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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三章 時光交錯

第七百三十三章 時光交錯

自身體接觸中明顯感受到老頭身上的生命之火正在黯淡,李肆眼角酸熱,嘴裏卻道:「是啊,學生正頭疼墨社那幫人,還要請教老師呢。」
「老了……看姑奶奶的一字鉗羊馬!」
「太倉審案……再往後推半月吧,四娘、四娘?」
老者長嘆:「凈土宗慧遠創白蓮社,茅子元立白蓮宗,教義佛道相雜,紛紜繁衍,至今已一千四五百年。慧遠和茅子元都出身儒門,立教之義也是要度化蒼生,消餌塵難,開萬世太平,絕無為禍天下之心,可到頭來,卻成了狡賊敗德喪倫的經義,不能不為我天主教警凜。」
「就如早前朝廷簡字,不是段國師相爭,讓宏文館領著一國士林自為,簡下來的字怕是好用了,卻失了本義,後世人竟再不知根源。」
可終究沒工夫細想,臨時改了日程,要陪段老頭去拜祭前明帝陵,一堆事也得親自調整。
年輕人苦笑著收手,肩膀也垮了下來,「混元老祖,羅教,無生老母,白蓮教,我這個江南人怎麼都沒發現,這些教門在江南也傳得這麼廣?」
拜完了,這幫農人才有了發現。
「哎呀,地踩髒了,拜完了我們擦,大師別怪……啊,不用?」
徐靈胎卻苦笑道:「彭維新和劉綸這對師徒鼓搗的仁宗,隱隱快成大宗,如果孔興聿真願入教,教中怕要氣理、聖靈和仁儒三宗並立,紛爭不斷了,這才是心腹之患呢。」
推推搡搡著就想退出去,廳中一個年輕「大師」的和善笑容留住了這幫農人,他們惶恐不安地跪拜而下,大廳前方,象徵上天的巨大無字石碑側面立著一尊古風淳淳的石像,他們都沒顧得去看。
老者搖頭:「為何邪教總能愚人?因為這世間總有苦難,小民總難得公道。也總有人妄想在儒釋道之外另開新教,也總是走三教合一的路子。三教真義化繁為簡,就成了鄉間愚夫也能明白的生死道,由那謬妄惑人的鬼神道一引,邪道就此大開。」
龍門鑾駕內,李肆也正扶著咳嗽不止的另一個老頭散步:「老師啊,這江南比嶺南寒氣重,你就算要來,也春夏時再來嘛。」
本也不是大事,現在李肆的安保已成體系,內廷宮衛、禁衛署、侍衛親軍,層層嵌套,各有介面。沒了四娘,也只是少一個調度員,李肆直接委任內廷一個事務官就好。
換了一身侍衛親軍女將制服,三娘挺立在李肆身前,讓李肆心神驟然一顫。似乎時光回溯,到了十多年前,昔日那倔強不屈的功夫少女,跟眼前的颯爽女將,兩個身姿重疊在了一起,竟是分毫不差。
功夫少女的青澀絕美,變作了雍容貴婦的蘊潤風華,只在眉宇間還能見昔日那不願低頭的傲氣,可時光流逝,現在也刻上了淡淡細紋。
「哎哎……我的腰!」
「咦,不是無生老母么?都說這裏不拜菩薩和神仙,我們才來的。」
年輕人想到了什麼,微微變色:「我們講訓神漢鄉巡,會不會被龍華會一類的道門餘孽滲入?」
老者再道:「這世間,尋利之狡賊總是比一心為公者眾,就像是國中墨社,除了一幫湊熱鬧的年輕人,就只有汪瞎子幾個真心以墨道兼濟天下的痴人,汪瞎子就是痛感墨道質弱,才跑到江南來找仁學,想搞墨仁合一。」
老夫妻,老玩法,三娘騎坐在李肆腰上,居高臨下地道:「別忘了你家老太婆我……還是武道會的九段高手!」
四娘有喜,就再不能隨身侍衛,調度安保了。
「老胳膊老腿了,還能動彈得起來么?」
聽那年輕人說是孔子,農人嚇壞了,這是讀書人和官老爺拜的,他們哪有資格拜?
「登無生、漂舟到岸,小孩兒,得見親娘。入母胎,三實不怕,八十部,永返安康……」
「大師,我們能進去拜拜嗎?背簍籃子都不帶進去……」
心緒在時光之流中穿梭,十多年的愛意混雜在一起,李肆將三娘牽到身邊,細細端詳著。
段宏時點頭,末了還補充一句:「你要記好,江南雖盛,卻是盛在農稼。農乃華夏之本,英華起事嶺南,以工商為本,現在是要將兩頭融好了,英華才能承住華夏。」
「無生母、在家鄉,想起嬰兒淚汪汪,傳書寄信回家罷,休在苦海只顧忙。歸凈土、趕金山,母子相逢坐金蓮……」
「這位神明是誰啊,混元老祖?」
「孔聖人!這裡是學祠?喲,拜錯了,大師……老爺莫怪,小的們這就出去。」
老頭正是段宏時,吭哧吭哧道:「再不來,就走不動了。老夫這心雖已斷洪,血脈卻還牽著,總得去拜拜老祖宗。另外呢,你調治江南這口熱鍋,老夫也能幫著攪和攪和。」
「香火錢多少文起?剛賣了菜,現在稍瓜挺好賣的,又沒了關差……不要?」
被李肆的情懷牽著,追憶這十多年歲月,感受著李肆的眷戀,三娘正淚光盈盈,被這一句砸下,已生紅暈的臉頰再染重一層。
回想起當年安老爺子的話,李肆捻著小鬍子呵呵笑了,就做人來說,自己還是蠻成功的。
老者念道:「無生老母,度化眾生,到安養極樂國,同歸家鄉,不入地獄……」
老頭撇嘴道:「別當老夫是風中殘燭,刻意哄著。除了汪瞎子那等痴人,墨社能跳騰出什麼動靜?你分明清楚得很,真正該頭疼的,是這江南和嶺南之分,要當心……江南不僅會驕縱工商,也會腐壞官府。」
這其實也能扯上墨社,李肆隱隱又在想,自己似乎忘掉的事,跟此有關。
「這裏只拜上天,孔聖只是明道,哎哎……」
他將書卷交給年輕人:「不過……研究白蓮教這些經卷,倒是能助我教更與此類邪教涇渭分明,你回龍門的時候帶給總祭他們,也將這類邪教情事報與總祭,讓他們多注意幾分。」
哎喲乖乖,當初自己還真存了殺心,如果手下弟子丟了性命,就要一槍爆了少女的腦袋……
她振奮地道:「我代四娘!」
三娘皺眉道:「這是江南,不是嶺南,我可不放心。」
「邪教為何能立?小民之苦,就是狡賊之利。攬利之器越方便,得利自然越豐。白蓮教之所以從凈土宗分支變作邪教根脈,就是這白蓮經義聽得懂的人多,附和鬼神也便利。」
龍門天廟,已白髮蒼蒼,脊背佝僂的翼鳴老道對眉宇間也刻上了幾分滄桑的徐靈胎道:「白蓮不足為患,汪瞎子那幫人才值得注意。他們把墨家老祖宗的鬼神道也搬了出來,我看這墨社比白蓮教危害更甚。」
可惜,逐利之潮滔滔,小年輕的中二反叛也只是虛浮之舉,少有能經年堅持的,更因將信墨視為行為藝術,也少有人潛心鑽研墨學,因此汪瞎子這幫墨社中堅,始終無力將古墨化新,甚至還把古墨的鬼神道帶出來了,這就讓墨社的影響,娛樂遠遠大於政治。
儒學被壓到民間,只管道德層面,學子們也以標新立異為榮。一國都在逐利,崇尚錦衣玉食,那好,咱們就麻衣短打,樸實無華。一國都在關注工商,為工商說話,那好,咱們為農人說話,為乞丐說話,為女人說話,為病殘說話。
撫上三娘的眼角,再想到段老頭,李肆心說,等我到段老頭那般年紀,三娘又是何般模樣呢?
老者長聲噓唏:「我天主教……當年劉總祭、徐總祭等人,何嘗不是慧遠和茅子遠?天主教,何嘗不是想諸道合一,以生死道托公道?幸得陛下聖心通明,不是禁,而是引,融三派乃至西洋教門之說,不作絕論,才有今日正走向正教之盛。可這條路還長,鬼神道時時可能浸染,亂世狡賊也時時在旁窺伺,我教……步步艱難啊。」
李肆笑了,還是老頭知他。這幾年古學復興,墨社聲勢大振,表面上看,竟像是先秦時代的墨家顯學又回來了。可實質上,就一些由儒轉墨的堅定分子挑大樑,剩下的全是叛逆心十足的學子。用李肆前世那個時代的話說,也就是熱血中二。沒有堅實的群眾基礎,墨學可能很快會跟其他學派合流。
還在解說的年輕人伸手憑空抓著,農人的身影已經射出了大廳,上天?那更不是他們能拜的!還不走,怕官差就要拘了他們,發配安南挖煤了。
老者的話令年輕人不停點頭,天主教只論生死道,不論鬼神道。這二者有什麼差別呢?生死道是論人之初始,人之終極,脫于塵世,講的是以體修心,求的是內心圓滿。而鬼神道則是心體混淆,鬼神威嚇,講的是以心修體,求的是體欲俗願。什麼長生不死,刀槍不入,百病全消,升官發財,為所欲為,以鬼神領世俗事。
年輕人不以為意地道:「當年太平道號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本有立經創義之跡,最後卻敗落到以愚惑人,靠神鬼事裹挾人心的邪教。邪魔教門求的都是現世富貴,一己之利,即便沒了凈土宗、白蓮社,禪宗、三清道照樣也能衍出黑蓮教。老師啊,你是多慮了。」
翼鳴老道咳嗽道:「有啥怕的,用四哥兒……皇帝的絕招!加水!生火!攪和!濁重的自然沉底,輕靈的化煙,剩下的就是一體的。」
就聽後面院子里好一陣忙亂,許久后,三娘一臉喜色地過來了:「四娘有喜了!」
李肆跟負責安保的四娘正在討論日程,卻見四娘臉色有異,再問了一聲,四娘掩口撫胸,急奔而出,讓李肆抽了口涼氣,難道是……
老者卻搖頭道:「此一時,彼一時,江南商貨大興,人人都有逐利一途,邪教要靠著耳目閉塞才能惑眾,這江南,怕是沒有那一類道門容身之地了。」
再聽到無生老母降下九億道胎,或者千萬塵緣,三陽劫盡,無生老母下到塵世「洗胎」、「接緣」,引信徒入再無苦難的真空家鄉,年輕人皺眉:「我天主教的生死道是說返靈歸元,洗清俗塵,跟白蓮教義一比,在俗人眼裡,竟是沒有差別。難怪江南士子都敵視本教,甚至以邪教待之,鼓噪朝廷禁絕。」
他轉頭吩咐楊適:「日程推一推,我得陪陪老師。」
胸口流轉著愛意,嘴裏卻這麼調侃著。
老者從后廳轉了出來,手裡還捧著一卷書:「當然廣,江淮乃是元時白蓮教起事之地,明時雖多轉入北方,江南猶有餘脈。不說如今的江淮羅教,這太倉就有傳了好幾百年的龍華會。近日我探訪鄉野,得了不少白蓮寶卷,你聽……」
李肆忽然滿身是汗,心中高呼,老天爺憐我愛我!不僅送我來到這個時代,把三娘這絕世無雙的好姑娘送到身邊,還沒讓我辣手摧花,毀了這輩子的幸福。
嘉定城裡,一群該是進城賣菜蔬的農人鼓足勇氣,進了已完成外裝工程的天廟。下了階梯,心神就被這高聳穹頂的大圓廳裹住,異樣的空間感和炫彩磅礴的畫牆讓這幫泥腿子瞠目結舌。
至於工商和官府,李肆應道:「是,徒弟想好了,就得讓他們一邊相幫,一邊相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