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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二十章 早熟的耳朵戰爭

第八百二十章 早熟的耳朵戰爭

那紙袋在桌上翻動著,一個東西滑出袋口,尊貴的下院議員們看得清清楚楚,頓時嘩然,那是一隻耳朵,人的耳朵。
普爾特尼沉默了片刻,低低笑道:「詹金斯先生,您的復讎之心並沒有蒙蔽您的眼睛,您不僅找對了人,也找對了時候……」
皮特以空酒杯為拳,蓬地頓在酒桌上:「就能把他們徹底趕出去!」
「普爾特尼先生,我是羅伯特·詹金斯,曾經是一位船長……」
詹金斯繼續點頭:「這樣的暴行不能容忍,我的恥辱也是不列顛的恥辱,我相信普爾特尼先生您會理會的。」
不管是此時年輕的皮特,還是未來的老皮特,作為不列顛歷史上第一好戰的首相,他從來都將武力當作不列顛通向天命之門的最可靠的依仗。
不列顛在波蘭王位繼承戰爭中袖手旁觀,一如兩百年後德意志崛起時的綏靖姿態,這自然是輝格黨領袖,首相之始的沃波爾所推動的政策。為此不列顛將在日後付出代價,包括斯圖亞特王朝復辟,以及不得不面對的七年戰爭。
那漢子說話時總偏著腦袋,給人一種左右不均衡的強烈感覺。
他一邊說著一邊側過腦袋,撥開頭髮,失去耳朵的部分看上去無比詭異。
汪由敦搖手道:「不急,且先把今日歐羅巴形勢道來。」
那個剛跟酒吧老闆通報了噩耗的消息靈通人士補充道:「可不止煙酒,沃波爾撤銷了進口賽里斯貨物的禁令……」
酒館老闆咬著牙甩著臉上的橫肉,再喊道:「皮特先生,您說得真好,這一杯還是我請!」
詹金斯躊躇地道:「聽說……聽說您跟威爾士親王殿下關係很好,殿下一直都說,沃波爾那個混蛋沒資格繼續呆在下院,領導整個不列顛。」
「沃波爾會把不列顛帶向深淵!」
年輕人們群情激憤,甚至酒館老闆都喊著好,高呼「這一杯我請了!為了不列顛!」
官員們向汪由敦講解了沃波爾政府的立場和政策,同時又提出了疑問,為何本國總要盯著不列顛?不列顛的殖民地主要在東洲,在西洲和中洲的勢力遠不如葡萄牙、西班牙、荷蘭和法蘭西。從利益衝突來看,英華似乎更應該將西班牙、法蘭西跟荷蘭列為寰宇之敵才對。
「該死的沃波爾,他把煙酒關稅改成了貨物稅,他要在分貨場而不是碼頭收稅!」
普爾特尼嘆道:「可我現在就是個平民,不再是下院的一員,我來這裏只是拜訪我的朋友。」
果然,那人繼續道:「可沃波爾閣下也要在分貨場對這些貨物徵收『賽里斯稅』,稅金是貨值的一倍!」
總括而言,歐羅巴的局勢正急速向漩渦中邁進,歐洲的上層建築,正處於分解和重組的風暴前夕。
之前的歡呼聲也轉作怒罵聲,皮特大聲道:「看哪,這就是我們尊敬的沃波爾閣下!當賽里斯商品危害到我們不列顛時,他的做法不是讓軍隊去為我們聲張正義,而是揮起屠刀,在我們不列顛人身上割肉!」
來時雖已心裡有數,但汪由敦更希望聽到來自第一線的彙報。
汪由敦其實也沒有透徹的認識,只知道一個大概的方向。當他出面會見葡萄牙王室內務總管時,心頭還在揣測著沃波爾的想法,那位第一財政大臣,到底會把不列顛帶往什麼方向呢?
汪由敦和英華外交官們自然還看不清後面的歷史,甚至外交官們向汪由敦所講解的1733年歐羅巴形勢也有不少偏差,但汪由敦卻敏銳地抓住了跟英華關係最緊密的一點,「不列顛人坐山觀虎鬥,但為何又未趁機出手奪利?」
酒館里沉寂片刻,接著響起了嘈雜的叫鬧聲,歡呼的有,叫罵的也有。皮特冷笑著等待下文,儘管他不知內情,可也知道絕對還有下文。
儘管通事館的共識是將不列顛當作海上秦國,列為海上的百年宿敵,特別注意觀察不列顛的動向,但這些官員在歐羅巴待久了,置身棋局中,對這種共識已有很大疏離。
「該死的賽里斯人!」
詹金斯點頭道:「是的,我就是那個被西班牙人割了耳朵的船長,我曾經向加勒比海司令官投訴,曾經向下院投訴,甚至向國王陛下投訴過,但是……沒人理會我。」
因為跟沃波爾政見不合而被趕出下院的普爾特尼出了一口長氣:「沃波爾先生,就算還要待在下院,也必須服從不列顛的意志。」
由於瑞典在之前的北方大戰中失敗,失去了對歐洲事務的話語權,俄羅斯安娜女王秉承俄羅斯一貫的擴張政策,迅速出兵干涉,清除了法蘭西對波蘭王位的主導權。法蘭西將目標轉向奧地利,拉上西班牙和撒丁等波旁家族國家,圍攻奧地利。
近代歐羅巴從未平靜過,1733年也是如此,波蘭王位繼承戰爭剛剛打響。這場戰爭的背景很深,大致可以描述波蘭王位繼承權引發爭議,一方是法蘭西波旁王朝,一方是奧地利哈布斯堡王朝。
酒館老闆當然憤怒了,先不說那些從法國走私來的高檔酒再沒辦法逃稅,就是從威爾士等地運過來的本地酒,現在也必須多付稅金。
身後的公使官員道:「是啊,今日里斯本繁華若此,大半仰賴與我們英華天朝的商貨來往,國王若望五世已經在王宮準備了盛大的歡迎儀式,正侯著汪公,汪公是否……」
啪嗒,一個紙袋丟到了桌子上,議員道:「我請求議長許可一位受害者進入下院議廳,向諸位解說西班牙人的罪行。」
「我們應該運用我們的武力,去奪取跟不列顛地位相配的利益!從敵人手上奪得殖民地!貿易權!在敵人軟弱的時候,我們應該主動而勇敢地出擊,就像女王(伊麗莎白)時代一樣,大海是我們的,全是我們的!世界必須歸於我們不列顛支配!世界地圖必須重畫!要符合我們不列顛人的需要……」
首先是法奧議和時,法蘭西因為從哈布斯堡王朝手中拿到了洛林公國和那不勒斯、西西里王國,為安撫奧地利,許可奧地利國王,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查理六世的女兒瑪麗婭?特蕾西婭繼承其位。
沃波爾的陳詞也是他的真實心聲,他並非如政敵所宣稱的那樣懦弱怯戰,而是他認為,武力從來都是一項風險高昂的投資,跟武力相比,維持低稅率,讓本國的金融力量專註于貿易事務上,才能獲得穩定而豐厚的回報。那些終日叫囂著戰爭的傢伙都是肌肉發達頭腦簡單的蠢貨,根本不知道一個國家的根本力量是在哪裡。
半月後,已是五月初,沃波爾所定的新稅制引發了全國工商乃至普通平民的不滿,下院議廳里緊急召開的聽證會上,沃波爾正為自己的政策竭力辯護。
聽聽這些議員在說什麼?跟賽里斯開戰?逼迫賽里斯簽訂貿易協定,禁止他們再通過葡萄牙向歐洲傾銷貨物?逼迫賽里斯退出印度,承認印度是歐洲人專屬的殖民地?你們醒醒吧!如果戰場是在大西洋,或許我們不列顛能握有八成勝算,可跟賽里斯開戰?恐怕艦隊沒于風暴,官兵死於饑渴的數目要比被賽里斯人殺死的數目多得多!
官員們也不再催促,至於在公使館里等候的葡萄牙王室內務總管,就先讓他等著吧。
「即便是面對強大的西班牙和法蘭西,我們也有膽量以武力保衛我們的利益,沃波爾閣下,您的陳詞不能說服我們作出無愧於我們選民的決斷!是否跟賽里斯人開戰也許還不是一個成熟的議題,但……看在神的份上,您必須終止現在的稅制更動政策!」
「日不落帝國西班牙已經是跛腳的老虎,威風早已不在了,靠著一層虎皮繼續霸佔著美洲的富庶殖民地,那不過是一層手指都能捅破的虎皮!法國佬的手伸得太多,伸得太長,他們就跟無頭蒼蠅似的,在美洲亂竄,在亞洲亂竄,不列顛只需要一個拳頭,不管是在美洲,還是在印度,只需要一個拳頭……」
沃波爾覺得很悲哀,不列顛的武力是有限的,越過好望角向東,不列顛的海軍力量還遠遠不如法蘭西。跟賽里斯開戰,首先要跨過法蘭西這道門檻。就算不列顛投入主力艦隊,在印度洋也得有能停靠能補給的大港吧。
七年戰爭的導火索以及出場角色,都已在波蘭王位繼承戰爭里埋下,包括普魯士的崛起,奧匈帝國的誕生,歐洲爭霸格局的確立。
眺望里斯本的繁華港口和商業區,通事館副知事,新一任里斯本公使汪由敦滿足而又感慨地道:「離謝八尺等先賢西行來此已是十三年了,光陰如梭啊。」
威廉·皮特,為跟他的兒子威廉·皮特區別,日後大家都稱呼他為老皮特,老皮特和小皮特被尊稱為不列顛歷史上最偉大的兩位首相,是他們帶領不列顛跨入工業革命時代,是他們奠定不列顛的日不落帝國根基,但此時年方二十五歲的皮特還是小皮特。
「波蘭王位繼承戰爭,法國佬必然要干涉,這是波旁家族對哈布斯堡家族的戰爭,法國也必然要拉上西班牙一起行動,不列顛作了什麼?我們尊敬的沃波爾先生說,我們什麼也不做,我們繼續放出海盜、走私販子,去跟海盜和走私販子斗!」
1733年,聖道十六年五月,詹金斯在下院陳詞,沃波爾被迫決議:向西班牙宣戰,這是他能安撫住國人,維持「賽里斯商品稅」,以及保住自己地位的唯一選擇,「詹金斯的耳朵戰爭」提前七年爆發。
「第一財政大臣閣下,即便是東印度公司提出了最強烈的控訴,您也反對跟賽里斯開戰,我認為您是對賽里斯人的力量產生了錯判。賽里斯人的陸軍非常強大,他們甚至可以在呂宋和緬甸組織十萬人以上的現代軍隊進行會戰,但他們的海軍卻非常弱,甚至都不如我們地中海艦隊的三分之一。難道我們連擊敗這種對手的信心都沒有了嗎?在閣下您的眼裡,我們不列顛難道已經敗落到了這種地步?」
對手的反擊依舊落在了沃波爾的稅制改革上,讓他露出了淺淺而自信的笑容,等會只需要列出去年因走私而損失的關稅數目,以及推行新稅制而會新增的收入數目就好,這項政策得罪的只是進口貿易商,出口商和工廠主是歡迎的,至於那些平民,誰理會……
賦閑在野的威廉·普爾特尼皺著眉頭,在記憶里刨著,忽然啊地一聲:「你就是那個……」
汪由敦剛到里斯本時,戰爭剛剛在波蘭打響,1735年議和,1738年簽署《維也納協議》,這場有些虎頭蛇尾的戰爭在歐洲歷史上並不怎麼顯眼,甚至不如1740年的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引人注目,更比不上奠定近代歐洲格局的是隨後的一場戰爭,也即是被溫斯頓·丘吉爾評價為「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但也就是波蘭王位繼承戰爭,才為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乃至七年戰爭埋下了伏筆。
「總之……不列顛不能貿然投入一場勝負難明的戰爭中,我們的稅金應該用來扶持我們的工業,我們的貿易,而不是用在軍艦和大炮上!」
而普魯士則因為法蘭西的拉攏,以及奧地利的不信任,在這一戰里打起了醬油,沒有損耗元氣,日後的腓特烈大帝以普魯士王子的身份,悠然刷得了最初的戰爭經驗。
沃波爾臉色頓時煞白,整個人呆在當場。
直到兩百年後,不列顛的第一外交原則依然是,不允許歐洲大陸出現一個超然於他國的強者,因此從來都是投機客。國中的分歧只在於到底是大胆地投機,還是保守地投機,顯然,沃波爾屬於后一類。
另一個聲音響起:「大臣閣下,賽里斯人太遠,葡萄牙有顧忌,可西班牙就在我們眼前。西班牙人為阻絕我們在加勒比海的貿易,不惜用上最野蠻的方式,難道我們不列顛面對苟延殘喘的西班牙,都沒有以戰爭報復的勇氣嗎?」
倫敦,威斯敏斯特宮外,街道角落裡,另一位威廉接見了一個滿臉海風的漢子。
「不列顛的使命是支配整個世界」、「不列顛必須確保在各個方向都勝利」、「不列顛應該主動進攻」,老皮特掌管不列顛時所秉持的理念,為日後的美利堅合眾國所繼承,當然,是李肆前世那個位面的美國。
威廉·普爾特尼眯著眼睛道:「是沃波爾先生沒有理會你。」
俄羅斯對波蘭王位的干涉,也使其在歐洲事務上的發言權更為增強,開始被整個歐洲視為不可忽視的重要角色。
沃波爾暗暗嘟噥著,他現在只能指望以高昂商品稅的手段堵住國門,把賽里斯的商品驅趕出去。而趁此機會,也能完成他關於增開消費稅的執政宏願。儘管這背離他之前一直堅持的低稅政策,但他相信,不列顛的人民(商人和工廠主)是跟他站在一起的。
汪由敦道:「歐羅巴自有格局,而不列顛恰好騎在這個格局內外,它正在編織的是又一個寰宇大局,這一點絕不可小覷。」
掃視街道上匆匆行人,不少人都面帶怒色,還偶爾能聽到「賽里斯」或者「沃波爾」一類的字眼。
他接著道:「對了,你丟掉那隻耳朵呢?沒了?再去找一隻來,有大用處。」
有了免費的啤酒,皮特的酒館演講正要進入高潮,酒館老闆忽然發出了一聲慘叫,如果鍾上位在這裏,不需要翻譯,甚至不需要那老闆再說什麼,他都能理解這一聲慘叫的意義。
亞洲太遠,不列顛的武力還伸不過去,而一些議員所提的跟葡萄牙開戰,逼迫葡萄牙與賽里斯斷絕貿易,這是牽一髮而動全身。葡萄牙雖然一面跟賽里斯貿易,可一面還跟不列顛一直保持著同盟關係,同時又拉著西班牙和法蘭西的大腿,去打葡萄牙,法蘭西跟西班牙怕是要笑死,然後聯手去保護葡萄牙,歐羅巴就此徹底亂套,這完全背離不列顛對歐洲大陸的政策。
倫敦,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館里,一個瘦弱的年輕軍官正揮著酒杯大聲嚷嚷著,但沒人以為這個身上配有第一騎兵禁衛團紋章的軍官是在說酒話,圍在他桌子邊的年輕人眼裡閃爍的光芒足以說明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