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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二章 我們來談談宗主權

第六百四十二章 我們來談談宗主權

中國,終究是日本的榜樣啊。蒙元時宋亡了,可不到百年,大明又站起來了。國勢雖不如漢唐那樣雄壯,財富也不如宋時那樣灼目,依舊如一條巨龍,霸居這世界的東極。
「這點大?咱們的海鯉艦都能隨手欺負了。」
將軍點頭,微微鞠躬,頓時顯得還禮太過,失了身份,可跪坐周圍的大老、老中、奉行們卻沒什麼反應,都覺得這是應該的,中國畢竟是上國,日本可是吸著中國的奶長大的……
「安宅船?已經不怎麼能見到了,基本都是關船和小早,最大的關船也不過二三百料。」
陳興華呵呵笑著,揮手虛扶,不置可否地點頭。
漸漸對南面的事有了更多了解,德川吉宗才隱隱品出了味道,這個大英,確實很強,但似乎走著一條難以理解的路,更近於西洋人的路。
可是……
德川吉宗終於有了決斷,他不能得罪大英,否則會招來禍患,但他在大英使臣面前也不能太過軟弱,不然又難以控制這一國。所以……他其實還是沒有決斷,就只能先聽聽大英使臣的真實來意了。
看不懂這樣的中國,幕府和他,依舊緊緊關著日本的大門,直到大英為琉球的宗主權敲上了門。
原本就沉靜的大殿,因這一句話,更像是陷入到凝固的時空中。
「日本船沒龍骨,就是船肋搭板搭出來的,要不怎麼在壬辰海戰里一沉就是幾百條呢。用巡洋艦的三十斤炮去轟,還真是浪費。」
范四海另有感悟,羅五桂看向自己的昔日老大,心說大哥就是大哥。
「對這倭人,還真不能軟了……」
「嗯,是啊,在南陽遇見的倭人都這樣,腰倒是折得勤快,刀子也拔得利索。」
德川吉宗壓抑住自己大喘氣的衝動,兩眼圓瞪,死死盯住了陳興華,臣下們臉上的表情也一般無二。
一位年輕的低階奉行起身,無比激動地述說著。
這是不得已的平衡之策,幕府為什麼要鎖國?表面的原因是怕羅馬公教的人心衝擊,實質卻是藉著鎖國,壓制各藩,維持幕府超然于各藩之上的絕對實力。
玉里良有些不甘心地磨著牙槽道:「上使閣下,薩摩藩已竭盡全力,為上國說合琉球之事,還望上使能體諒薩摩藩的苦心。」
「我大英天朝,攜手舊日藩國,建亞洲共榮。日本國從古至今,都是我中國藩屬,自該唯我天朝馬首是瞻……」
「聖道帝是不世人雄,現在不過三十來歲,就已經光復了半個中國,還打敗了歐羅巴最強的大國西班牙,這樣偉大的君王,我們怎麼能違逆他的意旨?」
陳興華接下來的話,如巨神在天際轟鳴,震得德川吉宗和每一個在場的日本人都心頭劇震。
羅五桂是北洋艦隊的衛朗將,海河號巡洋艦的艦長,白延鼎手下的幹將,以商船船長的名義駕船而來,雖沒穿著海軍的藍衣,身影卻始終扯著玉里良的視線。那種沉凝肅重的氣質,抬頭就在找威脅來自何方的舉止,匯成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味道,有些像他們武士,卻少了卑恭的一面。
「智慧!知識!大英就像千年以前的大唐,我們日本只能仰望,只能膜拜!為什麼不緊緊跟從這樣偉大的國家,反而要為一片原本就不屬於我們的土地而跟大英為敵!?」
物頭和僕役們如臨大戰一般,將幕府御所的大殿收拾得一塵不染,生怕被大英使臣見著了臟污,德川吉宗也找來青木昆陽,不計較他之前的狂熱叫囂,虛心了解大英的官制禮節,以免自己接見來使時出醜丟臉。
范四海來了,跟羅五桂聊著,昔日的大哥小弟又湊在了一起,物是人非,卻因為都為國效力,情分還穩穩留著。
羅五桂很不看好這趟出使的前景,當然是以海軍的角度來看。
這這這……
為此他也延續,甚至光大了歷代將軍的政策,大建「聖堂」,講習程朱理學,讓「義理」深入人心,眼見這場「享保改革」即將有成,中國的變化卻如一場颶風,持續不斷地從南面刮來。交趾、廣南、暹羅乃至呂宋,全成了南中國那個英朝的領地,甚至還遠及扶南。而掛著雙身龍旗的商船更塞滿了南洋,據說就因為南洋更賺錢,而且沒有那麼繁瑣的手續和限制,不僅來日本的走私「華船」越來越少,甚至正規的商船堪合狀都發不足額了,換在以前,那是中國商人千方百計要搶到的寶貝。
日本國是中國的藩屬!?好像、似乎、也許、可能……以前是有這樣的說法啊。
可這幾年從中國傳入的書籍,還有那些「報紙」,顯示著中國正發生著巨大的變化,這樣的變化,讓熟悉了程朱,熟悉了漢唐和宋明那個中國的德川吉宗迷惘了。
由海鰲船改造的商船駛過浦賀沖,進入了江戶灣,羅五桂站在船頭審視著浦賀沖,不放過任何一處細節,卻被另一道目光刺得脖子發涼。
「決不能退步!一旦讓出了琉球,薩摩藩怎麼辦?他們對我們幕府只會更加不滿!我們就該守護幕府的威嚴,以全日本的安危為旗號,團結各藩,共同抵擋英朝,這樣他們一定會知難而退!」
「當初我們鎖國,是因為天主教……不,羅馬公教禍亂天下人心。聖道帝也是禁絕羅馬公教的!葡萄牙人早就被收了澳門,西班牙人也被打出了呂宋,禍害已除!我們就該大開國門,效仿先輩,繼續尊奉中國!」
「最近從中國傳來的書越來越多,也越來越讓人看不懂,真是高山仰止啊。那種發出轟鳴,吐出黑煙的鋼鐵機關,在大英一國里滿地都是,能舉起萬斤重物,能轉動幾十台織機,紡出價錢低得驚人的絲綢棉布。他們的戰艦絲毫不比西洋人遜色,聽葡萄牙人說,他們的國崩更是舉世無雙,能將大地撕裂,睜開眼睛,仔細去看吧!」
幕府御所里,吵嚷聲衝天,江戶幕府第八代將軍德川吉宗置身爭論聲浪中,面無表情。
這是要幹什麼!?
中國終究沒逃過三百年一大劫的命運,八十多年前,大明被滿清滅了,滿清到底是個什麼情形,不太清楚,可能滅掉大明,還安定了這麼多年,必然也是非常強大的。
幕府統治一國,將軍管領天下,雖然鎖國,耳目並不閉塞,對這個大英朝,幕府上下就一個結論:強大,難以匹敵。
換乘小船上了岸,幕府的一位老中迎了過來,遠遠就朝一身紫袍,烏紗帽翅搖曳的陳興華拜下,身後島津盛常、玉里良和振甫信平也都一同跪拜。
羅五桂不耐煩地瞪回去,還冷哼了一聲,玉里良垂下眼帘,腰也習慣性地曲了曲。
戲沒看完,自己卻被拉上了台,大英開始朝北看了,僅僅只是淡淡一眼,就搶下了琉球。
不少重臣建言跟大英友好,以便學習效仿,德川吉宗也有這個想法。他自小也是學著和歌和華文長大的,程朱學也很精熟,中國就是一座入雲的高山,始終立在日本的眼前,怎麼也難逾越。追尋、超越中國,是任何一位主政天下的將軍心中最深沉的夢。
「巴嘎!你們這些馬鹿就不會想想一百多年前的舊事?還有一千多年前的舊事?我們大和民族,從古至今,都只能以中國為尊,以中國為師。就算是太閣那樣的人物,能號召天下人集結百萬大軍,最終又是什麼結果?」
「在琉球也見過日本人留下的船,還以為是商船,原來那就是他們的戰船?」
「琉球只是英朝侵略我們日本的第一步,那個聖道皇帝好大喜功,窮兵黷武,在南洋四面開戰,他肯定懷著征服我們整個日本的野心!我們就該當作蒙古人一樣防範!」
在德川吉宗繼位的前十年裡,他一面繼續嚴守鎖國政策,只允許荷蘭人的船在指定的長崎等地交易,而且一年還只能來一艘,海貿依舊以中國和朝鮮為主。但又許可輸入中國人翻譯的西洋書籍,讓國內學習「經世之學」,解決迫在眉睫的現實問題。
振甫信平也道:「數十萬中原子民都在日本,還望上使別忘了他們!和平……」
藩屬!?
德川吉宗覺得青木已陷入狂熱的崇拜中,這些話有損幕府和他這個將軍的威嚴,卻不料青木昆陽接著高聲喊道:「殿下就該像舒明天皇那樣,朝貢大英!讓我們日本成為大英的屬國!」
我們日本,歷來都崇仰強者,這樣的鄰居,當然要低頭侍奉,努力學習。
島津盛常恭謹地道:「上國統御萬里,日本都只是下國,薩摩藩是下國之藩,琉球更是纖毫之地。還望上使能寬懷施恩,容薩摩藩在公方和上國之間有喘息之地。」
沒想到,從中國南面驟然崛起複仇的漢人,建起了英朝,十來年就佔了中國的整個南方,雖然還沒光復整個中國,國勢似乎比大明還盛,連盤踞呂宋那麼久的西班牙人都被趕跑,荷蘭人更奉大英為南洋之主,不敢再跨雷池一步。
瞻~~~
玉里良,薩摩藩陪臣之一,薩摩藩派了島津盛常和他護送「上國天使」陳興華去江戶的幕府御所。島津盛常對陳興華畢恭畢敬,這個玉里良卻總是滿臉警惕。
「可這一戰真能打起來?日本人雖對我們警惕加防範,卻像那個玉里良的眼神一樣,更多是畏懼,搞不好陳總司,哦,陳知事靠著一張嘴,就讓日本人開了門。」
自德川吉宗繼位后,迫於幕府的財政壓力,一力推行改革。不僅放鬆了鎖國政策,還在農事上下了大力氣。以「復幕府舊制」為口號,一面強化幕府對各藩的控制,也一面小心地撐開了透向海外的窗縫。
如今這大英,不是來談琉球的宗主權,是來談日本的宗主權!
范四海跟羅五桂聊著,話語里充盈著炮火的熱氣。
好了,選擇終於逼上了門,大英派來使臣,要求澄清琉球的宗主權。
大殿里,受下陳興華一個長揖,德川吉宗眼神有些迷離,還真是上國天使呢,這裝扮,這氣質,就是正宗啊。
這讓他心存疑慮,也讓幕府這幾年來,一直就靜靜地看著,看大英會走到哪一步,會變成什麼樣子。
琉球的宗主權不是什麼大問題,讓幕府重臣們爭得面紅耳赤的,是日本的未來,是日本到底該怎麼跟大英相處。
「十一年前,十六位大明藩王之後祭天,將大明法統傳給了大英,中國的法統就落在了大英身上!這是毫無疑問的!」
按道理德川吉宗不該這麼早拋頭露面,由大老接見來使,談好實際問題,他再出面走個過場,可這種緊要關頭,他也顧不得了。
琉球不過是薩摩藩的領地,而且還是偷偷摸摸宣布的,就算是麻煩,也只是薩摩藩的麻煩,他和幕府重臣都是這麼想的,所以沒有任何反應,覺得還能繼續看下去。
這是青木昆陽,幕府的書物奉行,主持著江戶聖堂,講授程朱儒學,但現在的他,似乎已經開始偏離了儒學聖徒的道路。
不少老中和奉行們都是這樣的主張,德川吉宗心中也在掙扎著。
上古先秦的諸子百家,歐羅巴列國的種種學說,都融在了「天道」之下,還跟民間廣興的天主教并行,讓那個大英的面目顯得格外混雜,高深莫測。
眾人頓時嘩然,連之前力主交好大英的人都紛紛跳了起來,高聲唾罵。我們日本可是天照之國,天皇垂拱,將軍治世,怎麼可能還向他國稱臣?
最後一個字的迴音在殿中似乎一直沒有消逝,讓下面跪坐著的臣下也一直發著呆,直到德川吉宗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大家才如夢初醒。
「英朝只是佔著中國一隅,根本不能代表整個中國!聽說那個國家全都是貪婪的商人在操縱國政,我們日本就該離得他們遠遠的,絕不跟他們有什麼來往!」
德川吉宗很有些惶恐,他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原本他下意識的反應就是趕緊把琉球吐出去,觸怒這個正崛起的新中國,絕不是什麼好事。可另一些重臣的咆哮,又讓他認識到了身為日本人的尊嚴,以及身為幕府將軍的職責。
「開門?官家要的可不是開門這麼簡單,這一戰必須打,陳知事的一張嘴,就是為此而去的。」
「我們一直都學習中國,就連西洋人的知識,都要靠著中國的翻譯才能明白。聽說他們派了一隻強大的艦隊遠行歐羅巴,現在已經學透了西洋人的知識,加上中國幾千年擁有的知識,如此偉大的國家,我們還以為能跟它平等相處嗎?」
陳興華的沉冷嗓音回蕩在大殿里:「本使前來,除了琉球之事,更有要務,與日本國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