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二十六章 誰是罪人誰啟禍
「殿下那些話怕是從碼頭那些呂宋人聽來的吧，他們只看得到自己身前三尺地，可不能把那些話當真了。」
不過周寧這番話里所堅持的原則，以及對呂宋問題波及面的描述，倒是讓李克載不得不點頭，這事還真不能單純只聽呂宋人的說法，賈一凡出身呂宋，當然只為呂宋人聲張。
工頭也像是找到了訴苦的對象，叩頭道：「小的們本是十六人輪班，可東家說太浪費了，就抽走了四人，抽走的還是老船工，所以……」
進到官艙，正準備放鬆放鬆，等船起航，官艙里卻已有一人，看起來是等了不少時間。
最終解決？
「軍爺恕罪，小的們人手不足……」
李克載等人怔住，周寧！？
「這幾年來，呂宋官員都在搞無為而治，只要涉及本地人跟呂宋公司的爭端，他們都不盡職去安撫，去穩定，甚至還有人推波助瀾。」
平民出身的何映富不忿地道：「國家給官員定下厚薪，士子也不再讀什麼虛言矯飾的道學書，為何還有這般情事？我英華立國二十年，就要追平滿清吏治了嗎？」
周寧哈哈笑道：「此事自有老周在，殿下何須多心……」
沒繼續在這個話題上發揮，更沒賭咒發誓地保證自己的廉潔，周寧話歸正題：「咱們英華講義利合一，老周我為何要維護呂宋公司，因為這利是呂宋公司本該有的，是有義之利。當年呂宋是個什麼情形？現在又是什麼情形？短短十來年，就有翻天覆地的變化，是靠呂宋人自己么？」
工頭帶著絲絕望地道：「還能有誰啊？不攀上總督大人，就不能在呂宋幹這一行。」
接著周寧展現的交際功夫，也讓李克載的同窗們漸漸改變了印象。他沒有視四人為無關輕重的隨從，而是以子侄輩相待。先為海軍戰歿烈士哀痛，再噓寒問暖，關心生活問題。席間氣氛漸漸熱絡后，又丟開了長輩身份，結合呂宋的民情風俗，時不時拋出當地特有的葷段子，笑聲也漸漸盪開。
他壓下了聲音：「呂宋化管為直，大半還是官員慫恿著鬧出來的。文人肚腸是最毒辣的，要辦到此事，最佳的法子，就是推著本地人跟呂宋
李克載等人思忖片刻，忽然覺得，海軍乃至所有英華武人為之而戰的，真不止是虛的功勛和榮耀，「為國爭利」這話在呂宋一事上份外清晰和深切。
愣了片刻，吩咐工頭加快速度，四人護著臉色鐵青的李克載上了船。
周寧解釋道：「就說呂宋，呂宋工商事歸公司管，但工商事得靠著民事，沒有官員配合，難得推動。因此呂宋公司打點官員，更多是求他們辦好份內的差事，而非壓榨呂宋人。」
又回到之前的酒樓，周寧一招手，金髮、紅髮、褐發、黑髮，五光十色的麗影翩翩而來，嬌笑著圍住了總督老爺。
周寧總結道：「呂宋人一直在鬧『化管為直』，想讓呂宋變成單獨一省。若是讓他們得了逞，損了呂宋公司之利，滿南洋，甚至南洲和東洲的殖民公司會怎麼想？他們一番辛勞，卻為他人作了嫁衣，這可不合道理。呂宋人爭的是不義之利，為安撫這些人，呂宋公司去年的盈利就少了一大截，國中大小股東都在抱怨。」
安平遠道：「水至清則無魚……這隻是小事……」
「呂宋問題不在呂宋公司和本地人之間，人都是貪心不足的，本地人就只想著自己的利短了，卻不去想這些利是呂宋公司該得的。」
「呼……總算是安頓住了這小祖宗，希望他能三思而言，不至於讓陛下在呂宋刨一把。」
「還沒完么？這都快兩個時辰了。」
既然周寧深知呂宋形勢，而且牽涉的主要還是官僚，官僚領袖是湯右曾等老臣，不定自己的話還要引來什麼朝堂之爭，李克載也就打消了向父親說說呂宋的想法。
漢山港的船工屬於「官管軍用」，是呂宋當地為海軍定額配備的，為的是隨時保證軍港有維護能力，船工這回答就有文章了。追問下去，船工的工頭上來，就只請罪，也不多話。
不願太過張揚，李克載謝絕了周寧直送上船，就在港區外道別。
品嘗著呂宋特有的醬汁海鮮，再聽周寧說到蒲林萬國花樓，隱有勸誘之意，李克載凝起已
工頭嘆道：「我們東家是總督的小舅子……東家是這麼說的。」
李克載並同窗們再一次驚住，橫眉呲目，好半天都沒回過神來。
接著他們看到一群人正在聯絡船的船邊不停出水入水，這些人是船工，負責清理船底附留貝蠣，檢查和補修船身。民船要三五個月才整備一次，而海軍聯絡船的維護等級比戰艦還高，到港就要整備。聯絡船也就三四百料而已，花不了多少時間，才有這麼一問。
劉志怒道：「小事！？這是誤國之罪！今日能為幾個小錢剋扣軍額，明日就能為大錢賣國！」
「人不可貌相啊，周督也真擔著一國之憂。」
周寧朝幾人拱手：「殿下和諸位海軍將士正浴血而戰，也是在解決這個問題。呂宋終究是要建省的，但得確保股東們的利益，那補償從哪裡找呢？陛下看到的是天竺。呂宋是國人之地，公司作的是公平買賣，但天竺是外族之地，可以……你們懂的，反正得了天竺，就有大利。到時西洋公司擴股，容下呂宋公司，一併在天竺得利，這就兩全其美了。」
周寧搖頭笑道：「殿下啊，我這個總督，就是陛下的手，怎可能只立於一面呢？我來呂宋的任務，就是督導官員盡職，儘可能消解這些暗流，為最終解決呂宋問題爭取時間。」
他說了個名字，眾人聳肩，鄭明鄉被李克載指成了出頭鳥，也就赤膊上陣了：「說他的後台，靠山！」
周寧笑笑：「現在老周我還能辦這事？怕老周我話剛出口，屬官們就帶著控書直奔巡按那裡，總督衙門外片刻間就能圍上萬人，聲討我老周。而國中……對嘍，就如殿下和諸位看我的眼神一樣，都會當我老周瘋了！」
周寧是酒席上的超級老油條了，輕鬆就奪過話題，不讓李克載的四個同窗以平民和世家為線吵起來。他慨嘆道：「老周說句託大賣老的話，殿下和諸位生在本朝，可沒見識過舊清吏治是怎麼回事。若是在舊清，殿下身
目送李克載等人離去，周寧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嘴裏低低自語著。
酒席之間這一番深談，讓李克載和同窗們對周寧的印象又有了全新的認識，散席時，周寧也沒再拖著李克載去蒲林「歷練」，讓李克載對他的好感又加了一分。
漢山港的人可以不知道胡漢山，卻不能不知道鄭永，作為伏波軍主要基地，伏波軍總領鄭永三天兩頭都要來這裏視察，連三歲小兒都知道「鄭伏波」。
「如今的呂宋人，十之七八都是閩粵遷過來的。遷來時是誰出的船費，誰貸的款？唔，款子倒是三五年漸漸還了。可路是誰修的，城是誰建的，各行各業又是誰扶持起來的？國家埋頭于本土，這些銀子都是呂宋公司出的。這麼說吧，呂宋以前是塊半生不熟的地，沒有呂宋公司墾荒引水，能變成膏肥之地么？」
開場白竟與賈一凡之憂相合，周寧轉著手裡的酒杯，語調也低沉下來。
「國家設下公司託管地，就是將墾荒殖民之事當作商事，不然哪來那麼銀錢開闢新土？呂宋公司栽樹在前，自要乘涼於後。若是這商事成了虧本買賣，還有誰願意再向海外投下大筆銀錢？」
進了碼頭，同窗們還在議論紛紛，李克載也暗道，世事還真不是靠一隻眼睛就能看清的，以後得多注意點。
李克載額頭暴起青筋，好大的膽子，膽敢剋扣海軍工額？這東家是誰？
他嘆道：「法再嚴密，總有照顧不及之處，官員們眼下的貪，就是在這林蔭之下，而非滿清時的暗無天日啊。」
李克載擺手止住了爭論，臉色也緩了下來：「這該只是周督管教家人不嚴，海軍自己也有不察之過，回黃埔咱們跟總長提提，正是大戰之際，可不能被這些小節害了。」
周寧徑直道：「收受來往
看看因自豪而臉上暈紅的同窗，李克載的心思又沉了下來，武人在為國爭利，可朝堂也好，文官也好，總之就是整個官僚體系，卻為爭自己之利，不惜攪亂呂宋。怪不得段老頭經常就教導自己，若英華異日有禍，官僚當是罪魁。
工頭瑟瑟道：「小的……小的不敢說，是是！小的說！」
事關海軍運轉，李克載犯了倔，定要追問到底，船工還不敢言，李克載指指身邊鄭明鄉：「他大伯是鄭永，鄭永你該知道吧？有他在，什麼事都能幫你兜下！」
「來啊，把萬國樓的姑娘們都招呼上來，她們該已經饑渴難耐了！」
周寧微微笑道：「殿下和諸位是不是以為老周我跟呂宋公司有一腿？」
五個年輕人被道破了心思，笑容有些勉強，周寧不以為意地道：「整個呂宋都是這麼想的，都察院也是這麼想的，可至今他們沒能在這事上彈劾到我。兩年前我接任總督之位時，還特意賣掉了呂宋公司的股票，陛下的訓示老周我牢記在心，光溜溜一身清白，才是做事最大的本錢。」
鄭明鄉趕緊道：「水至清則無魚嘛，而且官員也不是害民而貪……」
李克載暗道什麼盈利少了一大截，公司作財報的手法他又不是不知道，家裡慧娘娘曾經以上市公司為例，專門講解過算師是怎麼在數字上動手腳，卻又絲毫不犯法的。
李克載當真是受教了，但心思轉回之前的話題，又開始疑慮，周寧所說的暗流洶湧，到底是指什麼？
「海外就是官僚極樂之地。現在吏部漸漸勢大，原因是什麼？就是掌著海外流官的分派權。都察院去年查辦了吏部不少案子，其中一個曹員，區區一個從七品曹員，就能收受賄賂十數萬，為什麼呢？他掌著海外官員的出缺報認。吏部分派職缺，開列清單時，他藉著職權，可以實報，可以緩報，實緩之間
船工惶恐地請罪，看得出是沒什麼見識的民人，依舊很怕官。
「下官青沙縣丞何繼廷，投告呂宋總督周寧強佔民女，枉法遮天！」
漢山港區歸樞密院直管，港區外的繁華城鎮則隸屬青沙縣，周寧尋了處靠近港區，地勢開闊的酒樓，也沒去喚青沙縣的官員，倒讓李克載之前的惡感稍稍減輕，此人心思還算細膩，並不是純粹的諂媚小人。
確實也只是小節，眾人按下心緒，都道這天底下真是沒一處清白之地。
李克載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專註于海軍這一面角色，而忽略了皇子的角色，他很難想出解決辦法。
大致轉述了賈一凡所述的呂宋形勢后，出乎李克載等人所料，周寧愣了片刻，放下酒杯，之前那笑得生花的臉面驟然凝重，溢出一股封疆大吏的氣度。
這是位紅袍官員，見到李克載，噗通一聲就跪下了，雙手高高托起一卷文書。
這話讓李克載等人暗自不滿，你身為總督，都要維護呂宋公司，這背後定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利益來往。
這麼一說，李克載恍悟，難怪官員都視殖民地外任為肥差呢，不必貪腐，僅僅只是人情來往，殖民公司就能給足甜頭。
聽到這，李克載皺眉，這跟賈一凡所說，乃至自己的印象不同啊。在殖民地里，殖民公司是大佬，官員都要巴結殖民公司。可周寧的話里，好像官員才是殖民地正主似的。
「陛下用他確有深意，咱們真是想岔了。」
周寧接著的話讓李克載更是吃驚：「呂宋要建省，最高興的還不是呂宋本地人，而是國中官僚。殿下也知，吏治從來都是一篇大文章，陛下最近兩年大多心力都放在這上面。本土還好，有各方力量牽制，官僚不敢太過放肆。可在海外，不管是都察院還是輿論都隔了一層，看不清實情，而海外人多是移民，根基不牢，不足以約束官僚。」
「呂宋……的確暗流洶湧啊，殿下若是想聽，老周也正好吐吐苦水，不過殿下千萬別再傳於他人之耳，更別達于天聽。」
李克載有些糊塗了，你不就是呂宋官員的老大么？怎麼你還把自己的手下，當作了呂宋最大的變亂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