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四章 利益還是信仰？
這一句話如石破天驚，眾人都覺得無比荒謬，似乎這幾個月來的血腥殘殺，都像是一場玩笑。
「看吧，一旦我們眾志成城，主就降下了福音，震懾著那些異教徒，讓他們開始在我們堅強的意志下發抖。好的，我會再組織一次彌撒，稱頌我主的威能……」
大主教呵呵笑著，熱淚長流地笑著。
「為了家人的安危，為了西班牙的……」
岡薩雷斯上校那驚恐的表情，蒼白的面目，給當時的所有在場者以極大震懾。
雷班度總督掃視眾人，言語中透著無比強烈的信心。
風雲炮和其他火炮的精確度可沒那麼高，要拔掉城牆後方那些炮台，就得靠人命去填，賈昊自然期望海軍能出把力，但他也只是隨口一問。
他盯住范四海：「這也是你的主張，跟陛下無關。」
有沒有瓦解不清楚，但在場大多數人的心志都已在崩潰邊緣。前日被俘的岡薩雷斯上校以中國使者的身份進了城堡，宣稱大家若是不投降，中國人就要效仿當日蒙古人那樣，將病死者的屍體拋入城堡。
「不管馬尼拉的未來如何，中國人的政策，是要跟我們西班牙維持正常的貿易往來，他們希望……」
沒有猶豫太久，「我同意」、「贊成」的呼聲此起彼伏，教會對馬尼拉西班牙的控制，也在這股聲浪中轟然垮塌。
賈昊毫不猶豫地採納了胡漢山的提議，在他看來，這也是一項能有效瓦解對方鬥志，同時又讓西班牙人不會將自己遞出的那張底牌，看成是軟弱。
一個嗓音鎮住了大廳，是雷班度總督。
大主教和教會人士還處在極度的震驚中，雷班度總督趕緊道：「我同意了！此事跟教會沒有關係。另外，教會在之前跟馬尼拉華人的衝突中，扮演著用心讓人極度懷疑的角色，因此我決意，第一項投票，是裁決是否將所有教會人士拘押起來，等候審判，同時清理教會在軍隊中的不利影響。」
他被賈昊派去向西班牙人傳遞最後通牒，但很明顯，他的不列顛人身份無助於此項任務，說不定還起了反作用。
接著他就動搖了，二十多門兩寸炮裝上了陸軍四寸炮的炮架，如大號線膛槍，在兩裡外不停轟擊，將城牆後方的炮台打得煙塵四起，
八月二十七日晨，聖奧古斯丁教堂，阿魯索大主教和各教區的主教匯聚一堂，要在這最後時刻，為所有西班牙人舉行一場彌撒，堅定大家的鬥志，從容地迎接死亡。
柯林頓暗道，真是魔鬼，岡薩雷斯上校心中大叫，這傢伙就是迪亞博羅轉世，沒錯，我早看出他的真面目了！
「我可以給大家一線希望！我從絕對可靠的途徑那獲知了一項絕密消息！」
賈昊搖頭：「陛下並未向我下過此令，我是呂宋都督，用不用此策，還由我一言而決！」
柯林頓聳肩，他對英華很有好感，但不等於就要放棄自己的祖國，同時，他也不覺得這麼小一門火炮能有什麼神奇。
「反正都是死，還不如守住對吾主的忠誠！」
「投降還有希望，怎能這麼隨便就放棄了希望？」
賈昊沉著臉道：「此事跟陛下無關，是我賈昊一人定策。」
越過破碎的城牆，城堡裏面，無數人流正來回穿梭，挖掘壕溝，堆砌胸牆。望遠鏡里，這番景象雖然模糊，可西班牙人頑抗到底的決心卻份外清晰。
就為這般信任，賈昊也不願接受柯林頓的建議，丟開所有顧忌。
「嘿，我們還真能辦到！」
大主教將英華軍的沉寂歸功於這幾日越來越頻繁的雨水，自然，這雨水也是上帝在庇護他的子民。
接下來的投票徒具形式，幾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贊成投降，但為了留下可靠憑據，雷班度總督等人依舊堅持以正規方式投票，因此聖地亞哥城堡的陷落，被推後到了九月一日。
得他一聲令下，海軍又熱鬧起來了，一艘艘戰船靠港，將什麼東西卸了下來。兩天後，一個個兩三丈高的土台在聖地亞哥城堡周圍立起，一門門小得在此處戰爭幾乎不能稱為炮的傢伙抬上了土台。
「按照歐羅巴的交戰法則，我們已經盡到了義務……」
兩人的商議沒落入他人耳中，可看在胡漢山眼裡，卻像是在糾結什麼，以胡漢山的理解，怕還是憂心將士死傷。陸軍這兩三月里已死傷六七千人，算上僕從軍，總數高
柯林頓已是徹底無語，就只能這麼機械地感嘆著。
「那些炮台，你們海軍有法子？」
這話說得沒錯，在馬尼拉，總督可不是老大，甚至軍隊都受教會的控制，大主教才是無冕之王。
一個大嗓門響起，胡漢山來了，還帶來了一個「紅毛」，已自認為是「西奸」的岡薩雷斯上校。見到聖地亞哥已是如此凄慘，上校緊緊閉住雙眼，暗道自己的罪孽又深了一層，這全是自己的錯……
「這幫西班牙人，到底在想什麼呢？」
柯林頓慚愧地道：「西班牙人非常頑固，他們認為一定會遭受殘酷的殺戮，所有人都動員起來，我的勸說沒有起到什麼作用。」
賈昊招來范四海，一陣吩咐后，范四海點頭，臉上並沒有多少驚訝：「行前陛下也對小民有過交代，看來也確是要如此行事了。」
他咬牙切齒地道出了後面兩字：「利益！」
可接著胡漢山的話，就讓眾人額頭生汗，「讓工匠造拋石機，一旦他們不接受最後通牒，就將疫死之人的屍體砸進去，看他們還能守多久！」
「總督大人，大主教怎麼說？」
但沒人放開他，教堂里，眾人也分裂為兩派，激烈地爭吵起來。
聖地亞哥城堡，原本如一位凜然不可侵犯的女神，以堅不可摧的石壁、參差林立的棱堡和無數火炮遮護，帶著世間一切無可撼動的淡然，卧在大海與江河的交界處。
不管大主教如何詛咒，當范四海通過內線，將「中國人希望保住大帆船貿易線」的消息傳遞給那些跟華商聯繫甚密的西班牙商人，同時岡薩雷斯又以正式途徑，發出了中國人不惜以生化武器盡滅抵抗者的信號時，西班牙人的意志終於瓦解了。沒有誰能頂得住這軟硬兩面的夾磨，而能頂住的那些教會人士，則被以總督為首的商人派，聯合胡安上校這樣的軍中良心派一同推翻。
「他們是要我們束手就擒，一旦我們投降，他們不會理會什麼承諾，要將更殘酷的罪行施加在我們身上！你們……你們這些凡人，居然敢置疑我，置疑我們教會，置疑我主的指引！？」
「希望！沒
「想殉教，想成聖，想讓我們中國人，成為整個歐羅巴仇視的公敵，狂信者的心思，還真是深不可測呢。」
「岡薩雷斯上校，為了不讓你的族人面臨這樣的厄運，願意去聖地亞哥城堡，遞上這份通牒么？」
接到范四海從內線那獲知的消息，賈昊搖頭，四哥兒的預料果然沒錯，這真是一場信仰之戰。
賈昊心中一半是熾熱的烈火，一般是沉鬱的雷雲。他當然想爽快地將西班牙人徹底抹掉，告慰百多年來被屠戮的華人，以及開戰以來陣亡的英華將士。但李肆的提點，以及自己對此戰的理解，卻又在告訴他，這不是最佳的結局，既已付出了如此犧牲，就要獲得最佳的收益。
這果然是比死亡還要恐怖的威脅，但如果大主教和教會還要堅持下去，一般的平民也無力主宰自己的命運，他們就等待著大主教會怎樣表態。就在官員顯貴們齊聚大教堂時，數千平民也聚在教堂外，在等待大主教給他們指引。
總督啪啪拍掌，一個人從門外進來，引得眾人一陣低呼。
「這是什麼玩意？」
心中積鬱，賈昊登上望台，俯瞰前線戰況。
可看到城堡中心，平民和軍人依舊在亡命地搭著又一道防線，胡漢山也如此感嘆著。
胡漢山眼睛亮了，海軍修養了兩三月，船大多修好，人手也正在補訓中，這邊戰事還沒結束，手心自然又癢了。
賈昊心中一點也沒底，現在他只能確定聖地亞哥城堡即將到手，最遲不過九月上旬。但這一戰到底會以怎樣的方式收尾，他拿不準。很多疑問還縈繞在他心中，比如己方會死多少人，其中英華軍多少，僕從軍多少，華人勞夫多少。而最大的疑問，還是西班牙人會死多少，這個數目，決定了他會給李肆交上怎樣一份答卷。
沉默了好一陣，官員、商人們紛紛出列，他們莊嚴地道：「馬尼拉西班牙人的命運，不能被少數人握在手中，所有人都有權選擇自己的命運，這也是我主賦予每一個人的權利。我們要求，以投票的方式，決定我們整體的未來。」
「大主教！這是背叛！」
「諸位，這是生死時刻，我們就得拿出最大的勇氣！」
「他們
神父和主教們被驅趕到教堂角落裡，還抱著希望，看向阿魯索大主教，這個老人卻頹然地一笑。
胡安上校道：「元帥閣下，我代表馬尼拉的所有西班牙人，向您正式投降……」
八月二十六日，聖地亞哥城堡聖奧古斯丁大教堂里，阿魯索大主教這麼對雷班度總督說著。這兩天來，英華軍的炮火已經減弱了不少，即便城堡外牆已經四處崩裂，露出無數缺口，而城堡的炮台也被摧毀大半，但英華軍依舊還沒發起總攻。
雷班度總督環視眾人，緩緩搖頭，眾人頓時一片哀嘆。
這不是廢話么……
離開大教堂，回到自己的總督府。偏僻的廳房裡，一群衣著光鮮的紳士們正等得焦躁不安，見他進來，一下圍住了他。
進來的是胡安上校，他決絕地低聲道：「不是所有人都願意追隨那幫宗教瘋子……」
大主教卻似乎有所覺悟，他蒼白著臉，強自鎮定地道：「不要被岡薩雷斯那個叛徒嚇住！我們得主庇護，中國人那些卑鄙伎倆，是不可能瓦解我們的！」
當數百士兵在胡安上校的帶領下，將大主教和所有教會高層包圍起來時，教堂里大多數官員顯貴們還沒有回過神來。
「他們是認真的！該死的，你們為什麼還要抵抗下去！」
「喲，紅毛還在頑抗呢，是仗著那些炮台還能堅持？」
范四海一驚，壓低聲音道：「此事關聯甚深，都督一人怕是難以背負。」
「這一戰不止是利益之戰，更是信仰之戰。」
賈昊低聲自語著，這是李肆在諭令中的提點，也因為賈昊很在意把握戰爭的分寸，李肆才會放心地將呂宋全局交給他。
眾人沉默了一會，卻還是有些惶恐，不少人道，馬尼拉一直是教會在把控實權，咱們這些商人能頂什麼用？
他怒聲道出自己的主張：「再派人去勸降！告訴他們，不降的話，就別怪咱們不客氣！」
「賽里斯人……果然是賽里斯人啊……」
除非神明下凡，否則任何一個智力正常的人都能看出，聖地亞哥城堡已經完了。
「我們該奮起反抗！」
「大主教說的對！不能相信中國人！」
「我錯了，異教徒，信奉金錢的異教徒，早已經腐蝕了我主的榮光
「大主教願意嗎？」
柯林頓對西班牙人的頑固很不理解，在他看來，中國人跟歐羅巴人都遵循著相同的戰爭法則，甚至中國人對戰爭法則的認識，歷史比歐羅巴人還要古老悠久得多。就說近代，當年鄭成功攻台灣，還不是允許荷蘭人投降，讓殘存的守軍安全地離開了么？
英華軍正以平行壕體系從北面和東面向護城河接近，在西面的帕西格河上也有動靜，英華軍以風雲炮壓制了對方炮火后，將西班牙人丟棄的海船拖到了河口，並排連在一起，錨泊在河面，搭起了一道浮橋。這隻是佯攻，為的是不讓西班牙人將兵力騰出來全堆在北面和東面。但若是能在這邊找到機會，佯攻也會變成實攻。
總督擲地有聲，壓住了這些人的絕望，他看住眾人的目光似乎正噼啪爆著火芒。
范四海呆了片刻，忽然笑了：「好！好！都督既有如此心志，敢背下這般責任，我范四海又怎敢不附驥而隨！」
可現在，除了靠海一面，三面城牆已經四處垮塌，掩護主題的棱堡也化作堆堆碎石，至少十多道裂口，加起來超過兩千碼的正面再無可靠防禦。原本城牆後方的炮台，現在卻成了最後一道防線。
柯林頓又來了興趣，想上土台仔細參觀，卻被通譯攔住，說這東西嚴格保密，客卿想要見識，除非加入英華國籍。
賈昊淡淡地問著，對方苦笑著摘下帽子、軍刀，然後立正，低頭，鞠躬，用雙手捧著軍刀，姿態極為標準。
雷班度總督似乎還有話說，可聽了大主教這話，他張了張嘴巴，最終只說道：「主佑西班牙……」
但正因為如此荒謬，大家反而相信了，這才是常識，不對嗎？信仰？強烈背離利益的信仰，難道不是荒謬的？
那麼，四哥兒給的那張底牌，也不得不用上了，真不知道，百年後，人們會怎麼評述這場戰爭。
大主教沉穩地訓斥著圍住他的士兵，讓對方羞慚地低下了頭。
「胡安上校，又見到你了，這次你是來做什麼的？」
「聖戰未起，卻已經失敗了，正如羅馬教廷這幾百年來不斷遭受的失敗一樣。看看那些嘴臉，商人，跳出來的都是商人！他們滿腦子只充塞著金錢和利益，怎麼可能指望他們跟中國人發動一場聖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