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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一十六章 東洲記:炎黃之路

第八百一十六章 東洲記:炎黃之路

范六溪瞠目,狂狼繼續道:「她還有兩個妹妹,你也要收下。按照我們的傳統,她們必須在我妻子懷孕的時候,代替她姐姐服侍我。」
在這事上,祭祀王臨擺事實,講道理,都毫無成效,王臨自然意識不到,對「黎人」而言,這事根本就不是能用邏輯實證探討的話題。就如跟公教信徒說,根據歷史考證,耶穌並沒復活過,信徒壓根不會理會你,只會覺得你用凡人的手段去追究神跡格外可笑。
狂狼接著向范六溪提出了控訴:「去年你們殺死了我的族人,卻沒有剝掉他們的頭皮,就連我的兄弟,我都不能用戰士的禮節給他下葬。你們說是我們的親人,我根本就不信!」
范六溪很固執,也許是被狂狼那些話里所蘊的武士之道所震動,也許是覺得自己跟狂狼的個人仇怨已經兩相抵消,總之他不願就這麼殺了狂狼。
當狂狼邀請他去自己的帳篷,分享他妻子的姐妹,范六溪確認,這事絕不是未來之路。
「他們還是能聽懂人話的,而且稟性單純……」
「海邊人也是我們的仇人,讓我們也去!」
祭祀王臨趕來勸撫,用了一番諸如「塵世污垢藏著毒蠱,頭髮更是不容易清理的地方,必須經常梳洗」的道理,再加上顯微鏡里的親眼目睹,才讓他們乖乖順從了。
「這……就是你們祖先的樣子?」
范四海看住兒子:「如果這一戰能證明他們的誠意,也未嘗不可。」
殺男人,淫妻女,范六溪如實回答。這支「海邊人」不僅來了三四百男人,後面還跟著四五百婦孺,此刻自然都成了階下之囚。
狂狼再問:「那剩下的人會怎麼解決?」
「這不是老天爺在罰咱們,這是老天爺讓咱們來這人世一趟的天職,老天爺定好了,要讓咱們警示親人。」
「龍?」
雪下得更大時,狂狼也意識到了自己族人的危機,哭求王臨和范六溪能施以援手,而兩人也都只能哀聲長嘆。
狂狼等人置身天廟,的確是涕淚縱橫,但他卻得出了結論:「你們跟白人沒什麼差別,你們來自遙遠的世界,握著強大的力量,你們背後有更強大的神明。」
狂狼問:「你們之前作了什麼,讓他們一族人都來報復?」
王臨的反對早有預料,可范四海沒料到,范六溪也反對。
於是浦州也面臨危機了,狂狼的族人在天門南面聚眾呼號,不僅為他們的族長,也為他們的生存。這支勇悍的科曼奇人不惜以滅族為代價,去爭取那一絲渺茫機會。
王臨不僅同意了,還搬出全副手段,什麼天曲,什麼燭光,用上最好的熏香,還打磨了「天位」,清洗了媽祖娘娘和盤娘娘兩尊神像,就指望靠這些感官手段懾服狂狼。
范六溪暗道報復終於來了,早前他殺了一百多北面生番,對方估計傾族南下,要討回公道。
搞明白了這小辮子跟滿人的來歷不同,范六溪心裏好受了一些,他皺眉道:「哪有那麼麻煩,直接砍頭就得了。」
大批人馬乘船越過海峽,皮靴和赤足一同踏上對岸的雪面,之後槍聲和喊殺聲響成一片,番語的呼號在敵我兩面沸騰。
狂狼一點也不領情,他只覺得這說法份外可笑,對他來說,「祖先」是族人的靈魂之源,這不是道理能說得明白的事。
因此除了范六溪和王臨,其他人都反對接納狂狼部族,包括蔡新本人。讓他們不信任狂狼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們抓到了幾個在附近游弋的狂狼族人,對方供說糧食將絕,族群正面臨生存危機。即便是蔡新,也已頭腦清醒,覺得讓這支可能威脅浦州的部族徹底消亡更符合利益,畢竟華人在浦州根基還不牢,而狂狼部族將近千人。
狂狼當時看他的眼神很是不屑:「這是戰士的榮譽,當你戰勝敵人時,你就有權從敵人身上拿到榮譽,當你失敗時,你也要交出你的榮譽,這不僅是尊重敵人,也是守護自己身為戰士的榮譽。」
狂狼提出了要求,眾人把目光集中在了范氏父子身上。
再想到一直在營寨里飄揚的雙身團龍旗,狂狼的心神被一股浩瀚之力猛然壓住,這力量穿越了萬里空間,萬年歲月,把他的靈魂帶銜起,帶到了自己祖宗之靈身邊,然後……這龍跟自己的祖宗之靈,族裡一直懸挂著的狼頭融在了一起。
狂狼卻道:「女人可以留下,男人,不管是小的還是老的,都該殺掉。」
「你這麼說我就安心了,好吧,是咱們盡天職的時候了。」
看著狂狼述說此事的淡然,范六溪知道這是真話。丟開什麼姐妹同收的綺念,范六溪心中忽然湧起一股悲哀,代入到狂狼,乃至那些「海邊人」一面的悲哀。
范四海也現實地妥協了:「好吧……再給些時日,至少得讓他們認同我們是一類人,願意服華夏王化。」
北面海灣的烽燧台上,范宇和鄧亮嘮叨過之後,舉起了火槍,北面大批人群正踏過雪面,朝烽燧台湧來。
狂狼接著道:「在這片大地上,死不過是回歸先祖之靈,戰死是每一個戰士的歸宿,你們打敗了我兄弟,殺死了他,這是他的歸宿,但是你們卻沒有尊重他!」
狂狼弄明白了他的意思,朝旁邊退了一下,畏懼而又憤怒地道:「真是野蠻!」
狂狼的回答讓范六溪不寒而慄,剝頭皮?果然是野蠻的生番,不過……剝就剝吧,為什麼自己還要做好被別人剝頭皮的準備?
「我們也有我們的傳統,不會隨意屠戮……」
天色早早垂下灰幕,來犯的「海邊人」不僅遭遇華人的火槍和刺刀,還遭遇科曼奇人的斧頭、弓箭和梭鏢。他們毫無抵抗之力,很快被盡數殲滅。
「聽說你們也是被白人從南面趕過來的,難道你們就不怨恨我們這些外人搶走了你們的土地?」
就範四海還掛在心上,這個部族的餘眾還在外面晃悠,得儘早處理了俘虜,震懾住他們,否則一冬難安。
看著狂狼腰間掛著的一串小辮子,辮子底端還掛著血淋淋的頭皮,范六溪眼角抽搐,而當談到俘虜的「海邊人」該如何處置時,狂狼淡然的問答更讓范六溪有些難以接受。
「是咱們在海對面的哨樓上看到了羅將軍的船隊,是咱們在最南面的烽燧台發現了生番,這一次,咱們轉到北面,結果又是咱們……」
「如果戰敗的話,方便敵人割走頭皮,如果你要殺我,記得殺我之後,抓住這根辮子,剝掉我的頭皮。」
范六溪沉默了,他不僅覺得自己對狂狼的仇怨已經消解了大半,還覺得狂狼這說法份外熟悉。拋開剝頭皮這樁野蠻行徑,從古老的一面看,似乎接近於上古先秦時代的武士之道,從今世的一面看,又何嘗不是英華「天職論」應于武人的精神?
「鄧亮,你說……這是不是老天爺在罰咱們?」
他指著繪本聖經里所繪的符號問,這些符號包羅了最早的象形文字,再到甲骨文、金文。此時國中考古已是單獨一門學問,甲骨文已為國人所知。這些新發現不僅進一步衝垮了儒家經典的話語霸權,也迎合了國人渴求重新審視自身歷史的成長之心。
雖然還有太多的不同,比如他們居然尊奉女子,比如他們做事的手段更像白人,但他們的靈魂之道跟自己一族還真是相像。
這些「華人」也在祭祀先祖,他們還給最尊敬的族人立了雕像,供為「先知」,而他們也認為,自己跟先祖是一體的,死後會重返先祖。
狂狼被提到公所衙門審訊,他頓時作出了判斷。
關於這個問題,范六溪回憶起自己跟狂狼的一次對話,過程很艱辛,他的回憶也是經過加工整理的。
狂狼淡淡道:「其實我們一族也作好了準備,如果你們還是不相信我,我的族人只好發動攻擊,我們肯定也會失敗。到那時你要殺光我們一族的男人,也不會有人反抗。對了,我覺得……我們算是朋友,看在朋友的份上,我希望你能收下我的妻子。」
范六溪心說你當然樂於見到自己的仇人被滅族,所以推著我們下狠手吧。
但狂狼也揣著一絲疑惑,他也想搞明白,這些自稱「華人」的人,到底是怎樣的同類。
而狂狼也很不理解,華人為什麼沒照他的建議,殺掉俘虜里所有男人,甚至都沒殺一個俘虜。
狂狼說,白人當然怨恨,因為他們引誘族人拋棄先祖之靈,去信他們的神明,白人還自詡文明,視他們為野蠻人,總是在一些事情上指手畫腳,但除此之外,怨恨再不會單獨針對外人或是同族,恨的只是搶奪生存之地的敵人。在這一點上,不管是外人還是同族,都一視同仁。
風雪越來越大,探險隊按照預定計劃,在浦州過冬。蔡新等人也都忙著研究東洲資料,再不去理會生番問題,畢竟「萬年親戚」的策略已經破滅,儘管文人臉厚,但這事本就只是閑來一筆,把它當了真,再繼續自打自臉,那不是臉皮厚,是腦子沒溝回。
按照狂狼的說法,這片大地上的人都講究全屍,都認為靈魂跟身體是有關的,砍頭就直接斷了靈魂,是對「大地法則」的踐踏和侮辱。
狂狼重複著這個陌生的字,然後在龍的形象里找到了熟悉的部分,尖牙利齒的龍頭怎麼會是馬首呢,絕對是狼頭,只是嘴巴長了點而已……
不管是閱歷超人的范四海,還是學識淵博的桑居九,以及羅五桂等人,都視狂狼的轉變為投機。華夏中洲的夷狄不都如此么?當心性不再固守于族群傳承時,就被極端現實的功利之心佔住,別說同一個祖先,讓他心悅誠服地喊爹爹爺爺,他都毫無心理障礙。
范六溪紅了紅臉,但還是厚著臉皮說出了這話,心中還道,這隻是針對你們一族的盤算,要接納你們一族,就得為你們留下敵人,防備而已。
「這些……是你們祖先的文字?」
接著狂狼再道:「你們……不是外人,所以,有可能其他同族,會比恨白人還恨你們。」
海邊人則作為另外一股力量,以奴僕之身,在天門南面草草搭起的寨子里安頓下來,之後將充當浦州華人的農奴,走上另一條融合之路。
「生番狡詐,絕不可輕信!」
范六溪費了很大勁才讓狂狼明白自己的問題,而理解狂狼的回答也費了很大勁。
王臨對范六溪所說的話讓他更為震撼:「我們是在重走炎黃之路……」
兒子態度驟然轉變,范四海卻不怎麼樂意,他是功利主義者,之前推動「萬年親戚論」是為現實考慮,現在力主殺了俘虜,震懾餘眾,也是為現實考慮。而范六溪之前對生番強硬,現在又「軟弱」,卻都是感情用事。
白人傳教士在東洲已經活動了很多年,有些東西已為「黎人」所共知,狂狼自然了解一些。聽他這麼說,王臨就覺自己的一番辛勞終究是白費。儘管狂狼已經吐露出願意跟華人結盟的意思,從某種程度上看已算是成功,可對王臨來說,狂狼把華人跟白人視若一類,就是徹底的失敗。
見范六溪驚訝,他繼續道:「這是滅族的戰鬥,失敗的一方只要有一個男人活著,他都能繼承這一族的名字,一輩子想方設法報仇。我們的戰爭就是這樣,只是爭草地爭牛馬的時候,我們都會尊重敵人的女人和小孩,敵人的榮譽,可滅族的戰鬥就不在乎這些了。他們既然把族人都帶來了,肯定也作好了準備。你殺他們的男人時,不會有人反抗,他們已經清楚這樣的結局。」
同一類人是可能的,同一個祖先,卻絕不可能。
經歷了這一番來往,狂狼一族跟浦州華人終於有了初步的認同,范四海以老謀深算之道,為狂狼一族提供糧食,狂狼一族則提供馬匹,雙方互惠互利,同時容狂狼和一些族人在天門學習,為進一步融合打下基礎。
范六溪的話讓范四海更難理解,十七不就是死在他們手上的嗎?你不是一定要報十七的仇嗎?
「怎麼說?」
接著狂狼發現了一個圖騰,儘管形象不斷有所變化,但大體是一致的:蛇身、獸腿、鷹爪、馬首、魚尾、鹿角、魚鱗,看起來紛繁複雜,融在一起卻份外威嚴。
看人第一是看靈魂,第二是看膚色,第三才是看手段,既然第一第二都有淵源……
對話源自狂狼和族人被要求洗浴,有熱騰騰的水,他們也樂於接受,但看管者還要他們拆去頭飾,用什麼皂膏洗頭髮,他們就產生了極大的抵觸情緒,為此差點發生了流血衝突。
范六溪點頭道:「我會看住他們。」
「不是我的族人,是海邊人!」
蔡新等人默然認輸,羅五桂也就大人有大量,沒在面上譏諷他們,應范四海所請,研究起越冬天門擴城的城防問題,忙著忙著,生番的事也就拋在了腦後。
范六溪沒有完全明白,只知道狂狼已經開始接受那個什麼「萬年親戚論」。
就在范四海決意用上羅五桂的力量,徹底剷除這支部族時,北面海灣處的烽燧台飄起了濃濃黑煙。
范六溪被搞懵了,對狂狼來說,殺了他兄弟這事不算什麼,殺了人卻不剝頭皮反而讓他憤怒?
當狂狼好奇地翻開天廟裡大號的繪本聖經時,事情有了轉機。
狂狼忽然覺得,自己跟華人,還真有可能是同一個祖先。
因此,他提要求說,希望看看華人「神廟」里「祖先的樣子」。狂狼這個部族「祖先的樣子」是狼,他們認為祖先的靈魂跟狼是一體的。
自烽燧台傳來的槍聲響了小半個時辰,然後寂靜下來,浦州鄉尉范崇恩痛苦地閉眼,知道兩名守衛已經殉難。
范六溪忽然覺得,東洲生番,至少是狂狼這樣的人,說不定還真是「黎人」。
范六溪還是如實回答,壯男殺了,婦孺留下。此時他的心境也變了,即便海邊人跟狂狼不同,但他也不再視生番如畜牲。
范六溪趕來時,見到洗白白的狂狼頭頂那根小辮子,有了很不好的聯想,問他為什麼要留這種辮子。
這依舊是一條血火之路,即便連范六溪,心中都隱隱有一股負疚感,覺得自己是侵掠他族的不義罪人。可看到狂狼等人在天廟裡虔誠地叩拜天位,之後還強烈要求在天廟設置一尊野狼雕像時,卻又覺得,這未嘗不是東洲黎人的新生之路。如狂狼所說,東洲黎人,本就走在血火之路上,根本不分內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