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七章 魚死網破
對馬賢這表情有了職業性的誤解，鍾上位呵呵笑著塞過來一個信封，輕飄飄的，似乎只夾著一張紙，可馬賢卻清楚，裏面肯定是江南正時興的聯票。
來人是活躍在浙江湖航嘉一帶的江南鹽代張三旺，兩人早前在龍門有數面之緣，也算熟人了。
「右！」
羅店鎮本是個典型的江南小鎮，人戶雖多，卻安寧祥和，不見喧囂。而眼下的羅店卻熙熙攘攘，人流穿梭，恍惚比大清時代的嘉定縣城還熱鬧。
「跟村人要講明白，只有用我們的灶，才能配我們的煤團，別讓那幫泥腿子因為圖便宜，收下咱們的灶，又不買或者少買咱們的煤團，用其他人的煤團，結果湊不到一起，還要罵我們騙人。」
馬賢想要吐血，他現在哪有心思發財啊！還一年，現在他能活過一天就不錯了！
具體什麼事還不清楚，但肯定是大事！
人倒真的是美，卻是劇毒蛇蝎，還貼著白蓮聖姑之符，沾之形神俱滅。
鋥的一聲，鍾上位彈起一枚銀幣，這是英華銀行帶著數十家銀行聯發的半兩銀幣，正面就是英華「國圖」雙身太極團龍，背面是「半兩」和英華銀行字樣，還有聖道十年的年紀。
若是時光倒流，上午能有選擇，不去那黃家村，馬賢就要滿心燦爛地巴結這位「雙董雙事」了，可惜……
被那聖姑施法，逼著殺了身邊的隨從，還歃血入教，成了聖壇護法，馬賢就覺自己剃掉的小辮子又生了出來，一頭被那聖姑拽著，一頭破了自己頭殼，插進了腦漿里。
馬賢正神智搖曳時，他下面直管的戶曹馬銘又來找他，說縣裡戶證都發下來了，
身後是三輛四輪大車，一輛載人，兩輛人貨並載。鍾上位朝公司嘉定掌柜堅定地揮手：「走！去村子里看看，到底是哪家公司那麼大能，把這一帶吃得死死的！」
鍾上位這幫煤老闆本是給作蜂窩煤的提供原料，可見著自己的煤按船賣，蜂窩煤商用煤加泥巴做出來的東西按塊賣，頓時就眼紅了，一面賣煤的同時，也一面自己搞蜂窩煤生意。
心情剛稍稍平復，鎮公所卻漸漸升溫。
「好好，那就謝過鍾司董了，咱們今天就一路走吧，你煤球我稻米，吃的燒的都有了。」
安撫住了青田民貸的人，眼見午飯將至，什麼糧種公司、精工坊、百花樓等好幾家商號的人又來了，也說有夥計失了蹤，最後行止是在羅店鎮。
「左！」
鍾上位本來已經縮到座位底下了，還以為劫道的，聽到前面手下人跟對方交談，才鬆了口氣。
接過名帖，上書「江安蜂煤公司司董，廣東工商聯會會董，煤業分會理事」，這一行字后，還特意標註了個「廣東省西院事候選」。
馬廣再強調著他們的「職司」，馬賢臉色灰敗，如遊魂野鬼，連怎麼進到鎮公所都不自知。
馬賢打了個哆嗦，來頭好大！趕緊看向姓名，卻是「鍾上位」三字。
他們在江南只有銷煤渠道，沒有蜂窩煤渠道，只能從頭開始。大城市都被大商號佔住，就朝鄉鎮鋪。
「告身……告你媽畢的身……」
鎮口，車夫問：「司董，咱們先
馬廣心虛地嘟噥著，卻又暗覺踏實，馬賢也被他拖下了水。
大清時，官府辦事雖慎密，可不藉助鄉紳，哪能灑開這麼密的網子？而大清時，主官一言九鼎的景象，在這大英治下也再難出現……
巡檢連同法正都是紅衣兵出身，雷厲風行，午飯都沒讓手下人吃，分遣到各村去查訪。黃家村九里村一帶，既然有主簿的人查，那再好不過。
以鍾上位的地位，已沒必要親自跑市場，可他就享受這種拓業的感覺。當初在安南挖煤，他也是守在礦口，一車一車數著自己的煤，這就像種田一樣，親眼看著一畝畝田發苗、生芽、分穗，再親手收割，真是人生至極的幸福啊。
「嘉定有老熟人嘛，當年的候鏢頭就在這裏當通判，今晚回嘉定，我替你引見引見！」
想到之前在黃家村，那聖姑逼他護住黃家村，他辯解說自己可沒那本事，聖姑還一臉鄙夷地道：「不要把人當傻子，你是父母官，這鎮上什麼事不都得聽你的？」那時他真是要吐血三升，五臟俱焚。
這股勢頭一壓下來，儘管只是一鎮，儘管還是自己僚屬，原本是大清時代刑房書吏的馬賢也覺得汗毛起立，畏懼得要吐膽汁。
「是哪家啊，離火堂？東升號？他們還得找我們公司買煤呢，若是主簿老爺推了他們，就許我江安獨佔鎮上的生意……」
鎮公所亂了，巡檢法正農正商正等各部門都動員了起來，如今這小小一鎮，也有上百號吃俸祿的，分頭趕赴全鎮數十村去查探。當然，黃家村和九里村，還是主簿大人負責。
馬賢肚裏嚼著淚水，臉上
收下信封，僵著臉說一定研究研究，揮著袖子正要走，趕緊再加了一句，現在鎮里正清查教匪，不要亂竄，出了事可沒人負責。
「左！」
拐過大大小小的水塘，前方是片山坡，道上又遇到了三輛馬車。
罵著罵著，覺得不太對勁，這幫漢子都是便衣裝扮，鍾上位底氣更足了，官差公幹，現在都要亮告身。
青田民貸來頭太大，而最近縣裡也因來了大人物，對來往人色也格外注意，巡檢就說馬上查。馬賢心頭狂跳，趕緊對巡檢說，黃家村九里村一帶有馬廣等人在，他安排著去查。
臉一擰，怒罵一聲，馬廣揮手：「殺！」
車廂里，鍾上位提點著自己的掌柜。眼下各家蜂煤公司為了圈市場，都搞煤灶合一，但為了跟別的公司區隔開，就在煤灶煤團上下功夫。灶口和煤團作成相配的外型，換用他家的煤團就很不方便。有作成八角，有作成殘月的，鍾上位的江安公司作成了上廣下窄的寶塔形。
蜂窩煤貨值雖小，可量大得令人咋舌，江南本就缺柴薪，一年一戶窮人怎麼也得花二三兩銀子在柴薪上，用蜂窩煤起碼能省兩三成。只算民生不計工商，按一戶一年二兩銀子算，整個江南，盤子就有兩千萬。
馬賢是渾身冒汗，巡檢也再坐不住了，昨天就有神通局的人來問夥計行蹤，當時對方也不是很心切，就沒太在意，今天湊在一起，再遲鈍的人也覺出了不對勁。
一路彈著，鍾上位的車隊朝著黃家村一里里靠近。
來人正是在安南挖煤起家的鍾上
出了公所，鍾上位笑臉沉下：「想哄我？沒門！」
「小人也是身不由己啊……」
趕緊敷衍走這個死胖子吧……
馬賢一邊抹汗一邊生汗，正感覺這兩日恐怕要比一輩子都長，縣裡農商法等衙門的人又出現了，說前日派到羅店的人還沒回去銷差，不知是出了什麼事。
馬廣還得回去「截路」，馬賢則負責在鎮公所攔著官府別向黃家村伸手，在自己的雕花檀木太師椅上坐了好一陣，魂魄歸位，馬賢覺得，這事倒是簡單，他可是羅店鎮的父母官。
封村？不準作生意？
「幹什麼的？村子封了，今日盤查教匪，沒得生意作！」
攔路漢子里，領頭那人正是馬廣，這兩日他乾脆在這裏攔路封村，卻不想一下子就冒出來一支車隊。
方家來了個貌若天仙的山東媳婦，這事因方家去縣城過堂而傳開了，馬賢本忙得七竅生煙，沒功夫多想。馬廣昨日卻說，有機會幫著弄上手，馬賢心癢不止，今日一早跟著馬廣去了黃家村，結果……他被弄上了手。
鎮外，行在路上的羅店鎮主簿馬賢就覺得這羅店如開鍋的沸水，正汩汩翻騰著，因為他心頭也正沸騰不休，偶爾看向身邊馬廣的眼神，也如滾水一般，似乎能將此人熟肉燎皮。
馬廣兩眼由紅轉綠，覺得這個車隊也就幾個車夫，他手下不僅有自己的心腹鐵杆，還有聖姑身邊的山東護法，足以殺人劫車，不留後患。
車隊壯大，將過山坡，兩
他下了馬車，劈頭蓋臉就罵了過去：「還當是大清么，仗著是官老爺就胡作非為？現在是大英！別說你們主簿，就算松江知府鄭黑兔，他敢禁商，老爺我也要啐他一臉唾沫！老爺我們是工商，是院事……等等……你們是哪個衙門的？拿告身出來！」
十來個精壯漢子攔在車隊前，領頭的官腔十足地喊著。
「哪啊，我現在也幫著南面賣暹羅稻種，這一帶水土更合適，來鄉下摸摸底，倒是鍾司董你怎麼來了太倉呢？」
「遮護著黃家村，就到十四，今天十二，不過兩日。」
「鍾司董啊，你也親自下鄉拓市？」
鍾上位怒了，之前鎮公所主簿那張殭屍臉又在眼前晃，區區主簿，鼻屎大的官，也敢下令封地絕易？
本以為還能把對方哄走，卻不料出來一個胖子，氣焰囂張地呵斥著他，還提到了他心中最痛的告身，那是他已經淹沒在血水中的前程。
打發了戶曹，馬賢想吃點飯，好有力氣繼續頂住這內心煎熬，一個胖子進了公所，熟門熟路地就找到他這主簿處，遞上一份名帖，嘿嘿笑道：「主簿老爺，這鎮里各村，都用上蜂煤了么？」
「喲，張司董！你這鹽生意都作到太倉來了？」
鍾上位眨眨眼：「我們公司給主簿七厘回扣，七厘哦，雖不多，一年怎麼也是幾百兩吧。」
先是來了一對男女找巡檢，自稱青田民貸太倉分部的夥計，說他們分部的一個夥計已失蹤了十來天，失蹤前的行蹤止於羅店鎮。女的還很年輕，小家碧玉，淚眼汪汪地說他們馬上就要成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