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目錄

第四百五十二章 不是請求,是通告

第四百五十二章 不是請求,是通告

天主教本就有很多東西山寨公教基督教的形式,再山寨,不,該是嫁接他們的思辨哲學,自然順理成章。反正這樣的思辨哲學,就是形而上學,由一個點出發而引發的思辨,這個點在公教和基督教是上帝,被天主教換成「上天」,再按自己的教義進行修改,不需要太多工藝。
他一臉憐憫地道:「但我們中國人講個慈悲為懷,如果你們還想再租種這片地,可以,條件就得重新談了。」
但在感性領域的哲學里,天主教就進展欠缺了。雖然華夏有禪宗,有道教,可相比之下,公教和基督教的思辨哲學更「科學」,更系統,不像佛道那般雲里霧裡。
「天上地下,唯我獨尊,你所說的主,該本就在我們每個人心中。為何不是我們一念,見著了始動,為何不是我們一心,就持著本善?為何不是……」
此事的前景,他沒覺得會有一點意外。葡人初來澳門,還以海盜風格行事,結果被大明狠狠整治了一番,之後就再溫順不過。一直到鴉片戰爭后,一改綿羊嘴臉,毀了租約,越界占土,在光緒十三年,還逼著那時已見到洋大人就骨頭髮軟的清廷立下了《中葡會議條約》和《中葡和好通商條約》,規定「葡國永駐管理澳門以及屬澳之地,與葡國治理他處無異」,這就是割讓,只是換約不完全,法理上比香港差了一截。
三位神父頓時變色,開什麼玩笑!?
天主教到了一個發展的瓶頸,這並不是說規模上,而是性質上。現在天主教還只停留在服務貧苦人,靠幫著他們祭祖,以及在醫療和生死儀式,充當著膚淺的信仰慰藉。而要繼續向上走,就得吸納信仰破敗迷茫的讀書人。要真正實現李肆的期望,擔當起阻擋公教基督教在華夏蔓延之勢的職責,天主教就得有自己的一套思辨之學,以此思辨之學來詮釋華夏歷史,重構上天對華夏的「使命」。這套東西才是能立得住教,能成為真正信仰的實質,否則就是妄信的邪教。
所以徐靈胎擺出輕蔑的姿態問,你怎麼證明你的主存在,蘇安夏頓時將他的總督特使使命丟開,在教堂里跟徐靈胎帶來的另一個異端辯論起來。
澳門東望洋山上,聖母雪地殿聖堂里,聽著那位中文名為蘇安夏的神父,正跟自己的同僚「辨法」,徐靈胎心想,陛下真是睿智博學,這樣的事情他也預料到了,不是心中自有上天,還真可能被這神父忽悠進去。
徐靈胎「狡詐」地一笑:「既然如此,日後我天主教在澳門建天廟,諸位也該是歡迎的。」
「華夏也有雲太初之氣,本無根竅,此動不過是無心之動,又怎麼會是你所說的全知全能全善的主?」
小謝嘴裏壓迫著這個總督,心裏在想,陛下派他來談這樁生意,真是沒意思。手裡的籌碼太多,澳門葡人根本就沒什麼迴旋的餘地,真是要圓就圓,要扁就扁。先斷絕水糧,艦隊封海,擺出不惜血火屠城也要達到目的的決心,再把形勢稍微往回帶一下。這事交給以前青田公司商關部,即便是一個小夥計都能勝任愉快。不是想著事涉洋人,要給南洋諸夷立下英華做事的規矩,得注意好嘴角油跡,他都有心將這幫葡人的家底刮空。
蘇安夏內心充盈著戰意,連漢語都流利了許多,而那自稱「道音」的異端,聽到此處,卻是拈指一笑。
蘇安夏一邊說,對面那個面目溫雅的異端溫和地聽著,不時插嘴將蘇安夏的論證導入思辨深處,這個異端始終豎著一隻手掌,拇指還下意識地捻著什麼,隱隱像是個和尚,而徐靈胎就坐在一邊,埋頭在小本本里飛速記著。
一陣沉默,接著又被腳步聲打破,來人是郎世寧,一身綠袍官服,硬翅在腦袋后悠悠晃著。
郎世寧搖頭,他是誠實君子,敬忠職守,怎麼可能擅自拆看皇帝陛下的諭令?
「世間萬物,均有所生,萬象變遷,都有始動。萬物生,也為動,動方存在。有力方有動,寰宇最初一動,源自何處?那最初一動,又乃何力?那自然是吾主施以此力,吾主啟了始動。」
「何以是無心?你們中國人也講,人性本善,這善來自何處?這世界萬物,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不同之因么?自然不是,它們之所以存在,追溯而上,難道不是有一個根本之因,才讓它們得以存在?而那因,本心就是讓萬物自在,那不是絕高的善么?而擁有那絕高之善的,還能是怎樣的存在呢?當然是全知全能全善的主……」
小謝的感慨有點偏差,李肆登基為帝,連帶老婆事也解決后,就準備揮手大幹,調理內政。可一揮手,才發現廣東腹地里還有兩塊黑斑沒清理掉,一處是新會,本就是留出來的「愛國愛華夏主義教育基地」,怎麼折騰後面再說,而另一處澳門,還真是他的燈下黑,忘記了……
郎世寧瞪圓了眼睛,好一陣后,他才虛弱無力地道:「這不是請求,而是……通告。」
「兩位能否先幫忙通融周大人,讓他開閘放水,先活人要緊,已經有人撐不住了……」
徐靈胎說,天主教雖有大發展,可總覺得內里欠缺很多東西。遵照陛下您的指示,我們一直在努力吸收諸教精髓。佛道方面的東西吃了進來,洋人公教所含的一些東西卻還覺得生疏。
向徐靈胎大致解說了神學和經院哲學的變遷,李肆總結道:「搞清楚他們的實質,那就是以經驗主義剖析先驗信仰,這是他們那套經院哲學的致命漏洞。我們立天主教,不是要去掌控信仰,而是立起一道堤壩,給無法將信仰投于理性之人一道遮護,一個溫和的選擇。所以呢,學他們的思辨,學他們神性及人的理念就好,不要總去想著給先驗,給未知定一個面目清晰的起點和終點,我們華夏人的上天,就是冥冥不可知的上天。」
來人是多羅神父,顫顫巍巍的,正病得厲害,陪著他的是黃埔教堂主教席爾博。
不過他對徐靈胎作了警告:「你最好是帶足人手去,我怕你被他們那一套東西勾去,把他們的耶和華搬到了咱們華夏人的神位上。」
徐靈胎嘆氣:「在下這話也並非請求,而是通告,就如澳門之事一般。」
多羅神父湊過來一看,發出了猛烈的咳嗽,不是蘇安夏扶住,整個人就仆倒在了地上。
郎世寧塞過來一個絹布捲軸,在場除了徐靈胎和道音兩個平民,全都是公教神父,自然沒必要裝樣子擺香案。席爾博神父心中正掛著澳門的事,不以為意地展開捲軸,粗粗一掃,臉色從剛才的青白轉為殷紅。
在澳門設立治所,也是明清一貫的原則。在他前世的歷史里,原本該由雍正在澳門設立香山縣丞,澳門葡人暗中抵制過,卻無功而返。現在么,滿清管不到了,這事他就來干,而且要幹得絕不留下後患。
席爾博主教吞著唾沫問郎世寧:「你知道這份諭令的內容嗎?」
說白了,葡人就是這個時代歐人行事的風格,律法森嚴就是好市民,可有便宜就變臉成了強盜。
其實也不是真忘了,而是兩年前就定好維持現狀的策略,之後再沒人注意,還是說到地方政務,應天府知府巴旭起才提到澳門的特殊存在。
徐靈胎嘿嘿一笑:「上天和神明,都是不可知的,靈胎探究不可知,為的是福澤可知人事,又怎麼會陷入不可知中呢?」
還是期待以後自己在通事館里,能怎樣伸展拳腳吧,說起來,陛下也真是對澳門隱忍得太久了……
雖然跟郎世寧等效力于朝廷的神父溝通過,甚至包括廣州和黃埔耶穌會的神父,可他們對朝廷心懷恭順,或者是心懷警惕,都不會認真跟他們交流信仰之事,所以他們迫切需要走出去,澳門正是一個合適的地方。
「席爾博主教!多羅神父也在這!太好了,皇帝陛下讓我向耶穌會和多羅神父遞交諭令……」
想到歐洲的經院哲學也是歐洲哲學史上一道不可忽略的里程碑,由經院哲學將神學和哲學漸漸分開,讓天主教也去經歷這一番思辨成長,也未嘗不是好事,李肆就點了頭,允許徐靈胎介入澳門事務。
如何處置澳門,會牽扯到整個南洋的形勢,但此時李肆手中所握力量,已非兩年前的程度。他就決定,除了軟硬兼施,榨出最大的利益外,還要通過澳門此事,向南洋的歐人傳遞這麼一個信號,英華是講理的,也是有力量講理的。
細節如何,李肆沒工夫一一開列,就給了小謝一道底線,必須完全、徹底地將澳門納入國家治下。
聽蘇安夏說到始動,那異端插嘴問道。
蘇安夏愣住,徐靈胎嗯咳一聲,打斷了道音的滔滔不絕,咱們是來取經的,不是跟他比經的……這個道音,就是之前雍王藩邸供奉的迦陵音和尚,被徐靈胎拉入了天主教,改名成了道音。聽得蘇安夏說得熱鬧,下意識地又「施展」出了佛語辯難。
李肆對澳門之事有這般用心,卻不想朝堂各衙門也有不同用心,於是澳門一事就成了順風車。原本的軍情處,現在歸入樞密院的軍情司要透過澳門葡人窺探南洋,海務司要提前防範可能有的海路異動,他為一樁絕密計劃而專門設立的塞防司,也要查看南洋諸夷的反應,據此修訂日後的行動計劃。海關則是要看關稅和商稅的變動,兵部刑部則是要緊盯事態發展,以便確定澳門的布防治安事務。工商總會聽說澳門人有可能撤離,竟也四下聯絡,準備「團購」澳門人的產業。
用小謝那種連石頭都能刮出一層油來的人來辦這事,正是人盡其用,也算是對小謝的考驗,如果此事得力,李肆就準備把通事館交給他,先給英華蒙上一層商人的嘴臉,登上全球政治大舞台。
徐靈胎拍額攤手:「喲,這事還真忘了,不過,我們的特使正跟你們總督談著,如果你們總督還不願接受現實,那我們也愛莫能助。」
蘇安夏聽得徐靈胎說華夏還有一主,這自然讓他很是憤怒,也讓他燃起滿腔戰意。在他這樣虔誠的信徒前,還保持著「我另有主,我主比你主大」的優越感,這可是異端中的異端。能將這樣的異端收降到主之榮光里,那可是他絕大的榮耀。
蘇安夏也頓時忘記了這兩人的「異端」身份,放低身段道:「不論你主還是我主大,活人向善都是一樣的,還請兩位多幫忙。」
李肆暗翻白眼,徐靈胎一個小的,翼鳴一個老的,壓根就是不信什麼神明的,卻生生弄了個教門出來,這世界還真是諷刺呢。
這番有些蛋疼的警告,也不知道徐靈胎聽明白,聽進去了多少,唯一的作用,是讓徐靈胎看李肆的目光更多了一分景仰。
席爾博艱辛地道:「皇帝陛下,要禁止我們公教在治下傳播,這事我們要怎麼應對?」
作為一個文科生,哲學史什麼的,還在李肆腦子裡殘留著一些記憶。經院哲學早在十四世紀就衰落了,哲學和神學就此分家。眼下時刻,教會在反新教,反宗教改革時,又興起了後期經院哲學。這部分東西的精髓在於自然法,也就是由神論人,如果徐靈胎等人在這上面能有所得,那是再好不過。
這些都不稀奇,可神棍徐靈胎也找到他,想要去澳門插上一腳,直讓李肆納悶,你們真是閑得慌么?
自從長沙大戰後,李肆對自己放出來的天主教開始上了心,聽得徐靈胎這麼一說,頓時明白了他們的處境。
「你們的主跟猶太人之主之間這些糾葛,在你們所云神、創世、道成肉身、救贖和教會七聖事這幾樁里,總是沒有說清的,對,就是你們的《四書》,來,一一說來,否則我們不信。」
總督府里,小謝一臉誠懇地道:「我是個商人,眼下這事是這麼看的。我們英華接下了明清的莊子,你們這些葡人,就是租種我家地的佃農。之前的佃約,既沒寫清時限,又沒列清條件,現在么……我們就想收回這片地,就這麼簡單。」
徐靈胎得了一樁啟發,拿出公教的神學教材《四書》,要繼續壓榨蘇安夏,卻被另一撥神父打斷了。
這套東西,在佛有佛經,在道有道藏,這些都是表面上的,內里其實是一套形而上的哲學。
華夏哲學本就源遠流長,與歐人新論融匯交流,在天主道上就有所成。李肆手握的《論天》、《論道》和《論君》,以及段宏時以前所著的《真理學》就是這樣的代表。基於天主道的理性領域哲學,正由白城學院和朝堂推動,開始跟英華即將崛起的工商洪流並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