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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六章 權術非常道

第四百七十六章 權術非常道

而具體到鄧小田案,腐儒們卻高呼起「法不外人情」,一致呼籲朝廷法外開恩,輕處鄧小田,即便是死,也只能以最輕之刑。
眾人的臉色已經轉為鄙夷,都在肚子里念叨,你這爭軍費的手段未免也太拙劣了。
李肆一開口,眾人懶散姿態頓消,都緊張地聽著李肆有什麼定斷。
眾人有些跟不上李肆的思路,也就老於朝堂之事的湯右曾品出來了,小心地問:「官家,準備怎麼在火器一事上轉開輿論!?」
他心裏當然沒底,葡萄牙的確是在澳門一事上跟本朝有了爭執,荷蘭人么,之前還打過一仗,這兩家是有舊怨。西班牙和法蘭西沒太大接觸,不列顛更是隔著一帽子遠。早前英華頒布了貿易令,大開商路,就算葡萄牙和荷蘭這等舊怨之主,也都在貿易厚利下低了頭,怎麼還會有歐人起大艦隊而來?
英朝刑律寬減,廢掉了死刑里的凌遲、梟首和其他五花八門的死法。關於這一點,腐儒還很是不滿,在他們看來,五馬分屍、凌遲,乃至挫骨揚灰等對死人施展的刑罰如果廢掉,那要怎麼來處置類似謀反、逆倫等這樣罪大惡極的罪行呢?只殺一人跟殺百人,乃至謀反這些罪行,處刑是一樣的,這不是很荒謬嗎?
李朱綬最擅的是權衡,他的意見就是那套「傳統智慧」。
關於這個問題,史貽直剛才提到此事時,態度就很鮮明了,他主管司法,自然是想杜絕干擾,單純地以法定罪。而他如此表態時,一些人臉色都有些不豫,顯然不贊同他的觀點。李朱綬扯到農稅問題,也有轉移話題的用心。
自然,儒黨更要借題發揮,爭奪他們的話語權,《正氣》、《正道》等儒黨報紙,連篇累牘地刊載呼籲書,或明或暗地將鄧小田案貼上「為富不仁」這個現象的標籤,想要將話題引向貧富衝突,同時給自己貼上「為窮人說話」的標籤。
這時蕭勝又開始重複之前他對李肆提到的新形勢,這也是他急急趕回來的原因。他一直在負責東南前線事務,包括福建和台灣。這一年來,雍正是幾乎放棄了福建,就丟給施世驃自己打理。得了便利的施世驃造快槍快船大炮,擴民勇練兵,牢牢守住了台灣府城,壓得朱一貴和杜君英頻頻向英華求援。
鄧小田案拖到現在還沒有結果,是因為案件複雜。既有私藏火器,聚眾傷人致死,也有襲擊巡鋪,搶奪軍器,還有聚眾擾亂,致多人死傷。涉及三大案,相關證人提審了上百人。
蕭勝一直有心在海鯊級的基礎上,建起一支可以橫行南洋的主力艦隊,到那時,英華才算是真正有了把握南洋的底氣。雖然說人才還得長期培養,可沒船也出不了人才。明年再得三十萬,怎麼也能造四條比海鯊更大更好的船。就算是預計中最壞的情況出現,也能有一搏之力。
依照華夏的傳統政治智慧,解決這個問題也很簡單。對鄧小田曆數罪狀,宣揚國法之大,然後李肆出面,以帝王之尊施恩,同時還要重處壓迫鄧小田的地主和木行東家。這樣既能維護國法尊嚴,也能緩解民人情緒。
老頭說話直接,在他眼裡,這位皇帝不僅政見非凡,還很善於以小手段擺布朝政民心,他擔心的是,一直這麼玩下去,李肆會把這些權術當作施政的依靠。
范晉幫腔道:「若是之前康熙真有密議,眼下雍又開始修理他的兄弟,手腳正漸漸騰出來,施世驃還在東南把權越來越重,如此前景,並非不可能。」
現在法司整理完案情,定論就是一個字:死。鄧小田怎麼也不可能活下來,否則國法就太過兒戲。
此事李肆跟蕭勝已經單獨討論過了,早有定計,開口道:「南洋事重,如今朝廷的中央稅,三成來自海關和海貿之事,不容有失。這樣吧,老蕭要加的部分,不從各部預算中抽取,就預支明年的交趾工商稅,計司估計會有三十萬,加上原本的一百五十萬,老蕭,夠了么?」
被問到具體是哪國人,蕭勝有些模糊地道:「葡萄牙、西班牙,法國,唔,可能還有荷蘭。」
蕭勝一大岔,李肆心中一動,他隱隱有了個想法。
「此案所涉事理太深,我英朝初立,不能辨析過細。朕有兩個意思,一是以法論斷,不偏不倚,一是讓此案泯于輿論。」
李肆沉聲道:「民間禁不禁火器,事涉千家萬戶,無數人命,朕只是奉天行道,不敢代天立言,此事,朕決意……朝野大議!」
李肆苦笑點頭:「朕知道,朕也明白,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再四……」
他注視玻璃牆外的天空,有些沉重地道:「但現在還不是大家可以在鄧小田案上深究下去的時候,說是拖延也好,逃避也好,朕都認了。朕只是覺得,此事……大家都還沒做好準備來面對。」
蕭勝尷尬地捏下巴:「消息還不準確,正在進一步探查中。」
但現在這事,李肆心中沒了底,他還沒做好準備。此事很容易偏題,話頭一拐就到了貫穿人類歷史的終極問題,貧富和階級的衝突。他也不想在這個正要帶著大家一起謀富貴的要緊關頭,讓貧富衝突成為大家關注的焦點問題,然後由此及上,來動搖他剛剛捏成雛形的國家。
置政廳沉默了好一陣,李朱綬忽然拍掌:「妙!」
但怎麼死法,卻還大有文章,也會體現朝廷對鄧小田案的態度。明清時,死刑分「立決」和「監侯」,立決的當然是重犯,什麼凌遲、梟首、斬、絞,也有等級之分。而「監侯」則是緩刑,也就是所謂的「秋後處決」,基本只有斬、絞。
眾人臉上都飄著不以為然的神色,除了不列顛佬,你都說了個遍……
在這件事上,腐儒和一般民人站在了一起,他們都只循著樸素的「鋤強扶弱」心態,覺得鄧小田即便犯了彌天大罪,也是富人壓迫所致,情事可憫。
「那麼以蕭知政的估計,最壞的情況會是如何?」
李肆初時也沒多想,覺得這個方案還算可行。可看到《越秀時報》、《士林》以及《工商時報》等報紙不約而同都在談國法與帝王的關係,心中就是咯噔一響。
他忽然意識到,真要這麼干,儒黨和民人依舊不滿意,因為鄧小田還是得死。而賢黨也不滿意,因為李肆擾法,違背了他關於「國大於君」的承諾。同時工商也不滿意,因為這意味著李肆向破壞規則的儒黨和民人妥協。道黨自然明白他的苦衷,可這般權衡,不符合道黨關於「中庸」的治政原則,那就是循道而行,不偏不倚,而不是各打五十大板。
見李肆也皺起了眉頭,蕭勝搶先道:「諸位該是還沒思量好,那麼先議我們樞密院的軍費案吧……」
李肆這兩個意思,一是定論,原本大家各有意見,可現在皇帝開了金口,不願去干涉此案評判,大家也就統一了意見,畢竟這是李肆在循他「國大於君」的原則。
劉興純和蕭勝的觀點是另一個極端,在他們看來,鄧小田居然燒旗妄喊,反心昭然。不從重懲處,會有更多的鄧小田跳起來。他們可不是日子過不下去,歷朝歷代,都有喜歡打家劫舍,自稱好漢的反賊。
史貽直不論,彭先仲、顧希夷等工商出身的人,都希望就事論事,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國法和秩序為重。
眾人沉默,是正在醞釀說辭,積蓄精神,準備在李肆駕前好好來一番爭執,這就是李肆感受到的壓力。原本這般情形,自十一位宰相的內閣初見雛形后,就已經屢見不鮮了。眾人經常為部門調整、預算收支吵架,習慣了在李肆面前表露清楚立場,然後等著李肆聖心獨裁,以統攬全局的胸懷和超前于形勢的眼光作出評斷。
眾人鬆了口氣,這個話題的確有些麻煩,先扯扯淡吧,蕭勝這話說得文縐縐的,其實就是要錢,要更多的錢。
李肆似乎有些不情願地開口道:「此事也不難,鄧小田案里,有一樁關節,很早就是大家關心過的話題,那就是民人持火器之事。之前我們循明清舊例,用的是馳禁之策。而鄧小田以火器傷人,正涉及到朝廷火器管制之事。儒黨的報紙,也拉來被害人家眷,在報上聲討朝廷火器管制不嚴,我們……就在這事上做文章。」
朝野大議,這就是把決定權丟給所有人,最後他李肆身為裁決者,再來下定論。此事古往今來,還未有過。把這事搞起來,鄧小田案就根本不起眼了。
思緒朝軍事上轉了一圈,李肆的想法已經清晰了。
「最壞的情況,估計是有滅國之力的大軍前來,載著六十門大炮的巨艦至少有十條以上。」
這番政治動向,在場十一位宰相都能看到,因此也各有立場。門下省湯右曾、楊沖斗,中書省蘇文采,以及樞密院范晉都希望能輕判鄧小田,以示朝廷寬仁恤弱之心,平息已有苗頭的政爭。
第二個意思就有些難辦了,李肆要求此案不能再成為輿論焦點,那要怎麼做到?讓門下省去給各家報紙下禁令嗎?那可會惹出比鄧小田案更大的波瀾吧。
「鄧小田一案,朕決意……」
但這都是小節,施世驃終究無力控制海疆,他依舊處於守勢。可歐人一方有了異動,蕭勝從私人途徑得了不確定的消息,說去年康熙就跟洋人有密議。但來不及兌現就咽氣了。現在歐人正跟已有「東南王」之稱的施世驃聯絡,希望能履行這項密約。
蕭勝搓手,連連點頭說夠了夠了。現在他分管的海軍,加上伏波軍,旗下有一萬五千人馬,人員費用就高達一百萬,船隻維持費、海軍學堂和基地和訓練等常規費用二十萬,還得除開臨時費用,能用來造船的不超過二十萬兩。
楊沖斗卻嘆了口氣:「官家,這是權術謀國……」
這沉默蘊著一股壓力,一股力度比李肆預想沉重得多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