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五章 南洲記：深淵之前的徘徊
聽到方武把「我們」二字咬得份外重，鍾上位一個激靈，忽然感覺眼前這人，氣質隱隱像了早年的楊春。
可一顆心剛這麼勉強擱住，就聽轟的一聲巨響，大地都在微微搖晃。
方武儘管也有提防，但胡喜這話聽起來卻是危言聳聽，甚至有些挾外人質疑他的權威的味道，於是出言警告了胡喜，這傢伙跟礦工混得很熟，幾乎忘了自己的立場。
終究心裏發虛，方武再補充道：「眼下情況特殊，為了大家，我們不得不如此。」
鍾老爺還是有風度的，拂袖就要走，不再跟他們啰唆。徐福一咬牙，豁出去了：「總司，我們這些人，都是名冊上的鄉院院事！我們的決議就是鄉法！就算在這裏辦不了人，只要把狀紙遞到上面的衙門，官府總該要理會吧！」
「殺了胡喜！」
「喂喂，別太過了，說好了就只是出口氣而已。」
不僅鍾上位這邊一蹦而起，瞬間滿面紅光，正爭執不下，即將動手的人群也消停了。
聽到至少三個月乃至更久才能回去，方武也有了癱軟在地的衝動。眼前農人和礦工都鬧成這個樣子了，接下來的日子該怎麼辦！？
仙洲公司仗著熟悉海路，還想把南洲東南的萬里大島探查清楚，因此冒險出海。而王之彥也委託他們附帶一些物資，同時轉告珊瑚州，讓鍾上位和李順安心等待。在王之彥看來，珊瑚州有糧食，又在產礦，沒什麼問題。
胡喜低頭無言，眼中也飄蕩起了點點火星。
來的是一艘加了槳輪的舢板，來自仙洲探險公司。他們的船在南洲東北外海觸礁，千辛萬苦才駛到珊瑚州來。
珊瑚州已經建州了，鄉院都是隨便找農人籤押湊起來的，就是個形式。可徐福這些院事要當了真，除非把這幫人全壓下來，否則事情捅了出去，官府且不說，天廟、東院和國中那幫就喜歡說三道四的文人，怕又有借題發揮的黑材料了。鍾上位就把自己丟掉煤礦的遭遇，全歸罪在這些人的頭上，自然，這些人的力量之大，便是靠山樑博儔也不願單獨面對。
徐福扛著火槍，帶著農人們涌到碼頭理論，要方武交出胡喜。徐王氏本要自盡，卻被他攔住了。以他看來，此番他要豁出命來，為自己和媳婦討這個公道。討得回來再說，討不回來，他們夫婦就埋骨這海外之地算了。
瞭望失聲喊著，不知是哭還是笑地高喊著。
「老李、老王……老天爺，你倒是說說話啊！」
「我就不信，這裏就不講王法了！？」
兩人再轉頭看向茫然失措的礦工和農人們，都如看鞭子下的羊群。
鍾上位也將「咱們」二字咬得很重，方武滿意地點點頭。
徐福鄙夷道：「讓你們來定怎麼分？那我們怕是再落不到一口吃的。」
其他農人也都心有戚戚，不辦了胡喜，他們就要成了礦工乃至鏢師魚肉的對象，
周圍數百人里，礦工、農人和鏢師們也都獃獃地看住了方武的刀，都清楚，這一刀下去，珊瑚州再不是朝廷之地，他們的未來也都將陷入更不可測的黑暗之中。
至於仙洲公司對珊瑚州現況的不解，兩人都覺有些羞愧，避開了這個話題。
「鍾總司！鍾老爺！你得出面說說話啊！」
想到幾次尋死都被自己攔下來的媳婦，之後怕是怎麼也攔不住，徐福也絕了生機：「我點了頭，也只定得了我家中的糧食，你們想當土皇帝，是存了心要殺我的，說什麼還有用么？」
見鍾上位都絕望了，掌柜夥計們正六神無主，碼頭處傳來呼聲，接著鐘聲也悠悠響起。
片刻后，掌柜衝進來，涕淚縱橫，語無倫次地喊著，兩人如被槍彈貫胸而過，急急奔到外面，正見大火裹住了糧庫，巨大的煙柱直衝雲霄。
也就是再等三個月的事，心裏有了底，鍾上位和方武也覺稍稍好受了些。
「你們要得報應的！你們要遭天譴的！」
接下來的幾天，方武儼然成了珊瑚州的實質統治者，而鍾上位則是狗頭軍師，開始謀划著將礦工變為狗腿子，奴役農人的大計。
「船！船來了！」
「怎麼能亂成這個樣子？國法呢？大義呢？生番？你們真以為這地方有千百生番？說不定你們前後殺的兩撥，就是這方圓萬里內所有的生番。」
「我給錢！一萬兩……十萬兩！送我到崇州去！」
「都這時候了，還鬧什麼？大家都在熬著呢，那點畜牲算什麼？」
「他們就是一夥的！」
當仙洲公司的倖存者得知珊瑚州現狀時，無比吃驚，而提到的生番狀況，又讓鍾上位和方武鬆了口氣。倖存者里還有郎中，聽說李順的病況，拍胸脯說他們熟悉這情形，還有對症的藥物，管保讓李順好起來，鍾方兩人就覺得終究不是倒霉到家，這艘船還是帶來了好消息。
「別啰唆了，斷了他的手腳筋！就是這傢伙害了咱們兄弟！」
胡喜如野獸一般地在徐王氏身上發泄，另外幾個礦工受不了女人的嘶喊呻吟聲，朝著還在叫罵的徐福槍砸腳踢。
又過了幾天，李順情況好轉了一些，可還是連話都說不了，礦場是早就閑了下來，農莊那邊，也再沒人除外去料理田地，連農人都在商議回國的事。
不顧媳婦的阻攔，他跟著幾個農人代表去了碼頭，找掌柜，也就是他們名義上的主簿論理。
鍾上位兩眼發直，汗水如雨點般從額頭落下，他哪裡敢出面說話，他出面能說什麼話？一邊是農人，一邊是礦工，已經死了人，仇恨再難化解。而兩邊勢均力敵，得罪哪邊都不討好。
結果仙洲公司的船也出了事，這似乎是沾上了珊瑚州的
「不管了！愛鬧什麼隨便！讓方武看好糧庫，咱們就在碼頭守著船，等他們鬧到天老地荒！」
鍾上位吞著唾沫，他哪裡願面對這種抉擇呢。可不整治順了農人，又怎麼奪得了糧食？沒了糧食，剩下幾個月怎麼辦？難道真要殺盡了農人，才能辦到這事？
望著黑沉而無盡的大地深處，方武覺得那裡似乎蹲著一隻猙獰巨獸，隨時可能跳出來一口吃掉自己，吃掉所有人。或者不是巨獸，而是數百數千生番，浩浩蕩蕩，無可阻擋地將珊瑚州這幾百人碾成齏粉。南洋殖民，不乏被老林生番滅掉探險隊拓荒隊的前例。
掌柜夥計們擁到鍾上位屋子裡，幾乎是跪地哭求著。
這隻是仙洲公司的壞消息，而來人帶來了關於珊瑚州的壞消息。
話未盡，意思鍾上位卻聽出來了，某處的天性從心底深處翻騰出來，鍾上位諂諂地一笑，「是是，咱們攜手，共渡難關。」
在鍾上位、方武乃至徐福看來，事情似乎就這麼擺平了，大家繼續等船。
這是農人的心聲，他們更怕的就是這事。
方武則是已痴獃了，他直直看著已被烈火吞沒的糧庫，目光似乎穿透了煙塵，更倒轉了時光，看到胡喜正失聲大叫著，不知是哭還是笑，點燃了庫房中的火藥，連帶自己和庫房裡的糧食一同化為灰燼。
「方鏢頭，得作準備啊，別等老王來的時候，連咱們的屍首都收不著……」
方武臉色狠厲地道：「先要活著，才能回去！」
他再加重了語氣：「鍾老爺，什麼國法，什麼公司的規矩，現在就別談了……」
胡喜最先完事，最先察覺，搶先溜掉了。礦工護衛有槍，但訓練不精，兩腿正軟，殺傷了兩個農人後，反而激起了農人更大的憤怒，如之前那些生番一般，被盡數毆死。珊瑚州的大地，第一次躺下了因內鬥而亡的華人屍體。
鍾上位呆了好一陣，訥訥道：「咱們奪了農人的糧種，籠絡礦工，再壓著農人去狩獵捕魚。若是農人不聽，就讓礦工去整治……」
「現實點……對，我也要現實點。」
徐福怒聲道：「總司，這一次搶畜牲沒事，下一次是不是要直接搶人了？」
鍾上位不悅了，這幫泥腿子，作反呢！我鍾老爺和顏悅色勸說，居然還蹬鼻子蹬臉了。要知道你們本質就是我的佃戶！是我挖礦不得不養的閑餘角色，沒有我們幾個老爺，你們能從無產佃戶，搖身變作有百畝地的小地主？
「再沖就開槍了！」
有農人憤怒地道，徐福還帶著點希冀地看向熟識的方武，可看到的只是憎惡，極度的憎惡，於是他的臉色也漸漸與之同步。
看看周圍幾個礦工也都兩眼發綠，大家頓時有了默契，而之前還守著的死律瞬間化為泡影。早前就因考慮到褲腰帶問題，李順以大威嚴立下鐵律，誰敢侵犯女
就算鍾上位記憶力再差，當年他壓榨鳳田村的泥腿子，結果逼出來一頭真龍的事，這輩子怎麼也忘不了。儘管他暗自咬牙切齒，覺得給了這幫農人前程，這些人卻忘恩負義，過河拆橋，反過來拿捏他，面目無比可憎，但想到教訓，想到國法，想到國中的大義，他也只能吞下這口氣。
「國法！？等你有命回去的時再說什麼國法！」
大家都在等著船，可便是這種期待，也始終難得下文。而生番雖未出現，對珊瑚州人心的威脅卻是與日俱增。
「穩定，一切都只是穩定，等船來了，大家都解脫了。」
用硬的還是用軟的？
不知道是感應到了人心的燥亂，還是礦工總是想宰了畜牲，大吃一頓，農莊的狗徹夜吠個不停，夜夜都不得安寧。礦工和農人更是衝突不斷，便是想要全壓下來，方武都有心無力。至於碼頭那邊管事的掌柜夥計們，完全就是袖手旁觀，一副等船一到就拍屁股走人的頹廢模樣。
鏗鏘一聲，方武拔出長刀，不耐煩地道：「現在不是吵嘴的時候，你嫌你脖子硬，就再頂下去！」
於是鍾上位找來方武，要方武處置礦工，即便只是作個樣子，也要安撫住農人。
此時礦工們也還不敢明目張胆地干，找來胡喜幫忙遮掩，把徐福夫婦拖到了偏僻之處，而勸他們下手別太重的就是胡喜。
徐福見到胡喜，格外憤怒，這一罵也讓胡喜怒了，真是不知好歹！
胡喜擔憂地道，他看到了礦工們眼中閃爍的凶光，憤怒，絕望之下，貪婪的慾望似乎馬上就要破繭而出。
徐福等院事領著農人們聚眾反抗，被方武統領著礦工和鏢師抓了來，要當典型整治。
接著夜裡，農莊和礦場附近都有類于土人的身影在晃悠，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真有土人在尋找他們失蹤的族人。
「不——！」
農人們不再理他，就要衝進去抓人，方武一聲令下，十來個鏢師聚陣而列，舉槍相對。
他看了看一邊縮著脖子的鍾上位，改口道：「我和鍾老爺就是官府，我們的話就是王法！」
王之彥的船的確沉了，在爪哇北面出的事，王之彥本人倒是沒事，但一時半會再沒辦法到珊瑚州來。從六月末到現在，爪哇一帶起了風暴，為十多年來南洋所未見，不知這股風暴的底細，南洲各公司領地的船都不敢再貿然出洋。
鍾上位稍稍情形，朝方武尖叫著。
胡喜兩眼赤紅，一邊罵著，一邊幾巴掌抽得徐王氏近乎暈迷。剝開衣服，婦人的軀體盡數暴露在空氣里，女性的圓潤曲線，白皙膚色和細膩觸感，此時在胡喜眼中，躺在身下的農婦比天仙還美。
「一定是夢……」
方武手中的刀噹啷墜地
方武朝農人咆哮道：「辦不辦，怎麼辦，都有國法！怎能讓你們開口就決了一人生死？你們還殺了人，也得等著法辦！」
殺一個罪小一些吧……
此時徐福都已經無心提什麼國法了，被礦工們壓在地上，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妻子被胡喜侵犯，他止不住地掙扎和咆哮著。
這通發泄太過爽快，以至於他們都忘掉了遮掩動靜，當第四個人壓到徐王氏身上時，農人們追了過來。
海上起了風暴，王總司的船沉了，其他地方的船也不敢來……
方武咬牙著牙，刀口就在徐福脖子上比劃，終究沒硬下心，求助似的看向鍾上位。這一刀下去，未來就真沒退路了。
心中早揣足了對老天爺，對珊瑚州，對徐福的怒氣，胡喜一腳踹得徐福打起了滾，徐王氏悲呼著撲過去護住丈夫，行動間，鼓囊囊的胸脯如引火藥，頓時將胡喜的小腹點燃了。
先是有人接二連三地病倒，儘管郎中說只是風寒，而無礙大家在私下傳言，說是生番暗中下的毒。
「船！大船！還是……還是……」
靠這點人本是頂不住的，可礦場那邊，得知兄弟被人殺了，礦工們也都趕了過來，找農人討兇手，接著農人們不分男女也都涌了過來，整個珊瑚州的人口都聚在了碼頭處，針鋒相對，劍拔弩張。
「完……完了……」
八月十七日，一艘身形修長優雅，船帆高揚的大船出現在珊瑚州海面，桅頂飄揚著的火紅旗幟上，金黃雙身團龍張牙舞爪，作勢欲飛。
鐺……鐺……
「鍾老爺，現實點吧……」
「完了！全完了！」
鍾上位插嘴道：「你們能不能別鬧了？為了大夥都能活命，把種子交出來？」
這樣的傳言又很快蔓延開來，而鍾總司也不再每日蹲在碼頭眺望，而是縮回了屋子裡，這也從側面印證了這消息。
而他這麼一崩潰，卻拉著珊瑚州所有人都上了路，糧食，糧食沒了……剩下幾個月該怎麼辦？
「我先來……你們侯著……」
接下來的事情有如海上的風潮，瞬間湧起衝天巨浪。
「方鏢頭，這裡是朝廷的土地，我們都是皇上的子民，你真不怕王法，真不怕被千刀萬剮！？」
「鞭子能幫他們長記性，義勇軍里就是這樣。你也注意了，跟這些人走得太近，亂了規矩，我可同樣不留情。」
徐福怒聲斥責，方武心中晃蕩，臉上卻不為所動：「這裏我……」
鍾上位卻啪啪拍著自己的臉頰，想要把自己喚醒。
而就連這條退路，也隱隱有如礦洞中那嘎然而止的礦脈一樣，有被切斷的危險。不僅王之彥的船還沒到，連之前約過兩月來一次的崇州和東明州的船也不見蹤影。
方武搖頭，崇州在北面幾千裡外，根本沒人從陸路走過。
他當然萬分痛恨胡喜，可就這麼把胡喜交給民人處置卻是
「鏢頭，這樣怕是要出大事的……」
這句話也點醒了方武自己，臉色變幻了好一陣，方武面目驟然沉凝下來，對鍾上位道：「鍾老爺，現在只有靠我們自己了。」
面對方武，鍾上位也是這個說辭。
但鍾上位很快又癱了下去，臉色轉為青黑。
徐福痛恨自己的懦弱，連帶也憎惡媳婦之前的勸說，如果自己手裡也有槍，那些礦工怎麼敢那麼猖狂？
「在這地方生不如死地耗著，之前老爺們許下的富貴全都沒了，咱們已經得了天譴！老天爺已經不管咱們了！」
「胡喜！竟不知你是這種惡賊！」
掌柜安撫不住，只好請出鍾上位，鍾上位很不耐煩，覺得這幫農人心胸太狹隘。
被抽了鞭子的礦工早逐出了護衛行列，但方武沒有料到的是，之前礦工的爭執衝突，就是在爭誰是老大。而當方武從礦工里招護衛時，礦工已經擰成了一股繩。農莊這些院事害他們的兄弟吃了苦頭，這血債就得討回來，徐福就是第一個目標。
鍾上位一屁股坐在地上，渾身都沒了力氣。
胡喜該是這麼呼喊著，喊聲也在方武耳邊轉著。這人該是以為公司的船到了，他也要接受國法制裁。本就因美夢破滅而內心燥亂，再造出罪孽，又聽了來船的消息，不及細問，內心就徹底崩潰了。
八月十日，從礦工中選出來的三十人拿到了火槍，當日夜裡就出了事，牲口棚里的豬和羊被搶走大半，在刺刀和槍口面前，憤怒的農人顯得那麼渺小卑微。
鍾上位呆住，完蛋，怎麼忘了這茬！
「總司！不好了！胡……胡喜連著自己，一起炸了糧庫！」
方武見鍾上位定了心志，長刀高舉，卻還吞著唾沫，目光也變幻不定。
農莊外一處小樹林里，徐福夫婦被十來個礦工圍著，火槍刺刀逼住，徐福臉上還紅腫起老高一片，那是被礦工用槍托砸的。
最後鍾上位一咬牙，豁出去了。
礦工們再不願徒勞地挖下去，誰都清楚，礦脈沒了，珊瑚州的前程也沒了。
鍾上位極力掩蓋住的事實，在時間面前如薄薄的沙塵，輕輕一口氣就被吹散。
鍾上位內心嘀咕著，眼一閉，就要點頭，那一刻，他覺得真是萬分痛苦，他是絕不願再這鬼地方當土皇帝的。
似乎被自己所描述的前景嚇住，他打了個哆嗦：「這可是國法不容啊，到時回去了怎麼辦？」
方武處置很重，當然更多原因是惱怒這些礦工居然不聽他招呼。畜牲已經被殺了吃了追不回來，於是抽了犯事人每人二十辮子，抽得背上血肉淋漓。
抉擇瞬間在鍾上位腦子裡閃過，而本已隱顯猙獰的臉色也瞬間轉為和善。
鍾上位近於崩潰，而這句話也壓得方武近於崩潰，他不得不作出了抉擇。
方武道：「農人家中還有糧食種子，聚起來也是不小的數目，若是任礦工去搶了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