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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三十三章 獅虎黨爭:國泰平安艾尹真

第八百三十三章 獅虎黨爭:國泰平安艾尹真

胤禛正眉飛色舞,一邊過來一個穿著青色醫袍的婦人,高聲道:「尹真,該吃藥了!」
「輿論將這兩派稱為勛舊派和士林派,這隻是代稱,說的是這兩派最初的根基,並不是指稱派內之人的出身。薛雪一派以進士科出身的官僚為主,他們強調的是官僚高於其他,工商得服從官僚,畢竟他們面對的現實是各族不同,甚至各地不同,官僚就代表朝廷,代表國家,將一塊塊疆域凝為一國。而陳萬策一派以明算為主,他們強調的是為工商服務,工商才是國家棟樑,英華之所以鼎革華夏,這才是根本。」
李克載呆住,半晌后才明白過來,立太子,就意味著國政體制有所更張,不管是工商還是官僚,都會暫時停手,看看立太子后,一國權柄會是怎樣一個格局。
老書生搖頭嘆道:「你啊,真是孤陋寡聞,此人行文,開篇從來都是『國家危矣』,所以大家就這麼叫了。」
這邊醫工們推著胤禛的輪椅,駕著李衛,出了山下的庭院,朝另一處山莊行去。這庭院門上還掛著一塊招牌,「東山智障院」幾個大字赫然醒目。
李衛怒目而視,似乎要斥責對方打斷了自己萬歲爺的快活,那婦人又道:「李衛,你的葯時也到了!」
范晉說到兩派差別,李克載想到了老夫子所著的《三代新論》,脫口道:「聽起來,薛雪那幫人就像是代表國家的老虎,陳萬策那幫人就像是代表錢的獅子,這是獅虎兩黨嘛。」
胤禛跟李衛同時低頭,再不多話,如小孩一般,被那婦人指揮著幾個醫工押走了。
「那麼皇帝是不是無路可走呢?那倒也未必,如果他能聽得進我尹真之言。不過我相信,他是不會聽的,他也不敢聽,哈哈……」
走時胤禛不舍地朝那群聽眾道:「下次我還來!」
范晉搖頭:「陛下應該還跟你說過『觀鏡』一詞,或者是天機之論。」
「你們有福了,他不聽,我說給你們聽!」
李克載明白了,不止父皇,段老夫子都詳細講過「觀鏡」與「天機」這東西。意思很簡單,一個人是不可能看清鏡子的本來面目,因為那需要光,但光一照到鏡子上,鏡子顯現的又是那光。天機的道理也是如此,古人都說什麼窺得天機,但天道學卻認為,你可以看天時,也可以看事勢,但要看清時勢合一,什麼都解答得一清二楚,真切無誤的天機,那是不可能的。就算你能看到,也只是天機一角,而且當你看到這一角時,天機就已經變了。
「皇帝很有能,為這一國立起了兩條腿,兩條腿才能站穩,才能跑跳。可現在兩條腿還在互相踹,根本湊不到一起,為什麼呢?因為指揮它們的腦子還沒湊到一起。對嘍,是腦子在指揮人體,不是心,心只管血氣的,這是新學,你們得記好了……」
胤禛點頭道:「剛有一篇打好了腹稿,明日再來吧。」
「西天如來!」
李衛低呼一聲,衝上來道:「萬歲爺,這話怎能出口呢,真讓人聽了去,說給那偽帝聽,那不是……」
范晉看了看李克載,點頭道:「當然有,第一步就是你。」
范晉再道:「第二步,陛下其實很早……可以說是在二十年前,就跟我說起過了,可那般設想,終究要有根基才能行。到現在來看,還差一些,所以,陛下只能先用你作第一步,緩緩時間。原本陛下是想在那一步完成後,才讓你登太子位,那樣你就不至於面對即將到來的重壓。」
之前那書生道:「不知道,既是禁衛署監護之人,一手文筆也頗為出眾,看國中政事又無比犀利,肯定從政日久,應該是在此靜養的高官。別問了,能得禁衛署允許接他的稿子就是燒了高香,不是以後由你找他接稿,禁衛署還不會放你進來呢。」
新來書生感慨無比,敬佩地道:「真是一位鞠躬盡瘁,養病也不忘國事的老先生啊……」
「勛舊派得勢的話,士林將無容身之地。這個國家,大興科舉,廣辦學校,把所有人都聚了起來,號稱要人人成士,可國政卻是工商說了算,你們說會是怎麼個格局?對啊,那不就天下大亂了么?國家全由工商說了算,哪裡有利才去管,無利甚至損利之事根本就不理會,官僚變成了他們的走狗,那情形不敢想象啊,人間地獄都不足以形容。」
范晉一怔,他也看過老師遺著,李克載這話還真是貼切呢,他黯然道:「老師所言,已中根本啊……」
李克載就是來請教範晉秘書監的事,沒想到范晉繞了一個大圈,道出了「獅虎黨爭」的背景,不必范晉再細說,李克載就明白,秘書監里,自己那個上司肯定捲入了兩派爭鬥,而且多半還是陳萬策一派。
胤禛進入狀態了,兩眼冒光,唾沫橫飛。
「所以,薛雪一派總認為陳萬策一派只求利,不談一國之義,是東林之路,陳萬策一派又認為薛雪一派是走舊儒之路,還企圖變英華為官天下。」
他掃視眾人,臉上帶著憐憫,似乎皇帝就在他身前,正苦求他道出良策。
「攘外必先安內!皇帝一門心思禍水外引,總不把精力放在內務上,現在他應該是要吃苦頭了!別吵!聽我說完!」
李克載嘆道:「可我能起什麼作用呢,連秘書監都已經變成了政爭的戰場。」
「本來這腦子還是有望拼起來的,可現在,這腦子沒了,為什麼?段學宗去了嘛,皇帝一個人,再沒辦法求得新的學思,他只能左右為難。」
胤禛矜持地嗯了一聲,閉嘴板臉,由醫工推走了。兩個書生目送他進了山莊,一個應是第一次來的書生問:「這位艾先生,到底有何來歷呢?」
新來書生問:「這名號是怎麼來的?」
「不不,該我孫猴子講法了!」
洞庭湖東山下,胤禛也剛剛講完薛陳兩黨,他呵呵怪笑道:「若是那段老頭還在,興許還能鎮住兩黨,尋出化解黨爭的路子,可現在段老頭走了,皇帝跟他們都是師兄弟,斗到不可開交,皇帝只能廢掉一派,扶起一派,不管哪一派上台,這英華一國都要變成瘸子……」
沒待胤禛等人走遠,他們就喧鬧起來,「下一個該誰?」
洞庭東山下,胤禛正說到關鍵時刻,下面的聽眾開始不耐煩了,嗡嗡聲不止,他板起面孔一聲喝,眾人居然都乖乖停住了喧鬧。
李克載再問:「父皇難道沒有什麼應對?」
范晉是在說,皇帝所謀之事,只能是順水推舟,順勢而為。如果強行立起,就會讓最初的用意難以實現,反而成為新的禍患。這就好比立法,想要人人不偷盜,所以立下偷盜者死的法令。結果是什麼?結果是這法令成為坑蒙拐騙和陷害他人的絕佳依仗,只需要塞點東西到無辜者身上或房中,就能陷無辜者于絕境。
「玉皇大帝!」
范晉嘆道:「這當然不是他們所願,但他們分佔住了國政兩端,他們下面的人,他們下面的事,還有各方的利,都順著這兩條脈絡,一層層裹了上來,他們自己已經身不由己。」
該是跟胤禛經常接觸的書生點頭:「沒問題,艾先生,有就好啊,我們《正統》報就靠您這根筆杆子撐場面呢。」
接著他笑道:「就知他是國無寧日艾尹真好了。」
范晉拍拍李克載的肩膀:「看,陛下要你在秘書監,也是要讓你先看看,而陛下扶柩長沙后,還要去西安,也是拖時間,看風色,萬一不可收拾,總還有第二步棋可走。我們大英,還沒有黨禍前例,要相信你父皇,相信我們造出的這一國。」
胤禛如拍驚堂木一般,扇子在輪椅扶臂上重重一敲,下面百來人身形同時一震。
「辦法很簡單,那就是學前明,還權內閣,讓內閣廷推首輔!然後手握東西兩院的民意,把壞事全栽在首輔身上,首輔偏一派,讓他干幾年,幹得另一派實在忍不住要造反了,把首輔當替罪羊幹掉,再扶起另一派里的誰當首輔,如此反覆,再堅持個幾十年,該是沒問題的!」
胤禛吐出口長氣,放緩了語調:「所以我說啊,這武西直道事跟湖北之爭,定會演成一樁大案。」
「我看李肆之前也是看透了這點的,嘴裏說還相權,到現在還捏著軍國和錢糧事,就讓政事堂擦國政屁股。現在兩派跳起來,不僅是互相鬥,還是暗自擴權。李肆怕是不得不還,他要還權內閣,這天下就是官僚的了!別管他們奉什麼為大義道統,孔孟也好,老莊也好,甚至洋人的都無所謂,只要他們奪了天下,就會只求個一,靠這個一固護他們的權,他們的利,就算是再利害的皇帝,也莫能奈何!除非把天地重複翻過來。」
看看獨眼宰執的沉毅之色,李克載心中安定多了,沒錯,英華還無黨禍,更不會內爭到互相攻殺的殘酷地步,這一國現在的大勢還是在朝外看的。就看國中的報紙,大多數的要聞版都是在關注英華跟不列顛的天竺之爭。
那群聽眾同時鞠躬:「恭送萬歲爺!」
胤禛摸摸發汗的額頭,嗤笑道:「我不僅說,我還要跟往常一樣寫出來!他李肆真敢用這招,這大英就是一世而亡的下場!天下大害是什麼?官僚!別說我當皇帝,先帝在位時就常常念叨,官僚乃天下第一害!尤其是出身寒門,滿口開萬世太平的儒生,他們管的不是他們的財,辦的不是他自己的事,教的不是自己的兒女,憑什麼相信他會盡責儘力?靠什麼督導和鞭策?就靠皇帝?我呸!烏鴉上樹,還指望是清白的?靠小民?小民能靠得住?誰讓他們溫飽誰就是主子,跟狗有什麼區別?」
「再為難也要選擇啊,怎麼辦呢?我跟你們說,別被皇帝的聖賢之名給哄住了,他就是個嗜殺之人。當年白衣山人案、范四海案還有之前的鄭燮案,他殺了多少人?流了多少人?就連大清皇帝都自愧不如啊!現在這兩派爭權柄,他要徹底按下來,天知道會死多少人。」
「當初李肆大興科舉,我就說過,這是他取死之道,現在看來,果然不差……哈哈!」
這個名字也不是秘密,如今英華一國,知道這名字的怕不下百萬。
身後的李衛微微一抖,目光終於從胤禛身上挪開,移到自己的腿上,他就是個瘸子。
「可士林派翻身,打倒了勛舊派呢,這一國就穩了么?錯!這一國怕是要裂啦!皇帝是靠什麼起家的?國庫是靠誰周濟的?國家養著的陸海大軍,是誰出的銀子?現在還在跟洋人爭地爭利,又是誰推著走到這一步的?全是工商嘛。工商要倒了,這一國的根基也就垮了。」
李克載皺眉:「差一些?差什麼?父皇經常說名不正則言不順,成事必先立式,就算差一些,先立起來,讓事循式而行也是好的啊。」
政事堂里,李克載發急道:「此事不至於此吧……薛陳都是師兄弟,他們難道也要爭個你死我活?」
胤禛原本化名尹真,從黃埔轉到太湖后,堅決要求加上代表本姓的「艾」,於是在禁衛署的特級監護人員名單里,他就成了「艾尹真」。
庭院外,兩個書生剛被守衛盤查完,見輪椅出現,迎上來道:「艾先生,今日可有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