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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九章 無盡的舞台

第四百三十九章 無盡的舞台

「我英朝持天道,求上古三代聖治,叫……聖道如何?」
起居註記載皇帝一言一行,主要是為了編撰國史,因此間接有監督作用。此刻這個外記注官聽到李肆自稱「我」而不是「朕」,覺得不合禮法,乍著膽子提醒了一句,一邊說還一邊在本本上寫了一句:「十月十八,上見禮部侍郎梁載琛,失言稱我……」
「下午兩點,陛下還要在普仁殿召見新封武官,四點要開御門聽政會,晚上七點接見雲南、貴州、湖南、江西和福建五省的安撫使和招討使……」
天壇自祭天大典后,除了連接大中門的大道和中間那一圈外,其他地方都對外開放。偌大廣場上,人來人往,朝著天堂正中那無字「天牌」叩首。讓人們如此恭敬的,除了這上天之位外,還有上面供奉著的《皇英君憲》。
李肆沉默,心說跟這幫腐儒較真就是自找罪受。
這份君憲的內容已經通過報紙,向英華治下所有民人傳播,看著裏面的內容,人們都覺恍若置身夢中。從古至今,沒有哪個皇帝會這麼細緻、這麼鄭重地向天下人許諾,還宣稱若是做不到,他這皇帝,連帶他的子孫,都隨時準備著下台。
梁載琛是來發雜音的,他對李肆所起的年號不滿,說年號不僅俗,而且有人用過。
英華治下,其他地方不論,至少廣東一省,這兩年來日子已經大變樣。工商茂盛,農人負擔減輕,文人雖各有心思,往昔的枷鎖卻消解了。而英華官府在醫衛、救濟等各方面做的事比滿清時期強了若干倍,貪腐雖說不上禁絕,卻也不再是朗朗白日下的勾當。已經有人在叫嚷眼下的日子就是盛世,李肆登基為帝,發出如此約定,那十數萬人之前在天壇上的呼喊,可是他們真實的心聲。
勉力撐開一絲笑容,李肆道:「你們禮部再查核一番,若是沒別人用過,我以後就叫……聖道皇帝了。」
「格桑,走!」
目送這兩個腐儒告退,李肆的嘴角驟然垮下,你們要君聖臣賢,我就演給你們看吧,反正政治人物該如何表演,前世他看得太多了。
李肆一邊由侍女伺候著穿上朝服龍袍一邊說著,再戴上翼善冠,出了肆草堂,跨上馬車就叫走,後面龍高山和格桑頓珠急急策馬跟上,沿著無涯宮側道,片刻后就到了大中門。
一個年輕人在身側輕聲道,李肆呼了口氣,從天王到皇帝,看起來只是一步,變化卻是天翻地覆,現在他的日程已經排得滿滿的,竟沒有多少自在時間了。
嘿……這麼快就有人犯賤,不,進諫了?
李肆回過神來,可不能讓這班腐儒去操弄,直接說出了另一個構想,但底氣卻很是不足,這「聖道」似乎有點……拿他前世的話說,有點小白了吧。
「陛下駕到——」
李肆也學起了滿清皇帝,要隨意抽改起居注,記注官打著哆嗦抱著本本搖頭:「臣不奉詔!」
「誰說要一直朕朕的?宋明時也不是隨時都朕朕的吧?只要不是朝會大典,這稱呼何須講究?這一條,抽了!」
這個依舊一身藏服的康巴漢子高聲嚷嚷著,還沒多少把李肆當什麼博格達汗看待的尊崇,可就是這語氣才讓李肆感覺熟悉,嘴角又泛起欣慰的微笑。
卻不想梁載琛搖頭晃腦道:「《莊子·天道》曰,天道運而無所積,故萬物成;帝道運而無所積,故天下歸;聖道運而無所積,故海內服。陛下所言君王之道,乃天道與帝道相諧,遂成聖道,好,好!」
「明天的行程是東莞和佛山,視察東莞機械和佛山鋼鐵,還有佛山製造局。途中要在青浦停留,與中書廳、工商署和工商總會一起討論工商事的政務流程。」
「陛下稍等,還得去找龍大哥安排護衛呢!」
李肆表情獃滯,好,好個馬屁……自己隨便一想,這老頭就能引經據典,說得渾圓,果然是一張草紙都有它的價值。
原本他起了個「天憲」的年號,寄意為「天道授憲」,同時在一般人看來,又有「口含天憲」的味道,很是威武,嗯嗯。
他起了這年號,老師段宏時正在埋頭為他登基準備一份大禮,沒工夫過目,其他人又畏他威嚴,覺得他該是自有深意,沒有異議。
那個腐儒老頭梁載琛又找來了,此人雖滿心想著扶朱明,但如今英朝砥定,他卻沒有忿然離朝,而是繼續粘著李肆,似乎本心就是扶著皇權,無所謂明、清或者英。李肆沒有踢飛他,想著即便是腐儒,在他所設計的天下輿圖中也該有一席之地,就讓他任了禮部侍郎,繼續領著一班腐儒,為本朝效力。
循著往日的傳統,來宮門前進獻貢物,就是他們表達擁護李肆,擁護新朝之心的行為。
所以這廣場上恭敬行禮的,什麼人色都有,甚至有不少一隊隊而來的蒙學學童。
開戰了啊,李肆怒火升騰。
李肆起身,招呼著內廷司闕格桑頓珠。
李肆不得不痛感自己這偽劣秀才沒文化,厚起臉皮問梁載琛,年號到底該怎麼取。梁載琛卻說陛下先出寄意,然後臣子們從經義古典上尋得合適之號。
昨日被老婆們提醒,朱雨悠已經回了家,現在身邊人是這個楊適。老李庄人,二十多歲,老實憨厚,在白城書院讀了幾年,學問不深,但做事細緻勤勉。被李肆委任為內廷司諭,其實就是隨身助理,主要工作是跟中廷交接李肆的事務流程。
這話出口,旁邊一人嗓門打著顫地道:「陛下失言,臣不敢不記,請陛下自尊。」
梁載琛說,這「天憲」一詞,最早出自《後漢書宦者傳論》,說「手握王爵,口含天憲,非復掖廷永巷之職」,是諷刺人的話,大家說到天憲,就是「口含」,這怎麼能用來當大英年號呢?而且,安南朝也有人用過,還是一個反賊擁立傀儡之王時用了這年號,怎麼也不能把他們用過的撿來。
「別那麼麻煩,招呼他跟上就好。」
本是坐著的,這一感動,跟著梁載琛一同拜下了,拜過之後,還在本本上刷刷寫下一行字:「陛下聞過即改,正君心以待國是……」
眼見李肆額頭暴起青筋,梁載琛陰惻惻來了一句:「陛下與臣議年號,即便是朝會大典,也不能再比此時正式,陛下自該至公心,正帝尊……」
外記注官不哆嗦了,眼角升起淚光,「陛下納諫之心誠誠,日月可昭。」
僅僅只是這樣的許諾,就足以牢牢地吸聚人心。而隨著這份君憲還一同頒布了一系列法令,將之前李肆身為英華天王時的《英華民憲》、《英華商憲》進行了匯總整合,包括簡削之後的《皇英刑律》,僅僅是這些法令,就足以讓各界民人,乃至讀書人滿心稱頌。在他們看來,靠著這些法令,以及李肆在天王府時期的一系列仁政,就足以保證李肆的治政,朝著他的許諾穩穩前行。
除了拜天拜約的,還有不少聚在大中門下,這些都是樸實民人。什麼稻米、雞蛋、蔬菜瓜果和手工品堆在那些立得筆直的侍衛親軍身前,甚至還有人徑直朝侍衛親軍身上披他們縫製的衣物,讓原本當泥胎菩薩的將士們既是啼笑皆非,又是滿心感動,更有一股濃濃的自豪在全身滌盪著。
除了獻物,民人還聚在此處,想見得天顏,可依著他們的小民心性,又沒膽子求見,就只好蹭在這裏,希望能湊巧見到李肆出行。
接著他看向那記注官,笑意更是盈盈:「剛才是朕無心之過,卿當照實記來。」
「陛下,大中門外已聚了上萬民眾,按陛下之前所言,該是出面的時候了。」
這話是說,既然是討論年號這麼嚴肅的事,你就該把自己完全代入到皇帝的角色里,自稱「朕」,否則名不正言不順。
此刻在大中門前,聚了上萬民眾,害得剛就任侍衛親軍統領一職的孟松江緊張得一臉發白,不僅調了兩個整營,一千二百人來守護宮門,還一個勁地向于漢翼求援。再見到一襲明黃身影在十數人的簇擁下上了大中門,更是朝天長嘆,心說這半年侍衛親軍統領的差事,多半會要了自己的小命。
「第三日是先視察黃埔講武學堂,再啟程去新安,準備視察香港海軍講武學堂……」
若是一般的華夏帝王,整個人生都在這個狹小的舞台上演出,可他李肆卻不是,這僅僅只是一處舞台。
李肆稱帝,安保體系就有了一番大調理。內廷司闕是隨身宿衛,由格桑頓珠統領,人數也就五六十人,其中還包括一半女衛,負責李肆和媳婦們的隨身安保。擔負主要護衛職責的是中廷的禁衛,由龍高山任禁衛統領,負責李肆出行的安保。
轉頭看去,卻是外記注官,估計剛剛從私塾里拔出來,還一臉當年范晉范秀才的酸氣。
李肆朝著民人們揮手,心說自己的舞台滿處皆是,民眾就是一個,不止是民眾。
李肆還真有心搞個大被同眠,好好犒勞一下自己,可接著的事情讓他意識到,皇權的法理雕琢因他一言而決,但要落到實處,還得跟臣下們進行漫長的鬥爭和磨合。
果然,腐儒也是有用處的,起碼人家是古書通讀,學問滿腹。聽這腐儒老頭一說,李肆也覺得自己年號起得不對。
既然是皇帝,就得有起居注官,但李肆削了皇權,這記注官就有了內外之分。內記註記錄李肆私事,隸屬中廷。外記注則在正式場合記錄李肆的言行,屬於外廷。禮部侍郎覲見李肆,討論國務,外記注官自然在場。
李肆一邊笑著揮手,一邊聽楊適彙報著日程安排,他的舞台太大,那些腐儒若是以為靠著什麼君王禮法就能再造君父,真是有些白日做夢了。
大中門上的侍衛親軍齊聲高喊,下方那正嗡嗡喧鬧著的上萬人頓時平靜了,可僅僅只是片刻,再度爆發出熱烈的歡呼。
可再想想這些日程,李肆的笑容就僵硬起來,揮手的動作也機械了,這日子,該怎麼活……
換了笑顏,李肆道:「梁卿此言極是,朕……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