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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章 清宮碎夢:弘曆的恐懼

第八百五十章 清宮碎夢:弘曆的恐懼

喘了好一陣氣,弘曆煩躁地拍開愉嬪的手,再低聲嘀咕道:「不是我乾的……」
當時他就很訝異,到這時辰里,太監怎麼也該叫幾回了,卻沒人吱聲?
他一眼就認了出來,實際上他只見過這人一面,但這一面,他一輩子都絕難忘記。那是十年前,塘沽海岸,此人背靠雲帆巨艦,就是這般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讓自己不得不屈膝叩拜。
「不——不是我乾的!」
消息傳開,英華舉國嘩然,各家報紙紛紛聲討賊子,追索幕後罪凶。抓捕到的賊人背景太亂,有舊清官吏腐儒,有佛道回教乃至邪教中人,甚至還有準噶爾和羅剎的線人。而從這些人往上攀,有追到岳鍾琪的,有追到恂親王的,有追到淳太妃的,更有罪犯交代是他乾隆皇帝弘曆親自策劃的,反正都追討到了大清身上。
可現在兩勢相抗,允禵忽然覺得,自己成了勢弱的一方,就連自己掌握的軍隊,都再沒十足的信任。在這種形勢下,誰會成替罪羊?那淳太妃茹喜又不是笨蛋,將他允禵丟出來當替罪羊,不僅能安聖道之心,還能成全她獨掌權柄的野望。
夢裡他真是千古一帝,大清依舊是一統江山,南蠻如過眼煙雲,幾乎沒了痕迹。滿蒙勇士金戈鐵馬,馳騁于塞外、西域,征服了皇阿瑪、皇爺爺都未曾砥定的山河,甚至還攀登上雪域高原,深入到莽荒密林,將大清的旗號廣佈於天地之巔。
弘曆腦子裡反反覆復閃著明暗兩面的念頭,張著嘴,卻怎麼也難吐出「好」這一字。
弘曆對自己當時的反應記得刻骨銘心,他就覺身上每一根毛都炸了起來,魂魄似乎也飛出了頭頂。艱辛地轉頭,正見一張額頭、眼角皺紋四起,顴骨高聳,只殘留著一絲昔日風韻的婦人面目。
說不定她已經知道我在這裏跟十四叔會面,說不定身邊的侍衛里就有她的人。我若是答應的話,能殺得了還好說,殺不了該怎麼辦?殺不了她只是抖落出跟我的齷齪事,我就再難當皇帝了。
可那一夜后,他不得不怕了。
殺了茹喜!?
正當他負手望天,自忖已登上帝王之極,古今無人能及時,天空驟然破開,一位神祇般的人物現身,紅袍白褲,腳蹬馬靴,手按長劍和短銃,錦羽高豎,目光如蘊風雷,淡淡注視著自己。
可經西安一事,此女的勢力就暴露了出來,讓他汗流浹背。
畏懼壓得弘曆心口發痛,同時又壓出了一股洶洶怒火,不是他弘曆乾的!這十年來,他弘曆何曾有權過問國政!?軍務有他的十四叔管著,內政有張廷玉一干漢臣管著,他的號令都出不了紫禁城!不,紫禁城裡都不管用!因為坤寧宮的那位太妃娘娘,更直接壓在他的頭上,壓得他寢食難安。
「傅恆啊,十四叔要見直接來就是了,什麼?不要能吳書來知道?」
允禵深呼吸,附耳道:「就看皇上有沒有誅除此害的大決心,只要皇上有心,臣等忠勇之士,定當為皇上效死!」
堪堪鼓起自傲之心,卻見「叔皇」冷哼一聲,天地猛然變幻,青天垮塌,大地崩裂,自己所處山巔墜入火炎之地。
他這夢噩不是沒來由的,大半月前,他的「叔皇」聖道在西安遇刺,刺客將飛天藝坊的車隊當作皇帝車駕,用上了數百斤火藥,造成近百名警差和禁衛死傷。與行刺案相呼應,多達三四千人的反亂勢力潛伏在西安城中,伺機動手,幸好被西域大都護府一網打盡。
出路就在這位太平天子的身上了……
「不——不是我乾的!」
十四叔,你還不清楚她是如何狠辣,皇后都能被她趕出坤寧宮,其他妃嬪更不被她放在眼裡。朕的妃嬪里,有不少都遭了她的毒手。蘇佳氏是潛邸時就跟著的,四年時得了皇子,沒細想就封了純嬪,卻不料那茹喜覺得這名號跟她淳太妃相衝,是朕有心針對她,結果母子都告病亡。宮裡怎麼查也查不出,可朕卻很清楚,就是她乾的!
弘曆略略欣慰,天塌下來還有個高的頂著,自己這皇帝在急,十四叔也在急。
叔皇聲若雷鳴,轟得他身心潰爛。
「朕何嘗不想……何嘗不想啊……可惜……」
大清危矣!他這個乾隆皇帝,有可能要成亡國之君!
也不知內心煎熬到了何等程度,弘曆更是流著淚,跪下來扶住允禵。
愉嬪珂里葉特氏也醒了,一邊捶著弘曆的背幫他順氣,一邊問道。
一個年輕侍衛掃視左右,趁著太監不在,低聲對弘曆道。
養心殿寢殿里,弘曆啊地一聲喊,自床上坐起,心悸猶自未停,臉色蒼白,汗流浹背。
已到了生死關頭,允禵鼓起餘勇,只能再度一搏。
沒想到……
原本是美夢的……
淳太妃能隔著老遠,在西安匯聚起這麼多勢力,她在京城還潛藏著多少力量?
「萬歲爺是夢噩了?」
岳鍾琪在西安之變后也緊急來信,說局勢發展出乎預料,一面憾恨沒有收穫,一面更驚愕于預謀此事的勢力如此之多,背景如此之雜。
商貨來往受阻還不算最可怕的,英華的北洋艦隊,在江南、湖廣的紅衣都已進入戰備,而駐紮在西安灞陵的紅衣更已向商州推進,逼壓還留駐此處的岳鍾琪部。北面也由科爾沁和察哈爾等蒙古諸部傳來漠北蒙古的消息,他們已領到戰備軍令,隨時可能自北面壓下,入關中原。
「朕許你作個太平天子,你卻不想要太平,既如此,朕就收了你的天下,將你打落到九幽地獄!」
但淳太妃立場擺明,對他允禵來說卻絕不是好消息。一山難容二虎,這女人又是權勢之欲熏天之主,怎會再容他把持國政?
「皇上,我大清……危矣!」
「去仁智殿!就說朕在那裡巡覽字畫,不願閑人打擾。」
這一夢就如黃粱一般漫長,他竟夢到了自己老年時緬懷一生功績,曆數十樁偉業,給自己起了個山名,叫「十全老人」。
弘曆越聽臉色越雜亂,最後一瓣鐵青一瓣艷紅。
「皇上,不除此女,大清就要亡國了啊!」
在西安事上,自己能用的力量就是岳鍾琪,而岳鍾琪有多大力量他很清楚,也就是寧夏馬家而已。可西安起事的勢力卻多如牛毛,其中幾股勢力,比如羅剎人和噶爾丹策零,乃至若干派教徒,這些人可不是岳鍾琪能牽得起線,驅使得動的。南蠻各家報紙更指稱,在灞陵外動手之人還跟京城景山炮局有關,這絕非自己的手筆。
「跟萬歲爺已經這般親近,還要叫太妃嗎?叫我名兒……茹喜就好。」
沒想到岳鍾琪差點能成事,也沒想到,居然捅出這麼大的窟窿!更沒想到,淳太妃居然有這麼大的力量!
直到用完早膳,弘曆還心中惶然,就在養心殿里打著轉。
現在西安事敗,聖道暴怒,定有報復。若是淳太妃沒顯露出這麼強大的力量,允禵多半還會一心為國,甚至有心把淳太妃推出去當替罪羊,畢竟自己掌著軍務,屁股下穩如泰山。
「萬歲爺,恂親王求見……」
當務之急,就是取得皇帝的認可,允禵可不想大清再來一場光緒維新。
「十四叔……朕能有十四叔輔佐,真是皇爺爺和皇阿瑪在天之靈的庇佑。」
從權柄分裂說到國政不一,從人心渙散說到牝雞司晨,允禵一改過往抹糨糊的態度,直指國政弊端,更直言茹喜乃是大清禍害。
「太、太、太……」
允禵此時已毫不懷疑淳太妃的立場,她確實希望聖道皇帝橫死,南蠻一國潰亂。想想也很簡單,淳太妃跟聖道決裂是必然的,淳太妃已是紫禁城之主,掌著大清一半權柄,到了這地步,自然再不願再當聖道的傀儡,受南蠻的擺布。可笑之前他們都還一門心思地認為,淳太妃事事都為聖道和南蠻計。之前淳太妃慫恿自己在西安動手,自己還揣著將計就計的心思,還希望在西安明暗相鬥時,能抓到淳太妃的把柄,乃至離間淳太妃與聖道的關係。
將腦海中那不堪的過往奮力推開,弘曆流著淚對允禵道:「她已暗中掌住整個紫禁城,連朕的皇后都從坤寧宮被逼了出去,朕、朕又能奈她何?」
記得那一夜,他招剛進封慶嬪的陸氏伺寢,燭光昏暗,太監抬席而來,他未及細看,就痴迷於那窈窕胴體,同時微感意外,久未寵幸的陸氏,何時這般豐潤可口,宛如熟透的玉果。可意外很快就被舒爽淹沒,那一夜,他不靠自南蠻購來的神油,就生生廝殺了五通,一直睡到宮中報午時鐘才醒。
「十四叔,是有何要事!?」
允禵乾脆跪了下來,蓬蓬叩首。
這侍衛是乾清宮侍衛統領傅清的弟弟,一表人才,學識出眾,跟自己又是連襟,是弘曆少有幾個能信得過的身邊人,傅恆這話讓弘曆一怔,恂親王這求見似乎大有文章?
允禵抱著絕大的期望,沉聲開口。
弘曆兩眼發直,夢境還在腦子裡轉著。
到底該怎麼辦?是召英華通事當面說清楚呢,還是先敗好認罪姿態,求得叔皇從輕發落?
當時弘曆舌頭都打了結,根本說不出囫圇話。
弘曆只是心志不堅,腦子卻很靈光,再一轉念,頓時醒悟。吳書來被坤寧宮總管太監李蓮英壓著,自己有什麼動靜,消息都會傳到坤寧宮那,恂親王是有心……
天底下最想殺她的是朕!但最知她利害的,也是朕……
弘曆內心正如此哭號著,可惜,他有心無膽。
腳步聲響起,接著弘曆的話語打斷了允禵的雜思,見弘曆急急而來,身邊只有傅恆等侍衛,允禵暗暗鬆了口氣,傅清傅恆等人終究還是向著自己這一面,不滿漢臣派和太妃派把持國政,讓弘曆難成名副其實的皇帝。
仁智殿是御用監所掌,皇室畫房和藏品都在這,置身歷代名家的書畫佳作之間,等候在此處的允禵內心依舊難以平靜。
想到自己府邸外那座清真寺,允禵就心口發涼,說不定那淳太妃一句話,京城的清真寺都能動員起來,為她效力。
之前他本不太畏懼此女,畢竟這女人的勢力都在紫禁城和內務府,投效她的吳襄也還受張廷玉制約,摸不到太多國政,軍務上更插不了手。
「叔……叔皇!?」
弘曆凄厲地叫冤,然後就醒了。
他夢到,自己在江南水秀之地流連忘返,倚于翠林、美食環繞、佳人在懷,一干士林飽儒詩文相伴,頌揚著自己這位千古一帝。
若是在八年前,即便茹喜加上那層南北橋樑的身份,他也是不怕的。
要緊關頭,還得看十四叔的啊。
他下意識地又要叩拜,卻被身為「十全老人」的自尊撐住,這該是夢境吧,既是夢境,朕為何還要屈尊自縛,叔皇……你就是偽帝!你終將俯于朕的龍椅之下……
不止是報紙群情激憤,英華民間也開始掀起了反清浪潮,兩國在醫療慈善事業上的交流頓時中止,天廟和英慈院的行醫團紛紛打道回府。雙方的大宗商賈往來也嘎然而止,徐州商關門可羅雀,塘沽已連續數日沒有一艘英華貨船入港。便是行在半途的車船,都紛紛打道回府,這不僅僅是南蠻商人自發所為,也是迫於本國輿論,不敢在此時節觸逆民意。
弘曆有了定計,甩開太監,就帶著傅恆等親信侍衛急急而去。
身側佳人玉臂抱過來,嬌聲喚著「萬歲爺……再睡一會罷。」
這些勢力是被誰聚起來,受誰操控的?當然只能是淳太妃。之前她慫恿自己動手,根本是把自己和岳鍾琪當作了佯攻之勢,用來遮掩她後續的行動。
女子嗲聲說著,弘曆呻吟一聲,又摔回床上,恨不能一覺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