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七章 盤金鈴……死了
龍騎軍哨長王磐從馬上栽了下來，他面色灰白，已沒了流淚的力氣，就覺胸口正如刀一般疼痛。他本是江西綠營，南昌鎮標中軍游擊。在長沙大戰時被捕，因擅馬術，免了去南洋墾田的厄運，進到龍騎軍中成為普通一兵。一年多下來，已經積功升到了右士哨長。
「你我本同根，原是一家人，血脈代代傳，炎黃有子孫。」
「盤……盤大姑……」
似乎看出了默娘的心意，盤金鈴急急道：「小紅，你們趕緊走！快走！」
罩上一層面紗，盤……不，蕭拂眉看看轉身離去的李肆，再轉向那高台烈焰之處，跪伏在地，重重地叩下頭去。
即便是已知那火中是誰的吳崖、薛雪和羅堂遠、甘鳳池、四娘等人，也都淚流滿面地一起唱著。
賀默娘卻根本不理會盤金鈴，急急扯著四娘，再次作出那個動作。
他仰面長天，正要蓄氣，準備來個仰天大笑，再高聲叱喝妖孽退散時，城下忽然湧起一道滔天巨浪，那是灼熱得連金鐵都要融化的憤怒，推動著胸腔咽喉，將心聲噴薄而出的呼喊，數萬人幾乎同聲呼喊，震得城頭兵丁腿腳發軟，雲層也像是被推開了一線。
盤金鈴高挑窈窕，賀默娘也幾乎一般無二，若是穿著同樣服色，從背後看去，真是難以分辨。兩人容顏雖然有差，可眼瞳都清亮無瑕。即便默娘比盤金鈴差上一絲沉靜內蘊，可眼下這般情形，也是難以分辨。
「噢……不……不……」
燒了它！
她淚眼迷濛地道：「是的，她比我更純粹，比我更該受得大家的尊崇，但是……」
取過部下的火把，丟入立柱火盆中，火焰呼呼而上，跟遠處城樓高台上的火焰遠近響應。
手臂揮下，似乎如擎天巨掌，光是陰影，就足以將城下那數萬南蠻碾為齏粉。
聽到李肆如宣言一般的話語，她抽泣著道：「我怎能能這麼自私……」
「諸位多加努力！將這妖女的邪氣穩穩壓住！」
「頭頂一片天，日月間星辰，陰晴風雨蔽，終有蒙塵人。」
思緒再轉回
那是不成聲的長呼，夾雜著抗衡慘烈痛苦的嘶聲，但傳入耳中的，卻是深長悠遠的旋律，蘊著不知多少個千年的回聲。那一瞬間，送魂的巫婆真正抽了筋，如面癱一般呆住，驅邪的神漢手足僵直，如木偶一般停下。和尚的木槌敲到了腿上也恍若未覺，道士手中的符紙燒到手上也沒發現。
張伯行深呼吸，舉起了手，喊出了兩個字：「舉火！」
城下數千英華官兵也都驚呆了，就覺那團火焰，根本就是燒在了自己身上。
當時賀默娘一個勁地拉扯她，還用手掌在自己臉上比劃著，讓四娘想到了默娘的用意。
這一年多投身英華軍中，浸在一個全新的世界里，他也覺自己再世為人了，追思過往，盤金鈴的麗影那般高大，讓他這七尺男兒也要俯首相敬。即便再沒當面見過盤金鈴，但有時過長沙和衡州，見到天廟和英慈院時，都覺無比親切。
城下數萬人沒有對城頭上的人喊，他們明了道理，知道自己無權審判，他們是在向有權定罪的人吶喊。
所以當江西綠營的細作潛入營地，想要對盤金鈴不利時，先被他的病友，已被發配南洋的那個陝西小子砸昏，他再高聲呼喊，徹底破壞了對方的行動。
默娘晃著身子，摸著額頭，也覺出來了，在四娘已經清晰可聞的哽咽聲中，臉面繼續撞上房柱，咚咚悶聲連響，不僅額頭，連鼻樑和臉頰，頓時一片血肉模糊。
張伯行高聲喊著，同時暗道，這妖女果然邪氣衝天，竟能牽動下方數萬南蠻。見她目光不類尋常女子，竟是那般透亮攝人，還真如民人所說那般，顯是身具勾魂之術。可惜，自己聖賢言護心，養氣數十年，這妖女再多大能，又對自己莫之奈何，今日，就是你這妖女的死期！
李肆輕觸上她受傷的額頭，手指撫著她緊蹙的眉頭，低聲道：「你不是本姓蕭嗎？改回本姓吧，之前是叫苦妹？別訝異，你的
「污垢烈火系，罪孽化飛塵，一氣歸天國，血肉回本真。」
只是，默娘真願意如此犧牲？
「天主掌萬物，賞罰道中分，功罪止於生，蓋棺不再問。」
燒了它，還華夏一個朗朗乾坤！
此時的李肆，跟武昌府里那些民人之前心中所想，幾乎一半無二。
默娘卻不管不顧地忙起來，一邊脫著盤金鈴的衣服，一邊扯動她身上的鐐銬，示意四娘解開。
看著已粗粗扮作盤金鈴的默娘，還缺最重要的一樁掩飾，四娘皺眉。
默娘卻毫不猶豫，朝著四方房柱一頭撞下，咚的一聲，額頭皮開肉綻。
巫婆神漢，和尚道士們如夢初醒，紛紛動作起來，張伯行看向城下，就覺那一片靜寂之中，數萬南蠻也像是喪了膽，丟了魂，興奮得每一根汗毛都在搖曳。
接著一聲悲鳴響起，像是泣血的杜鵑，正當張伯行微微眯眼，準備享受那象徵著勝利，象徵著南蠻妖人心志瓦解的嘶嚎時，天地似乎搖曳了一下。
「裁決！」
那一波癲狂一般攀牆的民人被打落下去后，城下數萬南蠻洶湧而動，張伯行心頭還是一顫。可隨著穢物一波波潑上去，和尚開始敲動木魚，道士揮劍焚符，下方人潮也終於止住了，甚至還緩緩後退，呼號之聲再無剛才那般兇狠，讓張伯行心頭大定。
那聲呼喊只有兩個字……
保安門城樓，還冒著熱氣的狗血嘩啦啦潑向刑台上被縛住的那個身影，狗血之後還有糞水，跟著又是零零雜雜各色穢物。巫婆神漢正在刑台下繞著圈子灑米，左邊和尚，右邊道士，都拿起了器物，蓄勢待發。
不僅是王磐，不僅是龍騎軍，其他官兵們也都哽咽不已，那火就在他們眼中翻騰著，就在心底里灼烤著。
四娘再難忍住，使勁抱住了默娘，淚水如雨點落下，默娘卻一把推開她，急急比劃，催促著她。
數萬人，包括所有官兵，都看向李肆，淚眼婆娑，滿臉漲紅，就吶喊著這
李肆抱住了她，雖然還在流淚，神色卻已無比平靜。
她也被這歌聲驚醒了，發現自己身在馬車中，意識到了什麼，她驚惶地推開車門，驟然見到這十幾日里時時刻刻都在苦思著的人。
看向賀默娘，四娘眼中閃著淚花，有什麼樣的師傅，就有什麼樣的徒弟啊……
他對這個名字的原主人這麼說著。
她臉色煞白，捂著胸口，就覺這一口氣已再抽不上來。
如他所願，火焰已經撲上了刑台上的身影，她正在掙扎，被高高反縛的雙手扯動了鐵鏈，發出喀喇喇的響聲。
「犧牲！犧牲！你們本親人……」
這等程度的鐐銬，對在軍情司里呆了一年多，身為黑貓傑出一員的四娘來說，自然是小意思。幫默娘和盤金鈴換過衣服，急急為盤金鈴上妝，其實也就是在盤金鈴臉上抹一些掩飾臉色的油脂，再貼上默娘臉上那些假瘡，將佝僂駝背加上，就扮回了賀默娘之前的模樣。
「盤金鈴，已經死了。」
盤大姑，正在刑台上，被烈火漸漸吞噬。
接著一股豪壯之氣在胸口裡流淌著，今日之舉，怕是千載難遇的揚名之機。魏徵夢斬涇河龍王，那是民間戲言。我張伯行焚南蠻妖女，卻是真切之實。不管後事如何，我張伯行，足以名刻青史，萬世流芳！
李肆嘆氣：「你有今日的苦，是我種下的因，而你能得她身代，卻又是你自己種下的因啊。她已成了你，你就再不是盤金鈴，從今日起，為你自己，為我而活，把你的善，都給我吧……」
他惡狠狠地道：「叫！叫啊！烈火焚身，難道你都叫不出聲！？就是要聽你的慘嚎，浩然正氣才冉冉而升！邪，自古就不勝正！」
她打量一下盤金鈴，再看看賀默娘，回想兩人往日模樣，那一瞬間，心跳幾乎停止。一股喜意如焰火般在心頭炸開，沒錯！有這可能！
他們……失敗了……
四娘恍悟，原來默娘不止是這想法，還要她趕緊下手，別管盤金鈴的意見……
即便是沒有入教的人，此刻
巫婆打著哆嗦，神漢繞圈蹦跳，木魚之聲如雨落，道士的低吟也似疾風捲動。城裡已有數萬人聚到了保安門附近，猶在異口同聲地喊著：「燒了她！」
她眼瞳已再不是往日那般明亮，就像是浸在迷霧之中：「我……那我又是誰？」
「裁決！」
李肆倚在車門邊，卻還注視著遠處的那團烈火，眼角也正流淌著熱淚。
「默娘……」
「那不是默娘……」
他這一輩子都忘不了，去年在病營里，自己被扯下了褲子，盤金鈴親自檢查他屁股上的傷勢。而自己之所以能保命，也全靠盤金鈴在衡州城外拉起的救護院。
李肆高聲道：「我裁決……焚城！」
李肆搖頭：「這不是自私，你不覺得，她也足以配得起這個名字嗎？」
城樓上，火光映在張伯行臉上，那清瘦肅正的面容也在變幻浮動，如地府惡鬼。
盤金鈴拚命掙扎，自然掙不脫身有武藝的四娘，甩了幾下頭，就沉沉暈迷過去。
「小紅，你要幹什麼……嗚嗚……」
不止是他，龍騎軍里，有近千之前的綠營俘兵，不少對盤大姑都是這般心懷。當李肆來到湖南，據說是要帶盤大姑回去成親時，他們一幫人還格外高興。接著盤大姑被劫的噩耗傳來，他們蜂擁找王堂合請戰，鉚足了勁地飛奔而來，想要救回他們心目中的恩人。
搭起涼棚，打量火焰中已沒了動靜的身影，不，連身影都已經融在火焰里，輪廓都再不見。張伯行厲聲道：「都動作起來！萬萬不能讓妖女施出邪術，遁魂而去！」
思緒如雷電一般在腦子裡閃過，計劃也由此清晰成型。四娘決然，她拉開賀默娘，手中顯出一張手絹一瓶葯，飛也似的一陣揉搓，然後就將這手絹捂在了盤金鈴的臉上。
此時歌聲已畢，高台上再無聲息，城下數萬軍民更是靜寂無聲，怒吼正蘊積在他們的胸腔之中。
當橘黃火焰在城樓上閃起時，城下的數萬人靜了下來
李肆將她緊緊摟在懷裡，再次如發布宣言般地道：「再不讓你受苦，自然也不能叫苦妹了，就叫……拂眉……」
李肆深呼吸，裁決雖由他定，卻沒有什麼選擇，最多選擇一下實施的形式。
狂喜在疑惑前止步，不僅是疑惑自己處境的變化，還為對方那奇異的神色。
聽到這句話，架住李肆的薛雪和吳崖也幾乎軟倒在地，真的！？
「那是盤金鈴……」
「裁決！」
張伯行一顆心像是驟然置入萬年寒冰之中，再無半分感知，恍惚間，他就只能勉力轉動一個念頭：怎麼會……為什麼……為什麼南蠻沒有潰決，反而像是失了摯愛的凶獸，正咆哮出聲，即將吐露森伯而猙獰的巨齒呢？自己莫非……真的料錯了？
他自認不是面薄之人，身在綠營時，怨不說，恩在心中可是如水潭一般，盪過了漣漪，心也就平了。可在盤金鈴身前，在英慈院里，他卻如重回孩童，恩怨那般刻骨銘心。
那不是天地的動靜，那是一陣歌聲，一陣絕不該在此時此地，此境下響起的歌聲，可它就是這樣悠悠飄出，從火舌呼呼肆虐的刑台上飛升而起。
「犧牲！犧牲！你我本無憎……」
四娘掩住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哭出來，但她想說，這還不夠……
連抽了幾口大氣，四娘猛然尖聲叫了起來：「來人啊！盤大姑發癲啦——！」
城下的天主教之人，下意識地都低念出聲，漸漸將歌詞唱了出來。
甘鳳池和四娘跟了上來，聽得李肆問，兩人對視，四娘凄楚地一嘆，思緒回到了昨日……
那是天曲，還只是天廟唱曲時的低和喉音。先是斷斷續續，可烈火似乎推著她的喉音而上，將那低唱連成了調，繼而高亢明亮，震懾入心。
聽著周圍萬人低唱，她轉頭看到了城樓高台的情形，昨日戛然而止的記憶在腦海中翻騰而出，她驚呼出聲。
「裁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