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四章 真正的敵人
天際之下，烏蒙蒙的戈壁與金黃草木相交，拉出一條涇渭分明的地平線，一座灰撲撲如堅石般的城堡聳立著，如敖包一般，宣示著這片土地的所有權。
偏偏皇帝對朝鮮興緻缺缺，朝鮮戰事一直膠著不定，大韓崇道皇帝只能佔著半邊國土，跟北面年羹堯和李光佐一直頂牛。現在更在平壤以南兩百八十里處建起了一條縱貫東西的長塹，似乎要天長地久地打下去。
為什麼呢？因為麾下五萬前方人馬里，既有「志願軍」，又有韓軍。而志願軍里，國人、日本人、暹羅人、廣南人，各個盟國都有，怕不下十七八個國家。每次開軍議會，一件小事就要布置半天，一句話出口，同時有十來個翻譯轉譯給各國軍官，皇帝都曾經抒發過感慨，朝鮮主帥那位置，沒有唐僧的嘴唐僧的心，可真幹不了。
「擦過去！」
幾年領軍，未曾大戰，張漢皖卻像是入定的老僧，眼下大戰將至，卻無一分情緒波動。他冷冷地回著昔日在雞冠山受自己教導的方鐵頭，見對方發愣，恨鐵不成鋼地嘆氣。
「這不是能急襲而下的城塞……」
蒙古騎兵已近到五六十丈，個個嘴咬韁繩，挽弓屈腰，蓄勢待發。
方堂恆連連擺手，那個泥潭，他才沒心思陷進去。兩年多里，趙漢湘和楊堂誠先後在朝鮮干過前敵主帥，結果都大病一場，不得不回國，原因居然是雜務太多，心力交瘁。
趕走了猶自瓜噪的方堂恆，張漢皖抱著椅子背，盯住沙盤，繼續思忖。他的目光沒放在居延堡，而是繼續向北，落在了北海。北海西面有一面小旗，旗上標註著「厄爾口城」。
「我們的任務是遮斷敵軍聯絡，試探對方虛實。」
火紅的步陣就在一百來丈外，一點也沒因這波射擊而散亂，多倫扎布心頭一沉，忽然覺得，事情可能不像自己想象的那麼簡單。
紅衣所組的單薄步陣清晰可見，多倫扎布揮刀高呼。
先是小跑，進到兩里範圍內加速，一里……全速！
不甘心的蒙古人射出羽箭，
「急告王堂合龍騎軍，遣驍騎營至居延一帶機動！本部到諾音烏拉以南待命！」
方堂恆皺眉道：「老張啊老張，你還當我是新兵牙子般糊弄？跟羅剎人在西北打，怎麼可能還有幾萬人的大戰？到時怕是在跟老天爺打，跟凍土和冰雪斗。」
「讓那幫蠻子看個明白，火槍是怎麼用的！」
「再多一倍也打不過，退到十裡外，紮營戒備，襲擾他們的哨探和令騎就好。」
張漢皖再看向旁座羽林軍都統制使彭世涵，對方壓住上翹的嘴角，微微頷首。
「老張啊，也得照顧一下咱們龍驤軍嘛，可是你本部老底子呢，塞一個營也好啊。」
沉悶的炮聲響起，八門六斤飛天炮發話了。
他們這一部是喀爾喀蒙古的異類，因一直遊牧于哈刺和林，是黃金家族正統後裔，但實力卻遠不及喀爾喀三部。歸附大清時，也沒有得到扎薩克之位，不被當作正式一部。
多倫扎布領著八百騎人馬，散作三面，向在城北一里左右遠高地列陣而守的千余紅衣逼去，左右和正面同時揚起衝天沙塵。
「蒙古人這兩年沒動，就是在跟羅剎人討價還價，看能搞到多少火器吧。」
「你以為這一戰就是終戰？」
「父親為何收兵！？漢人狂妄自大，還敢出城迎戰，就該趁勢奪取城塞，讓三位大汗另眼相看，再不敢小視我們三音諾顏部！」
咚咚咚……
張漢皖撇嘴道：「那可是開疆拓土的偉業，不願意的話，你也可申請轉調朝鮮，韓再興那邊正少一個得力的前敵主帥當副手。」
張漢皖點頭：「所以啊，大戰還有得打，這僅僅只是開始。」
從肅州到居延堡，除了三座大的軍堡，沿路每三十到五十里地還有烽驛台。不僅用來告警，還是遞送軍情的驛站。鋒驛台不大，但也能容百人駐守，禁衛第六師的另一個營就分
「龍驤軍蔡飛一百零三師替下龐松振邵馬堡一線防務……」
四百發子彈，製造出二三十朵血花，看似數目不多，可散作稀疏陣型，自三面攻來的八百騎兵，沖在最前面的百騎一下仆倒三成，箭頭猛然變鈍。
居延堡的揭幕戰就這麼草率地結束了，三音諾顏部折損一百二十四騎，禁衛第六師八十三營傷六人，耗費槍彈四千四百余發，六斤炮彈三十發。
張漢皖說到羅剎人，方堂恆就恍然大悟。
「轉！轉起來，再沖！」
策棱很冷靜，這一戰還很長，他希望能撐到最後，看勝者會是給他火槍的一方，還是給他槍子的一方。
韓再興已經變成唐僧了，張應的口舌功夫，更是連老姑婆都甘拜下風，可其他人怎麼也干不下來。
「羅貓妖早就發回了消息，羅剎人自聖道十年末光緒之亂起，就加大了蠱惑喀爾喀蒙古的力度。今日傳回的居延堡戰報里就提到，三音諾顏部人手一桿羅剎火槍，後面的蒙古大軍，估計還混著羅剎人，他們的火炮，怕也是羅剎人給的。」
「漢人狂妄自大？我看你才是狂妄自大！漢人的血雲之威已經廣傳漠北，別再當這些人還是五百年前的羸弱漢人！」
「老彭，這一戰就由你們羽林軍帶著龍騎軍包了……」
多倫扎布當然沒指望第一擊就陷陣而入，隨著他的呼喊，騎兵們撥轉馬頭，將衝鋒之勢變作掠陣而過的機動，短弓紛紛揚起，就準備拋射出如雨箭矢。
策棱沉聲道，他是謹慎，不是畏敵。漢人的勇武威名，已由紅衣騎兵所組成的「血雲」而傳遍漠北，可策棱也只是聽說，沒實際接觸過。前方只有百來騎紅衣，顯然並非成建制的騎兵，以騎對步，把紅衣逼退入城應該還有把握。
曹沾吞著唾沫，視線正從腳下一根插在地上的羽箭挪開，算計著如果這支羽箭力道再足一點，自己的寬檐頭盔和胸
連番被揍，多倫扎布怒了，他不願放棄。對方陣列離城牆只有一里不到，不可能去沖背面，他正要帶著大隊兜圈子再來，後方退兵的牛角號聲響起，無奈地咬牙而退。
「記令！羽林軍都統制使，平寇將軍彭為北軍都督，統轄羽林軍、龍騎軍並附從軍各部，全權負責臨戰指揮。龍騎軍都統制使，建威將軍王任副都督，協從指揮，節制蒙古各部。」
「三音諾顏的子孫們，這是我們重新奪得汗旗的一戰！圖蒙肯汗在長生天看著我們！殺啊——！」
摸清了這支先鋒的底細，楊繼遠捏著下巴嘀咕著。
軍令一下，游騎四齣，襲擾乃至遮斷居延堡跟後方的聯絡，對方紅衣騎兵也因應而動，不多時，零星槍聲響起，先鋒戰的帷幕正式拉開。
部下擔心地問：「統制，是否派出援兵？」
減弱了許多的箭雨嘩嘩落下，聽到陣列中零星哼聲，楊繼遠面帶不甘地吐了口唾沫。他的目的是拖時間，不是殺傷敵軍，所以沒把四斤炮拉出來，更沒讓城中六棱塔上的二十斤大炮發話，那是用來壓制蒙古人火炮的底牌。
九月十九日，居延堡以南四百里的東灣堡，禁衛第六師統制使桂真收到了此戰的消息，蒙古大軍出現的消息，十七日中午就由居延堡一路傳下來的烽火確認了。
二十日晚，居延堡初戰的消息傳到肅州，已由安西都督府升格為安西大都督府的行轅里一片歡騰。
步陣後方，營指揮楊繼遠笑了。蒙古大軍的主力還在百里開外，總不能讓三千人就圍了居延堡，因此必須出城迎戰。對方用火槍在半里多外轟擊，戰法不生不熟，楊繼遠心中大石落定。
開槍過後，騎兵們紛紛換上了短弓，這是最近十多年來，接觸火槍后的新經驗。在遠距離用火槍打亂對方陣型，中距離用弓箭殺傷，如果對方動搖，就衝上去近距離搏殺。雖然因此而不得不裝備三種武器，攜帶和切換都很麻煩，
楊繼遠高聲呼喊：「開炮！」
「嘿喲……王不死的騎兵復古，蒙古騎兵卻用上了火槍。」
朝鮮！？
開炮……
策棱訓斥著兒子，多倫扎布本還不服，哨兵來報說，上千紅衣步騎出城，推算居延堡守軍不下兩千，他才悻悻然再沒話。兩千人加城塞，這不是三千騎兵能吃得下的。
轟轟轟……
楊繼遠冷冷笑著，發布了命令。
身邊曹沾也跟著發笑，他是主動要求跟著出戰的，眼見三股煙塵圍裹而來，兩腿本在微微發抖，可楊繼遠這一笑，也讓他放鬆下來。
「速傳劉澄一百零一師，龐松振一百零二師向東灣堡集結！」
退也不輕鬆，排槍和炮火一路護送，蒙古人甚至都沒能帶走傷員。
軍議完畢，張漢皖繼續繞著沙盤負手沉思，龍驤軍都統制羅堂恆不滿地發話了。兩年前，他好不容易從皇帝那討了人情，由鷹揚軍都統制使轉任龍驤軍，就是想在塞外建功，卻沒想張漢皖為照顧羽林軍，不但把這一戰全讓給羽林軍，還要龍驤軍一師去幫羽林軍站坑。
「陛下早有言，西北大敵是誰？不是烏里雅蘇台的喀爾喀蒙古，也不是西域的準噶爾，而是他們背後的羅剎人。」
另一半箭頭還循著慣性向前沖，又一道排槍轟響，馬嘶人呼，箭頭似乎被一道無形的屏障擋住。人馬不是傾倒，就是原地撅蹄，還沒習慣槍炮戰場的坐騎，怎麼也不願再朝噴著密集焰光，發出如雷巨響的前方衝鋒。
聽說紅衣盔甲俱全，還都是鋼造，不僅堅固，份量也輕，多倫扎布現在總算有了直觀認識。
如果說剛才蒙古人的槍聲是凌亂雨點，那麼此刻響起的排槍聲則是瓢潑雷雨，拉成一條弧線的步兵陣列前，噴出一條兩層疊加的潔白煙龍。鉛彈自槍膛中旋轉而出，飛掠過短短不到二百米的距離，撕開馬或者人的溫熱肉體，濺出一團團猩紅血花。
張漢皖下的命令，是總帥部、樞密
桂真白眼道：「居延堡囤了萬人一年的糧食，還有全師半數火炮，別說四萬，就算是十萬，楊繼遠也該頂住！別理會他，派出師屬騎兵，確保居延堡消息暢通就好！」
「急告小策凌並青海和碩特部，跟隨龍騎軍行動！」
如今大清衰落，英華崛起，挾準噶爾和青海和碩特蒙古諸部兵鋒殺奔漠北，喀爾喀蒙古已到了生死存亡之境。危難就是機遇，三音諾顏部自然有了趁勢崛起的念頭。
比普通手榴彈大一倍的炮彈飛上半空，拉出一條弧度極大的曲線，在左右兩面百米外炸開，八團焰火中，有兩團徑直在丈高位置綻放，這是軍中老炮手的傑作。
鑄鐵碎片激射四處，即便蒙古騎兵隊形稀疏，可戰馬體大，頓時就響起一片凄厲馬嘶，至少三四十騎仆倒在地。
說到朝鮮，方堂恆心理終於平衡了，好歹在西北還有開疆拓土的功業等著。
「各部務必於十一月底就位，失期者，軍法處置！」
「三音諾顏部？人手一支羅剎火槍？唔，果真如此，羅剎人已經插手了……」
響應多倫扎布的是一陣槍聲，騎兵們手中的火槍發話了，連多倫扎布都舉起手槍轟了一記，這些火槍都是羅剎所產。
兒子多倫扎布策馬而來，不滿地抱怨著。
這是安西軍里任何一個步兵指揮官都會做出的決定，連曹沾這樣的行軍參謀都知道。作戰操典里《步兵對戰騎兵要則》一篇寫得很明白，蒙古騎兵轉向減速，正是飛天炮造成有效殺傷的絕佳時機。
待部下領命而去，桂真本沉著的臉色猛然如花綻放，一拳砸在書案上：「好！來得好！終於等來了！」
大都督府連夜舉行軍議，安西大都督，鎮西將軍張漢皖沉聲下令。
喀爾喀親王額駙策棱放下望遠鏡，搖頭嘆道。再見城中正不斷湧出步騎，趕緊吩咐部下收攏人馬。他所率的三千騎兵全是本部三音諾顏人，可不願意輕易折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