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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三章 私仇與公仇

第六百三十三章 私仇與公仇

林遠傅是來發展社員的,如今他是諸葛際盛手下的幹將,諸葛際盛又是江浙總督李紱手下的幹將,擔著暗中聚斂江南人心的重任。這「大義社」就是諸葛際盛所掌的秘黨,而林遠傅負責大義社在松江府的發展。
如果是兩月前的徐茂林,對前一個民人還會極力說服,后一個民人更不會為難,可現在,兩面仇怨越結越深,他心冷了,眼也冷了,揮手道:「路都是人選的,就怪你們自選死路吧!」
街坊撲救及時,縱火犯也不是專業干這行的,火勢很快就得到控制。而徐茂林這話,街坊們只能默然無語,大家都在屋后看到了他的娘子,如果不是衣衫熟悉,還真看不出那具破爛的人體是他娘子。
「走水啦!」
不久后,林遠傅帶著書生們倉皇而去,接著煙氣漸漸從這間破爛屋舍里瀰漫出來,再是滾滾焰火升騰而起,吞噬了整座屋舍。
屋裡的人就聽到一陣噗噗悶響,起碼二三十下,隱約還有骨裂的脆響,當何鳳回到屋裡時,整個人氣色一新,競相是立地成佛,換了一個人。
「終究是殺人了啊,還不知是多大的麻煩。」
看看地上的徐茂林,牆角的婦人,書生們猛然清醒。
對天廟這態度又敬又恨,徐茂林萬般無奈,凶光漸漸在眼中升起。他不想死,但讓那幫大義社的罪人就這麼逍遙,他也覺活著毫無意義。實在不行,他就只能悍然出刀,求個痛快。
何鳳頓時跳腳:「賤民!好膽!敢說我爹的壞話!」
「聽你那話,好像南面的人沒來之前,咱們江南老百姓過的是神仙般的日子似的。我徐茂林靠著一門手藝過日子,還算是好的,那些鄉間民人,交了錢糧稅賦,不也就是剛夠吃穿?遇著年景不好,還不得賣兒賣女?如今南面的人把米價降下來了,鹽價降下來了,甚至絲綢棉布希么的價錢都降下來了,我們江南人的日子難道不會更好過一些?」
林遠傅深吸一口氣,篤定地總結道:「明白說吧,我知道你們這種人的想法,覺得南蠻是來搭救你們的,是來複華夏的。可事實果真如此嗎?剛才我已說得很明白了,南蠻根本就不把咱們江南人當自己人。今日還只是用商貨來壓榨江南,勾連官府中的敗類,逼江南人為工奴,異日陷江南,江南人人都要成南蠻的牛馬!」
「你我都是大義社的人,為了大義,個人生死算得了什麼?只是這事不能牽扯出大義社,免得南蠻注意到諸葛先生,甚至李制台,所以還是得收拾一下……」
銅鑼聲響起,街坊鄰里一涌而出,急急撲救著火勢,當人們從前屋把徐茂林拖出來時,他滿臉血污,一邊嗆著煙一邊喊道:「我娘子呢!?幫幫我,看看我娘子安好么?」
另一個民人還在告饒:「小人的哥哥被官府坑害,賣給了金山衛當囚力,他可是冤枉的!聽官差說,就為了什麼指標,才把小人哥哥定了罪!小人也因東家改建桑園而失了生計,這才幫大義社奔走……」
六月艷陽天,松江城外荒郊野林里,被部下簇擁著,徐茂林看住兩個跪地哭求的民人,冷聲道:「你們沒殺人,可你們幫著大義社連通消息,已害了不少人,還有什麼話說?」
徐秀林雖是大義社的人,卻沒什麼能耐,也沒什麼背景,這種苦傻之人在松江比比皆是,只能當大義社的外圍成員用,林遠傅之前不怎麼注意。甚至被活動成了囚力,他也沒理會過。
「天道自在,苦難和富貴,都是人自為的。芸芸眾生,相善相惡,這就是世。遭得苦難,先要問自己是不是錯了,自己是不是作了惡,再來問這世是不是錯了,是不是容惡而抑善。」
林遠傅將扁擔塞到了何鳳的手上,如交託神聖的事業一般凝重地道。何鳳目光閃了兩下,接過扁擔,兩步就衝到了屋后。
黃埔無涯宮肆草堂,范晉對李肆搖頭:「我想了這麼久,還是沒想明白,陛下為何要我在這個關口離開江南。」
婦人的低低呻吟又讓眾人一驚,見著她勉力朝屋后爬去,所有人都看向了林遠傅。
所以林遠傅帶著大義社的人來了徐茂林家中,此刻見徐茂林臉色變幻不定,林遠傅還自得地暗道,沒多少人能頂住他這一番深刻的誅心之論,這個帽匠也不會例外。如果通過他混入松江天主會裡,造出諸多「業績」,污了天主會的名聲,不僅上司諸葛際盛會更青睞於他,說不定還能入總督大人的眼耳。
聖道九年四月起,大義社在松江越來越活躍,原本還只是口誅筆伐英華和江南商代,以及天廟英慈院等所有有悖于大清和道學的言論事理。漸漸發展為勒索、威逼乃至暗殺英華商代,以及受益於英華的江南本地人。
「苦難和富貴,都不是上天降給人的。上天只授人予靈,這靈里有惡也有善,循著善,得了富貴,這是上天之道在顯著效力,循著惡得的富貴,受人唾罵,自得心魔,還有報應等著,這也是上天之道顯著的。」
祭祀遺憾地搖著頭,他這座松江天廟是聖宗,供奉孔子,以孔儒新解融匯程朱理學。不如此,就難以在理學興盛的江南落腳。就算有紅衣兵護著他們立起天廟,周遭讀書人團結一心,不僅能阻絕當地人來天廟,還會興起無盡的紛爭。
「賊人!抓賊人啊!」
徐茂林昂首挺胸地道:「有仇報仇,這沒得說,可你們不自己去跟南面打殺,挑唆著咱們老百姓出頭,這算什麼好……」
眼見徐茂林神色有些恍惚,林遠傅再加了一句:「對了,你這個自以為懂世事的聰明人,恐怕不知道八十年前的舊事吧。當年嘉定三屠,江南血流漂杵,是誰乾的?是當今朝廷么?不是!是李成棟!他被南蠻尊奉為什麼人?抗清英雄……南蠻的聖道皇帝,就是他的孫子!」
見他這模樣,祭祀嘆道:「為何總念著私仇,難道你就沒想過公仇?作惡之人,天道顯罪,還得借人手降下,這江南人人身負私仇,就看你怎麼匯成公仇。」
因此松江天廟力求中立,不跟江南行營乃至英華有直接聯繫,將有反清之志的江南人引給龍門,這事他們不願意干。江南行營可不會理會天廟的長遠苦心,只會將他們當作稱手的反清工具,求得一時的便利。
徐茂林的妻子一直在門角里縮著,緊張地看著丈夫跟對方理論,眼見這幫文縐縐的書生猛然變身暴徒,驚得高呼出聲。
「可惜了……肉倒是真軟……」
「老天啊——」
殺人了……
「打死這漢奸!」
林遠傅咬牙說著,將個人安危跟大義擰在了一起,終於讓眾人鎮定下來,眼中再度升起決然的暴戾。
「揮開心中的仇恨,這般細細想下去,得到的才是正確的答案。再由這答案決定你該作什麼,這樣你就不會是遭人蠱惑而行的愚人,你能堅持始終,而不負己念。」
接著眾人紛紛議論起來,背景都是富豪之家的書生們,還沒怎麼經歷這種陣仗,有些慌了手腳。
頓悟了的徐茂林,步伐堅定地出了天廟,看著他的背影,祭祀忽然覺得,自己也許做錯了什麼。
一個民人終於絕了生念,咬牙恨聲道:「我實在想不通,為什麼有人會給南蠻當狗!?我只是給大絲商收生絲的鄉間貨郎,南蠻一來,拉走了我的絲戶,新起的商代還把我當作大絲商的狗腿子,百般打壓,讓我沒了活路。大義社對付南蠻,我當然要入大義社!」
噗噗兩聲悶響,剪刀會那標誌性的鶴嘴長剪猛然捅入兩人胸口,徐茂林靜靜看著兩人吐血,抽搐,心說上天之勢,浩浩湯湯,你們就是那擋車的螳螂,對你們這種人,也只有殺個乾淨,江南才會清清白白地迎接英華入主。
「我想過了,想得很清楚,不是我的錯!我想投南面,投英華,報我娘子的仇!先生,給我指一條路!」
其他書生也沖了上來,板凳拳腳一起上,林遠傅原本還想說話,可回想剛才徐茂林那股跟自己正面對視的眼神,一股狂怒也在胸膛里沖刷著,反手扯過旁邊的扁擔,重重地揮了下去。
與此同時,一個名為「剪刀會」的秘黨也在松江崛起,他們的宗旨無比清晰,就是剷除大義社。一出手就頗為狠辣,五月,華亭縣昔日絲綢大豪的兒子何鳳被殺死在家中,之後好幾個格外活躍的大義社成員也被暗殺。接著不斷有商代加入到剪刀會,聯合起來對抗大義社。松江的黑道也被雙方各自拉攏,分裂為南北兩派,相互攻殺,日日上演街頭對砍的戲碼。
徐茂林只是有點見識的小人物,如果他讀書再多點,「大義」再強點,說不定也就被後面這些話給說「通」了。而如果他腦子能再靈活點,臉皮再厚點,裝作大徹大悟,也就沒有後面的事了。
「扮作走水就好了……」
「救……救命……」
「我們只是來為華夏之人揮開陰雲,讓華夏之人重見上天,此外諸事,我們都不管的。我們絕不會幫著世人相仇相殺,所以你的私仇,我們只能說聲抱歉。進到天廟裡的人,我們一視同仁,要的只是讓他看明白,上天自在,讓他生死皆有歸處。」
何鳳遺憾地說著,眾人對視,嘿嘿輕笑著,眼中也都傳遞著遺憾,當然不是對那婦人生死的遺憾。
片刻后,徐茂林堅決地說著。
再是嘭的一聲,林遠傅下意識地一扁擔過去,想要止住呼號,血花飛濺,這婦人一腦袋撞在牆上,血團從牆染到地面,像是沒了聲息。
「官府在面上還是得向著南蠻的,要是這帽匠牽出南蠻什麼人,諸葛先生怕也護不住咱們……」
林遠傅目光爆亮,湧起強大信念,將心底那股恐慌壓住。
「舍小仁,衛大義,看你的了!」
南北兩面議和,大清的江南官府跟英華的江南行營維持著表面的和睦,但私底下卻另有一番來往。林遠傅由諸葛際盛告知,李制台視天主教為眼中釘,不好在面上動手,但唆使民人在這事上作亂,讓民人通過天主教,更深刻地「認識」到「南北不兩立,英華非華夏」,這事關係重大。
抱著妻子的屍首,徐茂林發出了凄厲的呼號,他仰視蒼天,忽然覺得老天爺這麼遠,這麼開闊,同時又這麼清晰,世間的罪惡也由此纖毫必現。
徐茂林看向何鳳等服色光鮮的書生,眼中滿是鄙夷:「你剛才說的那些被南面害了的老百姓,怕都是何大老爺那種人物吧?往日他們定著行規,定著商貨價碼,吃得滿嘴流油,如今被南面的商貨和商代們擠垮了。他們跟早前被抄了家的鹽商一樣,倒真的跟南面有仇。」
李紱拐彎抹角地向江南行營送去消息,指責英華在江南翻攪民心,破壞和約。劉興純自然針鋒相對地追責李紱暗動手腳,跟大義社這種老在下面搞小動作的秘黨關係密切,阻礙雙方商貨自由。兩邊人都覺得這不過是江南民人自己內鬥,沒必要為此大動,壞了自己的布局,所以官面上的衝突也就只限於口頭來往。
大義社和剪刀會在松江的爭鬥就如一個漩渦,將各方勢力一一拉扯進去,在南面,先是英華商代鹽代,接著是英華各家公司,再是江南行營以及樞密院軍情司。在北面,先是李紱的暗中勢力,接著是已基本把控住浙江的年羹堯的暗中勢力。而在灰色一面,周昆來這種本就是灰色大豪的人物也摻雜了進來。
十來個書生,腦子都是好用的,馬上就有了主意。
徐茂林開口了,還帶著一絲怒氣:「天下就是被你們這種讀書人害的!道理進了你們嘴裏,就全變了模樣!在這江南,到底是誰在害我們民人?是誰在收那麼高的錢糧,是誰在一路關卡在收商稅厘金!?我們老百姓掙十文錢,八文錢都被官府剝去了,江南的官府,是南蠻的官府?」
負手環視這座破爛屋舍,林遠傅悲憫地搖頭:「這屋子,也是被南蠻害的,就算不是他們點著了火藥,也是他們來犯江南引出的禍害。咱們江南人,好好的過自己的日子,他們廣東福建人,憑什麼來管!?」
「漢姦夫婦,就是姦夫淫婦,人人得而誅之!」
砰的一聲,一把椅子砸上了徐茂林的頭,正是那何鳳。將人撂倒在地還不罷休,掄著椅子繼續猛砸下去,嘴裏還罵著:「大字不識的賤人,你懂什麼道理!?爺爺說什麼,你就該聽著辦!跟爺爺犟嘴,還敢數落我爹!心都被豬狗吃了!」
徐茂林一愣,他是聽不太懂這番話,但私仇公仇卻能明白。大義社在幹什麼?糾合鷹犬,為那些在江南失利的舊日豪紳鳴吠,他弟弟,他妻子,都是這股黑惡之力給吞噬的受害者。光是殺掉那幾個書生,僅僅只是報私仇,可如果跟這個大義社對著干,破壞他們的企圖,那就是報公仇,相信會有很多人跟他站在一起。
天廟裡,祭祀平靜地說著,徐茂林的呼吸也漸漸緩和下來。
龍門,江南行營,劉興純對剛到的李方膺說:「官家讓我坐鎮江南,為的就是今日形勢,也希望你能想明白,你來江南,到底是想幹什麼?」
可沒想到,徐秀林竟然在囚力一事上表現出了足足的「氣節」,被金山衛退回了華亭縣,這讓林遠傅注意到了他。再由徐秀林查到他哥哥徐茂林入天主會的事,林遠傅覺得這是一個打入松江天主會的機會。
所以即便徐茂林心志如鐵,祭祀也愛莫能助。
「南面的商貨確實礙了我們的生意,可只要下力,只要有心,南面也給了更多的機會。如果朝廷和官府不再攔著,讓南面的人能直接到松江府來設帽廠,我徐茂林怎麼也能當個作坊的班頭吧。」
「這不止是賤人,就是無可救藥的漢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