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章 鐵騎悲歌
一百零二師統制龐松振沒理會前方荒漠遠處如風暴一般捲起的塵浪，就捏著一塊半個手掌大的懷錶，另一隻手豎起兩指，該是在計算師屬火炮開火的時間。
塔賓一馬當先，已經衝到了二百步內，後方也不斷有人衝出煙塵，卻依舊稀稀落落。
呼聲在紅牆間此起彼伏，上了刺刀的火槍如林一般平舉，紅牆驟然變作一道鋼鐵荊棘，塔賓心臟就覺得猛然一痛，他似乎又有了預知，那槍口，那刺刀，馬上就要戳進自己的心口。
不少人甚至驚聲叫了出來，正滾滾繞向大軍側翼的四五千騎，速度驟然慢了下來，隊形也開始混亂了。
他仔細看了看戰況，再微微笑道：「再說了，還有我們的騎兵。」
午時將近，風漸起，沙塵輕卷，喀爾喀蒙古三部聯軍在地平線上推開一道雜色的斑駁浪潮，朝南面那道清晰分割出天地的紅線傾瀉而下。
咚咚咚咚……
塔賓形若瘋癲地高聲大笑起來，兩眼已近血紅，就是這樣！炮打得如此猛烈，不正說明漢人的羸弱和膽怯？離那道紅牆已不過一里遠，漢人的末日即將到來！
羽林軍都統制彭世涵殫精竭思，查找著部隊的漏洞，最終卻無話可說，發出的軍令也只有象徵意義。
典型的激進派，連部下臉上都顯露出憂色。這不是一個縣區督軍能作的決斷，甚至托博爾斯克督軍都不敢輕易做出選擇。切爾雷赫的算盤很簡單，推著喀爾喀蒙古去送死，不管是扎薩克圖汗部、土謝圖汗部還是車臣汗部，最好都一蹶不振。然後及時俄羅斯人和漢人來比拼，誰先牢牢吃住這三部以及整個喀爾喀蒙古。
厚重而沉悶的炮聲拍在耳膜上，讓塔賓的心念越發堅定。他剛催著坐騎加速小跑，兩軍相交還有三四里地，漢人就急不可耐地用火炮轟擊了，這麼遠的距離，能打中什麼？羅剎人給的火炮在四五裡外轟城牆，十炮能轟中一炮就是有長生天護佑。
數裡外萬馬奔騰，地面微微的顫抖也如鼓點一般，但各師營主官的內心卻都平靜如水。
「勝就能得西伯利亞以南的大草原，敗也沒什麼，無非是跟漢人在西伯利亞的邊緣對峙。對還不習慣在邊疆冒險的漢人來說，我們俄羅斯人總是佔優勢的。」
喀爾喀蒙古因前方戰況不明而焦躁，俄羅斯人因感受到英華野戰
「吳衛郎，大軍側翼可能有危險，我們是不是……」
再轉視前方，那道由一段段肩並肩密集人列排出的紅牆那麼清晰，紅牆間的火炮轟響之後，倒退了一小截，再被炮兵迅速推回到原位，這一幕都被塔賓看得一清二楚。
這已不是槍聲，至少兩千枝線膛燧發槍排射，將彈丸有力而穩定地推出槍膛，傾瀉出一道灼熱的鋼鐵翼面，寬三四里，縱深兩三百不的正面被一切而過。
兩里……全速——！
塔賓下意識地舉起盾牌，抵抗這股無可阻擋的畏懼之潮。
不能有雜念……蒙古漢子不會這麼容易被嚇住，更不會輕而易舉就被打倒。
「既然如此，我們俄羅斯人就該有所警惕。漢人不太可能染指西伯利亞，但卻可能跟我們正面相遇。與其讓喀爾喀蒙古在這場大敗后歸順漢人，不如徹底削弱他們，然後由我們俄羅斯人親自出手，控制住喀爾喀蒙古人。只有我們俄羅斯人更深地介入喀爾喀蒙古，才能掌控住他們。」
炮聲猛然增大，還混進了嗖嗖的尖利嘶鳴，接著戰馬驚嘶聲連綿不絕。這是塔賓熟悉的戰場背景音，自眼角里瞟去，萬馬之潮的輪廓在塵霧中依舊厚重，前進的勢頭絲毫沒有受到阻擋，正合他的預料。
炮兵陣地上，十六門二十斤炮前後梯次布置，炮營指揮腦袋一直湊在三角架支起的望遠鏡上，一聲令下，雷鳴般的怒吼在原野上盪開，炮口噴出的白煙帶起沙塵，也扯開一條灰黃霧帶。
塔賓再不理會炮聲，心無旁騖地操控著坐騎。這支喀爾喀蒙古大軍的戰馬大多都已習慣槍炮聲，但還是需要主人以馬鞭和有力的雙腿不時安定。
塔賓想觀察一下自己人的情況，可在這猛烈的音浪中，馬嘶聲也變得格外模糊，聽不出什麼。左右部下的身影也全都淹沒在塵霧中，看不出這萬人鐵騎受到了什麼損傷。
「啊——！」
塔賓身上裹著的萬軍衝擊之氣猛然消失，一顆心更如墜入深淵。
再不理會炮聲，塔賓馬鞭猛抽，兩腿用力，坐騎甩頭輕嘶，驟然加速。而在塔賓身後，一股股塵煙噴薄而起，吞噬著一片片人馬雜影。
眼見坐騎就要撅蹄失控，塔賓以前所未有之力灌入胯下，坐騎哀鳴一聲，
切爾雷赫冷哼道：「不止是前面的蒙古騎兵完了，喀爾喀蒙古也已經完了！我們之前的計劃是推著喀爾喀蒙古跟漢人爭鬥，然後我們從中謀利。可現在看來，漢人真要北進，喀爾喀蒙古絕對抵擋不住。」
這真的是火炮轟擊的聲勢，而不是火槍射擊么？怎麼可能這麼密集？他這麼想著。
塔賓是幸福的，他還沒衝到百步內就被打倒，而林林落落衝出煙塵的蒙古騎兵，在百步內被不斷爆裂的開花彈吞沒。
「沒幾個人能衝到那道人牆前，換了我們也不可能。」
理智告訴他，繼續趴在地上是唯一的活路，心底里一股恐慌卻驟然上涌，他竭盡全力抵抗了一下，可那恐慌卻像是之前自己所領的鐵騎洪流，一下就吞噬了他的心神。
不可能！絕不可能就剩這麼點人！之前的萬人大軍呢？
切爾雷赫張了幾次嘴，顏中光彩也變了幾次，最終像是下了什麼決心，沉聲道：「估計阻力很大，但如果從側面進擊，拉開敵軍防線，正面應該能找到缺口。」
風更大了，前方沙塵和硝煙混在一起，根本就看不清楚戰況，但讓巴勒達爾揪心的是，沒聽到以往會戰于草原戈壁時的廝殺聲，就只有漢人的火炮和排槍不斷轟鳴，節奏一直沒變，機械而冷漠。
「四里！開炮！」
三里……兩里……
後方的巴勒達爾拳頭握得緊緊的，急迫地問切爾雷赫。
這建議跟巴勒達爾所料，或者說是願望不謀而合，他匆匆去找其他兩部汗王商量。見得他走遠了，切爾雷赫的部下再也按捺不住震驚：「督軍！這槍炮聲比瑞典甚至普魯士人的軍隊還要密集，還要整齊！向這樣的軍隊正面發起衝擊，下場只有一個，前面的蒙古騎兵肯定完了！為什麼還要讓他們從側面進擊？對方可以輕鬆地調整隊形，把眼前這一幕重新上演？」
這一道排槍只是開始，接著連續不斷，頭頂上方，槍彈飆飛的聲響割得他皮膚發痛。
還在猶豫著是不是提醒對方，騎兵對戰跟步軍可有很大區別，指望八百破萬，根本就是妄想，可眼角里卻出現了一抹異樣的色彩，頓時將他們的注意力拉了過去。
「可前面那些漢人好像跟韃靼人完全不一樣呢，如果我們俄
切爾雷赫雖定下了賭博之心，心中的沮喪卻也難以抑制。作為離韃靼中國最近的一位縣區督軍，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由厄爾口城南下，將蒙古人變作俄羅斯的牧民，把大草原變作俄羅斯的牧場。因此他對中國的動向格外關注，一個先進而強大的國家從南面逼到了自己預定的獵場上，這感覺真是太不好了。
「他們就像是在狩獵，完全是照著自己的套路在打……」
禁衛第六師統制桂真的兩個營在右翼，遮護軍屬獨立炮營和全軍側翼，看著塵浪的翻卷方向，他喪氣地一口痰吐在地上，捏著馬鞭，去尋部下的小紕漏了。
塔賓顧不上自己的盾牌，甚至都沒感覺到自己手裡的彎刀，自前明時代就傳下來的傳教之寶也已經丟掉。他跳了起來，轉身就跑。他絕不願再呆在這道紅牆面前，置身於硝煙和槍彈之下。
正因自詡為龍騎軍之冠，他們想方設法地要突出自己的不同，在裝扮上動腦筋再正常不過。而在西北，因為火槍迅速普及，弓箭的使用急速衰落，做箭雨的白翎再難找到用處，於是被他們找來織在遮陽擋風的披風上，結果就成了這幅模樣。
六里左右的距離，兩里緩行，兩里小跑，兩里全速衝擊，這雖然已有些超越馬力極限，但跟擁有大量火炮的對手作戰，也是無奈之舉。對領軍前驅的塔賓來說，這也是此戰最大的挑戰，至於敵軍……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能當面抵擋一萬五千蒙古鐵騎全速衝擊的力量存在。
「各師按教典接戰，別的沒了。」
吳敬梓搖頭：「除非彭將軍另有軍令，否則是不必用到你們的。」
「瞄準……開火——！」
沒有什麼鐵騎洪流，跟著他衝出塵霧的只有稀疏、凌亂、寥寥無幾的人馬，個個正聲嘶力竭地呼喊著，顯然已完全陷入癲狂狀態。
龍騎軍驍騎營，就是一支耀眼到讓友軍咬牙切齒的精銳。這些從漢人、藏人、蒙人中選拔出來的好漢，個個精於馬術，卻又接受了最嚴苛的整體隊列訓練。整個龍騎軍里，就只有他們八百人，可以策馬全速急奔兩里路，隊形依舊還無比整齊。
塔賓沒有沖在最前面，馬術最精湛，戰意最濃烈的巴特爾在前方拉起的煙塵匯聚在一起，幾乎快遮斷了塔賓的前方視野。他只依稀見到前
陳松躍提著長矛，策馬急進。鋼盔上長長的錦羽迎風飄揚，而背上的披風更攝人心魄。火紅的底，外表綴著一層白羽。上半截相連，下半截分岔，急速奔行時，披風鼓盪而起，宛若一隻巨大的天鵝在撲翼。
塔賓感覺自己已經被煮熟了，坐騎在排槍轟鳴的同時就哀聲嘶叫著栽倒在地，而他也在地上連滾帶翻了好一陣才停下來。
噗噗噗……
聽著出擊的牛角號聲響起，切爾雷赫嘴角抽動，極力壓制住得意的笑聲。
孤獨……
「驍騎營——碾碎螻蟻！」
「血雲！漢人的血雲鐵騎！」
策棱和多倫扎布對視一眼，紅衣騎兵？就那八百人？
接著他看到了什麼，低聲叫了起來。
蒙古鐵騎如洪流自沙塵中奔出，將那道不過是血肉之軀所組的紅牆衝垮，在塔賓正因血液急涌而格外亢奮的意念里，這樣的景象就如先知的預言，無比清晰，如鋼鐵一般堅硬。
切爾雷赫臉色也陰沉下來：「收拾東西，準備撤退……」
槍聲響了……
多倫扎布放下望遠鏡，眼帶迷茫地嘀咕著，蒙古鐵騎根本就沖不動這座槍炮大陣，還好，幸虧父親睿智，早早轉投過來，否則今日這一戰里，要是自己這一部也在這沖陣大軍中，三音諾顏部怕就要成為歷史了。
塔賓緊了緊左手的盾牌，再掂了掂右手的彎刀，這份量讓他穩住了心神，乃至勇氣也漸漸自心胸充盈到全身。
一發開花彈在塔賓側面十來步炸開，鐵片嗖嗖從頭頂和身後掠過，接著湧來的衝擊波帶得正全速急奔的塔賓人馬一滯。
見鬼……不都是韃靼人么？那些紅衣漢人，為什麼能強到這種地步？如果大北方戰役里，我們俄羅斯遇上的是這樣的敵人，結果如何還真不好判斷，這裏真是東方，真是那個韃靼中國嗎？
一個人作此裝扮是耀眼，而八百人都是這般裝扮，更讓人心神迷離。
「怎麼樣了？情況到底如何？」
策棱也看到了，他學乖了，說話謹慎得多。英華的槍炮大陣就是一字排開，被人攻側翼的話，那可就很危險了。這時如果讓三音諾顏部前出，即便隔著
紅白相間，飄蕩不定，一點點聚起來，就像是燃燒著的羽翼，列出整齊一道，自後方躍出，向著奔戰線東面側翼繞來的敵軍迎去。
無數團橘黃焰光瞬閃即逝，裹起一團沙塵，塔賓之前的錯覺已經從地面延伸到半空，炮風混沌交織，人馬如置身亂流的小船，都有些把握不住方向。
原本風大，萬馬奔騰的煙塵已濃，而炮彈砸在地上，更是沙塵飛揚，左右三五十步外的景象就已看不清，只依稀能見無可阻擋的人馬之潮在繼續推進。
「巴勒達爾拚命了！漢人側翼有危險！」
一瞬間，戈壁上拉出的硝煙撕裂了大地。
炮聲猛然密集起來，從最初的一道道雷鳴，變作了激流一般嘈雜，甚至近乎于黃河上的瀑布。那道依稀的紅牆前方，也綻放著團團白煙，讓視野更加縹緲，宛如置身雲間。塔賓開始有一種錯覺，大地的顫抖已非自己這支大軍的馬踏，而是敵軍火炮造成的。
煙塵已淡，最後更完全消散了，塔賓的身影從沙塵中拔出來，人馬幾乎已經合一，朝著不過二三百步的紅衣步陣衝去。
再沖了百來步，離那道紅牆已只有一里半的距離，炮聲再提了一個大調，爆裂聲又混了進來。
接著他再看到一個軍官高舉軍刀，猛然揮下。
三音諾顏部首領策棱苦笑著搖頭，此時他才明白之前吳敬梓為何婉拒自己助陣，原來人家根本就不需要助力。想到自己對那吳敬梓的話還曾不以為然，就覺臉上火辣辣地發著燒。
部下沒被說服，前方的混沌讓他深受刺激。
塔賓倉皇地掃視後方，可後方全被濃濃的煙塵遮住，漢人的炮火還在不停的翻攪著。依稀也還能見身影輪廓，可彷彿卻已凝固在煙塵中，怎麼也拔不出這片混沌之域。
塔賓下意識地掃視左右，要看看自己所攜的鐵騎洪流破開塵霧的景象。
被後世軍事學家稱呼為「賽里斯翼騎兵」的驍騎營，並不是在這一戰里才成名，當這股如翻滾著的紅白煙雲出現在側擊而來的敵軍眼前時，恐慌迅速在對方人群中蔓延開。
蓬蓬蓬蓬……
幾團血花在塔賓後背綻放，推得他仆在地上又打了幾個滾，然後再沒動靜。
一百零一師統制劉澄有點感冒，揩著鼻涕，朝前來請示的部下不耐煩地揮手：「該怎麼辦就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