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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二章 南北都是好日子

第五百八十二章 南北都是好日子

呆了許久,岳鍾琪掀開轎簾,看住那個獻書人,不到三十歲,儒生打扮,文文弱弱,眉宇間凝著一股再明顯不過的書卷氣。
光有信可不行,岳鍾琪連人帶信,一併帶回了行轅。
「有什麼不放心的?拿你謝定北說,北朝那雍正賞你個撫遠大將軍,你去不去?」
按「利益集團」,或者是話事權區分,陸軍就分這幾派,在樞密院和朝堂為預算和陸軍戰略重點而爭吵不休。
這邊岳超龍等人是鬆了口氣,可之前所感受的那股惶恐巨壓,隨著西安城撫遠大將軍行轅外,一個人跌跌撞撞撲向正回行轅的大將軍儀仗隊伍,十倍轉移到了另一人身上。
何孟風笑道:「這等愚妄之語,就不必理會,徑直把那人轟出去就好。」
就如眼下英華正在修字一樣,問題關鍵不在修不修字,而在怎麼修,軍隊結派這事,關鍵也在結的是什麼派。
房與信到常德已是四月二十七,沈在寬面對英華軍政兩方的聯合審訊,依舊是一臉鄙夷之色,還淡定地道:「岳將軍不聽沈某言,日後青史留名,怕是要留個懦夫之名了。沈某當然不是一個人行事,此時岳將軍在北面的侄親,那位岳大將軍,估計已經起事了。」
這四個中郎將都在感慨,身為英華一國的將官,卻是纏進了一張綿綿大網,不管是義還是利,都融在了一起。自己那綠營的背景,在這一國里根本就不被當回事,除非自己找罵犯賤,硬要強調這一點。
謝定北臉色也白了,這一國雖開了新氣象,但事涉國本,誰知道官家會不會興起大獄?
展文達早前經歷過衡州兵變,想得又深了一層:「之前北面是借工商事作亂,已被斬了手腳,堵了路子,此時莫非又是想借咱們綠營一派的人頭,亂我軍心?」
四人頓時呆住,先不說那呂子之後是什麼玩意,在南北兩國之外另立一國,這思路……還真是新鮮呢。
他是大清重臣,給他的信,常例就該寫上官銜或者敬稱,可信套上卻是這麼個不倫不類的稱呼,這居心,怕是大大的不對。
面對岳鍾琪的問詢,張熙用已僵直的舌頭說道:「岳、岳公但有疑問,信、信中自能解惑。」
眾人看向岳超龍,看得他臉色更是一片黯淡。
「學生姓沈名在寬,先師乃江南文宗晚村先生……」
「天吏大元帥岳公親啟」,這幾個字,讓正因隆科多案、查嗣庭案,以及年羹堯入朝等一系列變動而繃緊了的神經劇烈震蕩。
他老於世故,一眼就看出,這封書信,可不是眼前這個年輕人能寫得出來的。
年羹堯入朝,撫遠大將軍的位置空了下來,岳鍾琪這個署理,多半只是過渡,最終要將軍權還給其他人。他早前位置本就很高,平定藏地后,就從四川提督拔為四川巡撫兼理提督事,年羹堯離開,怎麼也要落個總督。朝堂傳來風聲,說多半就是川陝總督,甘青一代會割出去,單獨設督。
岳超龍搖頭道:「那人說,我侄子岳鍾琪也已聯絡妥當,南北兩面,從陝甘到兩廣,從江南道湘贛,也已廣布內線,就等我舉旗,天下人自會群起響應。」
那士子對自己的身份頗為自傲,昂首挺胸地說著。
眾人哈哈一笑,何孟風道:「咱們正說到這事呢,這等腐儒之語,你也要放在心上?朝廷既把你放在這裏,自是信任你的。如今國中小兒都知道,北面那朝廷已是一砸就爛,還有誰會信你再投回北面?」
此時他雖只兼領川陝總督,但已開始著手熟悉地方政務,有人攔道獻書,他不得不受。
「北面朝廷行事更為陰狠,我們行事就得萬般謹慎,不探得岳鍾琪的真心,就不能將沈兄的形跡留給他,自然也不能留下我們的真名。」
署撫遠大將軍,兼領川陝總督,一等侯,岳鍾琪岳東美。
岳超龍頓足道:「那江南士子,是來說服我反了朝廷的!」
他咬牙道出了畏懼的來源:「我本也想當是瘋人語,把那人轟出去,可再轉念一想,此人怕不是孤身一人行事,背後還不知是什麼角色!」
綠營派雖在職銜等事上有點集體意識,可一旦牽扯自己的事和利,大家卻又分屬另外一些派別。比如岳超龍和已預定要調任福建防禦使的貝銘基同是「邊軍派」,何孟風有意入樞密院參謀司,成了「參謀派」,展文達一直執掌神武軍,是「行軍派」。謝定北摻和的是殖民地軍隊的事,又屬於「殖民派」。
「北伐之聲越來越高,官家一直壓著,這下面是工商與士子的人心對撞。若是這股波瀾,由老岳這事,在咱們軍中綠營派身上找到出口,官家都不好壓,他可還放了人在那雍正的皇宮裡,倒時可少不得要找黑鍋……」
滿清還能活多久,不取決於滿清自己,取決於英華一國需要花多少時間理順內部的利害關係。若是由他們軍人來定滿清的命運,答案再明顯不過。這幫中郎將接觸過樞密院參謀司的計劃,其中最俐落的一份,只需要三個月……
「我們行的是驚天大事,就得抱定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膽氣。沈兄由北而南,我們由南而北,如此可保兩方家人,不遭我們的牽連。」
不必拆開這信,就知內容必定悖逆!
朝廷一點也不忌諱這種拉幫結派,他們的皇帝兼總帥曾經豪氣地說過:「軍人不抱團,那還叫軍人嗎?」
老師曾靜的交代在張熙心頭淌過,也給了他力量,讓他這個往日都沒出過省的尋常讀書人,在岳鍾琪這般大人物面前,還能勉強穩住心神。
接下書信,岳鍾琪一看封套,一顆心頓時如鉛一般直墜而下。
屋裡椅子已經跌倒在地,書案上展著一封書信,信末一段話是「岳公叔侄南北呼應,天下莫不相從,我華夏河山,待此一舉,萬望莫誤此良機,以全武穆之名。南海無主遊民夏靚敬呈。」
「老何你就別自謙了,此番你沒晉得將軍,大家都在為你可惜,聽說那韓再興有可能接方堂恆的位置,掌鷹揚軍,他可是跟你齊名的人物,而你卻還是個中郎將。」
放在前朝,他們身為前朝綠營軍將,專門聚在一處,那可是極大忌諱,可就如謝定北所說那般,這幾年在英華軍中呆下來,誰還有心轉投北面,那簡直是豬油蒙了心。民間還不清楚南北的力量對比,他們這些軍人心裏才最有數。
岳超龍滿臉驚惶,還帶著絲哭笑不得的無奈,他解釋道:「那士子不是讓我投北面,而是讓我奉什麼呂子之後為主,自立大旗……」
另幾位紅衣軍將也沒在意,繼續聊著軍中之事。
那年輕儒生吞了好一陣唾沫,兩眼發直地道:「學、學生張、張悼……」
「老岳就是咱們這幫人的標杆,官家是借他的正氣,給咱們這些綠營派掙添面子。如今軍中幾派因為這銜級之事正鬧得不可開交,官家可不想讓這些爭吵,偏到了南北之事上。」
「朝廷讓老岳蹲在常德,跟他已去了西安的侄子岳鍾琪離得這麼近,還真是放心呢。」
連何孟風都變了色,朝廷對他們軍中這些綠營派是沒什麼忌諱,可要是牽扯上了南北兩國事,被國中其他有心人用上,那可就是一樁大案。即便是皇帝,也必須考慮這一國的安定,說不得要將誰丟出來當犧牲品。
自然,陸軍面對海軍時,又是一個整體,儘管此前在福建有藍廷楨、林亮為首的一大幫綠營水師軍官進了海軍,但在陸軍綠營派眼裡,大家根本就不是一路人,見面都要橫眉怒目。誰讓海軍這兩年成了暴發戶,而陸軍卻在不斷削減預算,還往殖民公司塞人呢。
房與信跟岳超龍對視一眼,已隱隱覺得,他們似乎有些小題大做了,這沈在寬就是個標準的腐儒,還活在自己的臆想中呢。
「別慌!老岳你趕緊去穩住那人,從他口裡掏得更多消息……」
岳鍾琪心口寒氣直冒,外面的轎夫好一陣都沒感應到他的氣息。
何孟風是綠營派領袖,瞬間有了決斷。
進到書房,岳鍾琪拆開書信,片刻后,書房外的家人就見自家主子一幅魂飛魄散的模樣奔了出來,揪著他道:「快!快去請陝西巡撫,還有按察使,讓他們趕緊到我行轅來!」
眾人不解,出了什麼事?
英華一幫綠營派軍將被這沈在寬一番神叨叨的話搞得驚惶不定,湖南巡撫房與信接到岳超龍的急報,還以為是北面韃子打了過來,嚇了老大一跳,明白了是這事,也有了自己的一番聯想,急急趕往常德。
「此事你須得立穩了腳跟,留足證據,光咱們去見證可不夠,馬上去找常德知府,同時快馬飛報湖南巡撫。」
這個年輕人自然不叫張悼,他正是曾靜的弟子張熙。
「看老岳這防禦使作得格外辛苦,還真不如咱們在軍中舒坦。」
謝定北、展文達、貝銘基,還有何孟風,竟全是之前滿清綠營出身的陸軍將領。個個肩上都是金星,還是三顆金星的中郎將,只比有封號的將軍差了一級。
謝定北警惕性高,他馬上就有了聯想:「早前北朝間諜徐善攪亂股市,人被抓了回來,連著幾十號細作一同砍頭示眾,今日又來此人,莫非是舊事重演!?」
他們都參与過呂宋之役,撤軍回國后就各奔前程,有像岳超龍這樣執掌地方防務的,有去長沙陸軍學堂擔當教官的,這四人進了黃埔講武學堂,進修研究一國軍制的「軍國之學」,防禦使就是一樁新的軍制,他們是帶著課題,來了岳超龍這邊作研究。
他們這些綠營軍將不過是因出身相同而聚在一起,被稱呼為「綠營派」,性質跟同鄉會幾乎沒什麼差別。此時軍中除了綠營派,還有司衛派,廣州派和黃埔派。司衛派不說,就是「漢堂松」那一幫皇帝最早的門生。廣州派則是以韓再興為首,出身工商界的將領。黃埔派算是這三派在黃埔講武學堂共同教導出來的弟子,屬於後起新秀。
原本曾靜計劃跟他一起投書,可張熙一腔熱血,認為老師說得對,此事兇險很大,自己既是弟子,就不能讓老師涉險,所以讓曾靜留在湖北,他孤身一人來投書。
事雖蹊蹺,但與軍情有關,岳超龍不敢怠慢,朝另兩人告罪一聲,隨侍從匆匆去了。
正說得興起,卻見岳超龍現身,一臉蒼白地道:「幸好諸位都在這,可得給我作個見證。」
「嘿……先不說咱們早明了華夷之辯,就說這幾年積下的見識,北面有誰能比?馬尼拉……不,蒲林一戰,咱們可都在場。已從井裡爬了出來,誰還願再跳進去?」
一番商議后,岳超龍心急火燎地找來了常德知府,由其守在隔壁,充當他跟這姓沈士子溝通的見證人。
岳鍾琪問:「你是何人?是受何人差遣來獻此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