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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七章 江南路,睡獅待醒

第六百零七章 江南路,睡獅待醒

「在江南,工商被指為末業,但即便是行末業之人,也是以宗族抱團。就說蘇杭織坊,即便廣招織工,也是以宗族方式管著。他們所結的東家行西家行,各自涇渭分明,死守規矩。就如耕田一般操持他們的產業,對相互爭利之事格外厭憎。」
接著他揚起了聲調:「這沉痾本已重了,之前我英華的定海之敗,就能看出,江南人心沉在了水下,不願自起!若是我英華直接揮軍而上,他日爭利時,樁樁惡事,我英華都要背著。我是江南人,我自己都不願朝廷背這些責,這是那些江南人自己該得的!」
潮汕盛良、廣州南鹽和高州鹽業這三家英華鹽業巨頭,一口氣將三四百萬斤鹽拉到了龍門港,按十文一斤的批發價,也不過三四萬兩銀子的生意。但僅僅只是江浙兩省,一年就要吃十倍于這個數目的鹽,更不用說還要加上安徽、江西更北面的市場,百萬兩銀子的盤子,三家決議聯手瓜分。
這個思路是李肆早就定下來的,所謂「漢奸」,在李肆肚子里還有另一個詞……買辦。
在李肆那個時代,學術界對江南經濟的歸類有兩種不同的看法,一種認為江南手工業發達,城市化率很高,商貿興盛,還表現出了明顯的外向型經濟特點,比如輸出大量織造品,已有近代工業社會的徵兆,換早前的說法,就是「資本主義萌芽」。
「剛才薛先生和向院事說到了江南的敵我之分,我倒是覺得,我們不應從現有的格局來看敵我之分,而該從未來的江南格局,倒推敵友。」
大規模走私,掀翻江南原有的商貨流通體系,這意味著一場動亂,范晉沉吟道:「也不能對他們全放手……」
多年前,很多人都不明白,皇帝為何執意要取消鹽業專賣,將鹽價降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可到眼下,英華以商貨殖民江南,鹽業竟然成了最犀利的一柄刀劍。
這兩月試探下來,江南鹽商對市場把控極嚴,一面四下找關係,從龍門進低價鹽,一面將這些鹽當作官鹽,轉手七八倍利。
「江南民人,總會視我英華為敵的,或者說是江南民人抱團的方式,本就是我英華大敵。」
宋既現在的學術方向不止在社會體制,更深入到了經濟層面,這也是他領著江南行營參事的頭銜,來龍門輔佐范晉的原因。
這傢伙確實也不謙虛,要換李方膺,怕是要全推給皇帝。
「我英華所行官府下鄉,目的就是以官府護著工商事理,透到天下末梢,取代宗族對地方鄉社對商貨來往,百業抑揚的把控。」
啪啪啪的熱烈掌聲響起,此時宋既才看到,背後竟然立著范晉、徐師道和一干江南行營的幕僚。徐師道鼓掌尤為用力,他也被提到了呢……
這一番話畢,英華對江南的商貨殖民計劃,也終於大體成型。
走到牆邊,打量那張輿圖,他點頭道:「諸位已將形勢摸得很透了,我也作不了什麼。只是官家覺得,大家對江南事的根底還各有想法,要借我這張嘴再來說說。」
向懷良點頭道:「鹽商全是皇商和官商,都要解決掉。在此事上,韃子官府那邊甚至都能算友軍,他們要穩江南,就必須面臨選擇,是保這些鹽商,還是保江南人心。」
宋既微微笑道:「英華得福建,何其輕鬆,這不就因為我英華工商事理,之前已深透到了福建民間么?」
「而我英華的東家行,使足了力氣革新工藝,廣辦新業,目光遠望,腳下總是不停。西家行則是跟東家行爭利,而不是以排斥其他僱工為本業。」
宋既剛才就強調江南民人的「抱團方式」,薛雪長於宏觀謀划,向懷良長於商貨細節,對這體制之事不熟悉,就靜候宋既下文。
這是目前最大的難題,現在江南處處設卡,商貨流通很受影響。
「當年張伯行主政江南,多少江南人投奔英華,現在他們成了誰?」
兩人正對著牆上一張輿圖指點江山,那上面插著無數小旗,分作紅白藍三色。
宋既已學貫中西,開口就是大家風範,幾句話就將大背景交代清楚。此時范晉和徐師道又進來了,就靜靜在一邊聽著。
宋既趕緊拱手道:「這番話可不全是宋某自己所悟,行前官家可是好好提點過我的。」
另一個嗓音響起,兩人轉頭看去,喲嗬一聲叫出了口。
向懷良也皺起了眉頭,西院有好幾位院事都是絲棉織造產業出身,就在叫囂要將英華棉布針織傾銷入江南,薛雪所說也是皇帝的顧慮,所以暫時只讓他們派人來考察,沒讓這一行動手。
「我還見族中子弟,但凡不是讀書人,自己所創之業,都要受宗族把控。長久下來,族中人不是讀書,就是務農,要行工商事,都被族中責罰,說是忘本。」
宋既笑道:「這其實是世事常理,我們需要的一個穩定,並且對我英華忠心的江南。我們有商貨在手,我們有大軍在後,那麼,我們需要作什麼呢?」
接著宋既道:「既然是自成一體,犬儒和宗族纏著,滿清朝廷壓著,其間利害糾葛無比繁複。要破開此局,就得另有思路。」
「我們一國,在兩廣、雲貴和湖南等地推行官府下鄉,時至今日,仍未大成。廣東是基本功成,福建因海貿興盛,此事也算順利。但其間所起諸多衝突,那幫腐儒的報紙也渲染得夠多了,不是國勢強盛,南洋開疆,這些衝突還真要亂了一國人心。」
他點頭道:「江南的商貨事,要從進出來看。出江南的是絲綢、生絲、棉布等織造品,而入江南的商貨卻不多,糧米只是調劑,鐵工等物量極少。江南奢靡之風盛行,奢靡的不過是香火、歌妓等事。滿清之下的江南,是一個……自成一體,似乎能延續萬年也不變的地方。」
「宋元之時,江南百業興盛,諸多技藝層出不窮,明時都還能見巧匠精工。到了滿清時,再無新業!是江南人再無智,再無識嗎?不是,是韃子朝廷壓了下來!藉著犬儒和宗族,壓得泯然無跡。」
要怎麼破開一個封閉的社會體系?辦法很簡單,清除掉原本的既得利益者,扶起另一層既得利益者。古往今來,改朝換代,或者是「革命」,都是此理。放在江南此事上,原本的既得利益者,那就是官商、皇商以及佔據資本層面制高點的壟斷商人。將這些人推到,把原本處於得利下層的工商推上來,由他們跟英華結合,取代那些原本的既得利益者,由此就能在大方向完成江南的過渡。
李肆在之前那個時代還沒太深體會,但現在親眼目睹,親身觀察,他對江南經濟的認識,已經偏向第二個觀點。一句大白話,就算滿清時代的江南有「資本主義萌芽」,是「近代手工業社會」,但就靠它自己,一萬年都進化不到資本主義社會和現代工業社會。
「江南是番什麼景象呢?江南田稠人密,宗族勢大。我本也是揚州人,讀書是靠宗族供養,異日做官,也要照拂宗族,由此結成一張大網,從地方到朝堂,將國事一層層網住。」
向懷良道:「有宋先生在,江南事就好辦多了。」
「所以我們在龍門紮根,以商貨入江南。要的不僅是讓英華工商得利,也要讓江南民人得利。同時還要他們看清楚,附著在這些商貨上的工商事理,能給他們更大的利,由此讓他們掙脫宗族之鎖,將工商事理暗潛民間,待得時機成熟,江南一舉而定。」
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他沉聲道:「我們需要在江南,扶起一群新的得利者。他們憎惡官府,憎惡皇商和官商,當然,他們也必須有一定的力量,足以承攬我們的商貨,將其轉賣到江南民人手裡,同時還能應對那兩方的壓力。」
他朝兩人拱手道:「江南事涉及商貨變動和國政往來,亘古難見,宋某自然要親歷一番。」
這可不是李肆的提點,李肆要在這,怕還是豎起大拇指,贊這宋既目光超卓,竟然看透了江南的經濟本質。
薛雪嘿嘿笑道:「漢奸……咱們要大造一批漢奸……」
不僅這個英華鹽業聯合體不滿,江南的地方官府也不滿,江南民人也不滿,杭州搶鹽風波以及范時捷後續的舉措,不過是冰山一角,這些鹽商已被列為堅決拔除的禍害。而要對付鹽商,江南地方官府都能算作助力。
向懷良接著道:「米商和鐵商,韃子管制雖嚴,但因為商路繁雜,利潤分在各處,沒什麼皇商一直扎在裏面,有的也只是一些官商,他們也是受官府壓榨的對象。在這事上,地方官府是咱們的敵人。米商和鐵商,大多都能當助力。」
宋既聳肩道:「怎麼扶?走私唄,給那些人兩三倍利,他們當然也得自己去解決這些問題。咱們可不是保姆,什麼事都幫他們幹完了。」
宋既再道:「怕他們禍害江南民人,反而敗了英華在江南的名聲?簡單,我是江南人,來龍門的大多都是以前逃出江南的本地人,有本地人看著,行事是有底限的。」
從某個層面上看,此時的江南,隱隱像是滿清治下的整個華夏。
薛雪皺眉道:「米、鹽、鐵,這是江南本就缺的商貨,我們以低價進去,對江南人都是有利的,這些事都能得江南人民心。但棉布、針織這一類商貨,江南本就自產,百萬人都靠這些產業為生,而我們英華的棉布針織,價低質優。如果在江南大興,還不知有多少民人破家無業,那時江南民人可要視我英華為敵。」
鼓掌過後,薛雪再問:「這是從華夏根骨來看江南,若是從商貨事入手,宋賢者還有什麼看法?」
「當年我英華立國,推行官府下鄉,最大的阻力是什麼?宗族!」
但另一種看法卻認為,江南還是典型的小農經濟社會,這個「小農」不是說經濟以農業為主。而是說這種經濟完全是以自給自足為目的,並沒有蘊含自我革新的要素。即便是跟宋元明時期比,滿清時代的江南,依舊是保守和落後的。一個明證就是,進入滿清之後,不管是農業還是手工業生產,以及金融制度,再沒有什麼技術上的創新。而所謂外向型經濟,都是江南之外的資本組織起來的,它自身並沒有組織起外向型資本。
倒推敵友?
眾人眼睛發亮,這個思路好,這是變被動為主動。
宋既有力地道:「爭!我英華為何國勢能蒸蒸日上,就在於官家和朝廷所定下的經制,能推著人去爭!水不活則腐,業不進則退,人不爭則廢!而這江南,就是不爭之地,被宗族拴著,也無能爭之力!」
「他們成了西行三賢,我宋既、唐孫鎬,加上李方膺,都是江南人!他們成了真正的有為之官鄭板橋!他們成了順風快遞東主黃斐,成了即將完成蒸汽機的黃卓!成了國人交口稱讚的大畫師邊壽民!成了黃慎、庄在意和徐師道江南三傑!更有呂留良的後人呂毅中,現在也成了我英華翰林院的新晉翰林!」
「以工商為本,不是說要捨棄農稼,而是說要以工商事理來重組各業,重組天下。而以農為本的宗族,奉行的是以血脈事理來維繫天下,抑揚百業。要鼎革華夏,這宗族就必須破開。」
紅的自然是英華自己,白的則是敵人,藍的是友軍。看起來像是軍事態勢,旗上卻寫著「糧」、「鹽」、「鐵」等字樣,竟是商貨態勢。
當然,在這個過程中,英華不僅要推倒原本的既得利益者,還要推倒原本的利益流轉制度,甚至連通宗族都要破開,其間所產生的衝突就非常劇烈。此時還留著滿清官府,就是把這些責任丟給滿清去背,雖然因隔著滿清官府一層,行事也很麻煩,但權衡利弊,英華有時間,可以花些水磨功夫。
這就是商貨殖民的繁雜,因為清廷對商貨的管控,是以單純的權利勾結來把握。把控得嚴的,利益大頭在皇商手裡,比如鹽。把控不到的,利益分攤在民間,而夾在中間的,則是官商分攤。每一種商貨,敵友之勢都不同,這需要分門別類規劃對策。
來人是宋既,肩寬個高,皮膚黝黑,一笑露出口白齒,份外明朗。
「華夏數千年來,以農為本,這宗族自是好的。可到了如今,縱觀寰宇,東西連通,已是以工商為本,以資為本的時代。華夏若還是停在老路上,歐羅巴諸國,遲早會魚肉我華夏。」
宋既的聲音深沉下來:「江南人傑地靈,但若是還被韃子的辮子拖著,被古往今來的宗族犬儒壓著,這沉痾就再難起了……」
可要怎麼扶起這批「漢奸」呢?
薛雪打趣道:「宋大賢,你怎麼也來了?是來看熱鬧的么?」
江南行營對此方略也很熟悉,之所以放任江南各路人來買賣商貨,就是這個目的。但宋既交代了大背景,再道出這一策,大家就覺得,之前的作法太過粗疏,沒有從一個整體層面來把控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