面傳風聲？徑直悶頭做就好。
另一個年輕人奔了進來，扶住這李方膺，一個勁地朝眾人賠罪，他倒是一身儒衫方巾，就是動作還不伶俐，似乎有傷在身。
「天王確實睿識，否則也不會困新會為眾目所指之處，但也就是瞧出天王很重人心，在下才覺眼下之事很是奇怪，或許……天王是疏忽了。」
這個酒氣衝天，還吊著根辮子的書生順手一扯，從腰間抽出根板尺，眼見就要一板尺抽翻一桌酒菜，程桂珏跟著幾個人鉗臂摟腰，將這傢伙拖開。
頭一低，烏紗帽后的硬翅一晃，再見著身上的暗紅常服，眾人才醒悟過來，此時已非彼時，他們不再是清吏，而是英官。
接著這個年輕人和巴旭起都認出了對方。
這會聽到這幫新朝縣官在談政務，雷襄起了好奇心，想看看新朝施政到底是個什麼路數。
聚緣樓的老闆是青田公司出身，雖然不怎麼把這幫縣官放在眼裡，卻很盡職于生意，恭敬地引到雅間，還展布帛求眾人的墨寶，湊成一幅「百縣聚緣」，樂呵呵地掛到酒樓正堂。可讓巴旭起撅鬍子的是，他們這幾十號縣官的墨寶湊起來，卻只能換得餐費六折優惠的待遇，真是太摳門了。老闆微笑再一指，眾人都沒聲了。正堂里掛著其他人的字，蘇文採的，劉興純的，李朱綬的，彭先仲的，英華新朝大員的墨寶滿牆都是，甚至還有李肆的。「聚緣樓味道好」，這俗到極點的題字，外加只見骨不見肉，如鋼筋鐵條般的字跡，讓這幫知縣對酒樓老闆服氣的同時，心中
「辮子上還沒納稅執照！叫來巡差，好好關這傢伙幾日！」
「等等……這不是……李玉鋐的兒子李方膺么？他爹不是沒事了嗎？怎麼還在廣州沒走？」
程桂珏趕緊招呼，再醒悟自己這是在廣州，而不是在電白，身邊可沒親兵。
「呃……我還是天王軍中的俘囚呢。」
「就我們知道不行，得讓天下都知道！不僅是我英華治下一地，就連滿清之地，也最好能人人皆知，好好臊一把那康熙老兒！」
巴旭起沉聲說著，其他人點頭舉杯，原本他們投奔新朝，為的也就是個出路。大多是吏員出身，也不在乎什麼正朔不正朔，沒指望什麼百年，更沒想過三百年之事。可這幾天被一通洗刷，眼見自己躍然而上的是一個絕大舞台，竟也生出了與新朝同進退的心思，開始盼著自己所效力的新朝真能得華夏正朔。
巴旭起向同僚介紹著這人，一聽不僅是巴旭起舊識，還是個翰林，程桂珏等人就不再計較那耍酒瘋的李方膺。
想了好半天，雷襄明白了根底，震出一身酒汗，這可是絕古爍今之變革！但他很是不解，如此善政，為何外面沒聽到什麼風聲？
「光純兄此言差矣……」
「百年……希望這英華新國，真能有百年……」
「萬重？」
「我看他是矯情，若是天王府徑直找他去當官，他多半就沒什麼愁怨了。」
「哪裡來的狂生！來呀……」
程桂珏嘀咕道，李肆李天王的思路，他們要使勁嚼才能嚼得通透，可就是靠著這樣的思路，短短几年，就從一個小村窮書生變作立國裂土，正問鼎華夏正朔的梟雄，這種事
這一聲吼得巴旭起都下意識地一縮腦袋，就要跪拜了，舊朝那官威太重，壓得他們這幫昔日的微吏末官都有了直覺反應。
「早前清廷提什麼永不加賦，如今天王這一套連環招，才是真正的永不加賦！」
「萬重，跟著我去見見天王？」
現在聽李肆這話，竟像是沒記得有自己這麼個俘虜一般，雷襄跟巴旭起對視一眼，心中都道，看來李天王也是會忘事的。
「爾等何等悖妄！竟敢出這無君無父之言！來呀！左右與我拿下！鍘刀～呀呀～伺候！」
「此乃三千年未有之變政！我等還需細思，方能明白此策根底，知其善處。那些縣鄉舊吏，鄉紳大族，若是想得歪了，一力抗阻，即便新朝勢威，也要大耗口舌，更不知還會引起多少變亂。變政需先立言觀風，如今連廣州都沒什麼風聲，各縣更不知內里，諸位徑直就這麼回到縣裡，就為解說這一套善政，就不知要花多少力氣。」
見到巴旭起還帶來雷襄，李肆打著哈欠嘀咕著。雷襄又是苦笑，他倒是想自便，就是傷沒好透，還需要在英慈院換幾次葯。而且他總覺得自己還是俘虜，這李天王讓他隨便亂轉，是故示優容，他就這麼跑了，惹惱了李天王怎麼辦？
見這書生的辮子光溜溜的，沒綁著新朝要求的「辮子執照」，程桂珏樂了，不必他們動手，這書生自有苦頭吃。
「何止永不加賦……」
接著就說到這善政應該選宣傳，然後才施行，李肆定了定神，眨巴眨巴眼睛，看似鎮定，心中卻高呼，我怎麼把這事都給忘了！？光想著改革，不知道造勢，光想著怎麼做，不知道怎麼說，真是太疏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