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六十五章 不堪言的失敗
李肆想不明白，如果他虛心請教那些歐羅巴公使，並且公使們也願意說真心話，那麼就能找到讓他啼笑皆非的真相。
大策凌為什麼會變卦，原因也很簡單，羅剎人終於表明了態度，要強力介入西域。而羅剎人介入，為什麼會讓大策凌變卦，原因又是吳崖對借力準噶爾內部力量不太關注，對大策凌許諾的好處不夠，不足以讓大策凌的部族堅定地站到英華這一面。
勞倫斯眉頭一跳，意識到了什麼，招呼著自己的助理。
禍不單行，北路軍中軍派兵急急往援，又遭附從的準噶爾部族軍叛亂，中軍副都督安威中彈身亡，花了好幾天才擊潰糾纏的叛軍，只接應到左軍殘部。
「范獨眼，這總帥部都被你調教成書齋了？」
范晉見李肆目光遊離不定，心道不好，皇帝積威已深，雖也時時自省，但自傲還是免不了漸漸加重，再讓皇帝悶在總帥部，說不定還真要玩萬里之外授陣圖的把戲，趕緊勸走了事。
聖武衛世，執刑在天。
西域大都護府征西大軍北路軍左軍輕裝冒進，企圖突襲海努克城（伊犁）的準噶爾汗王夏宮，結果在銀頂寺遭準噶爾五萬大軍伏擊，左軍都督楊堂誠戰死，左軍所部四營八千人苦戰十日，彈盡糧絕，僅撤出千餘人。
沉寂好一陣，沒人回應，李肆咆哮著掃視左右，卻發現部下都盯著角落裡的范晉。
他當然清楚這一敗的根源，楊堂誠為什麼輕裝冒進，是因為大策凌已通過軍情司表示了投效之心，有大策凌的指引和內應，突襲準噶爾汗王夏宮，勝利幾乎是板上釘釘。
「派人去問問吳崖，問他身邊的準噶爾小姑娘是不是姦細！拿著朕的方略去，本該是步步緊逼，主力在後，看他現在打成了什麼樣子！？羽林軍拆成三塊，龍騎軍更撒得滿地都是，去問問他是不是把朕的方略擦了屁股！他不給朕一個好交代，朕就去西域御駕親征！」
不列顛公使勞倫斯爵士對賽里斯的誇張描述在歐羅巴已經深入人心，擁有規模接近西班牙的現代化海軍，陸軍則有百萬之多，裝備和戰術即便不能跟歐羅巴一流強國比，怎麼也是中等偏上（勞倫斯爵士是把義勇軍也算上了），而最讓
李肆悶悶地道：「朕這個皇帝，現在就只能袖手旁觀么？」
脊樑斷，衣冠毀。
血猶熱，志不滅。
李肆之所以生氣，不僅在於此敗，更在於羅剎人橫插一杠，這讓他五年平定西域，再轉而北伐的計劃受到嚴重威脅。儘管他一點也不怕跟羅剎人開掐，可這一掐到底要持續多長時間，他可心中沒底。羅剎人不是不列顛那種精於算計的敵手，它就是頭蠻熊，一旦發了狠，不打個頭破血流，它是不會罷休的。
李肆沒想明白羅剎人攪局的原因，但也清楚，自己對吳崖乃至戰死者的指責也是心虛，這讓他鬱悶難解。
「瓊恩，報紙到了嗎？趕緊拿給我！」
感動之後，再意識到自己的立場，回憶起自己國家跟賽里斯這些年來不愉快的歷史，糾結就自然而生。
最上層的權力爭鬥是一回事，可全力「抵禦」賽里斯的侵攻卻成了羅剎一國上下的共識。賽里斯西進甚至喚起了羅剎國中對蒙古人西進的苦難回憶，五十萬大軍只為滅準噶爾，羅剎人都覺得這隻是賽里斯人假道滅虢，誰知道賽里斯人是不是想一口氣打到黑海呢？
李肆愣了片刻，嘿了一聲，一拳頭砸在沙盤底桌上，再坐回椅子，捻著鬍鬚，目光變幻不定。
范晉一隻獨眼跟李肆對視，眼中含著無奈，許久后才幽幽道：「此敗非戰之罪，陛下清楚的……」
除了賽里斯的國力，他李肆的形象也被渲染為一位英明神武的統帥，亞歷山大式的英雄。在短短十年裡就推翻韃靼在塞里斯南方的統治，讓韃靼俯首稱臣，二十年就把國家建設為欣欣向榮的強盛帝國，疆域橫跨兩個大洋，立足於三個大洲，亞歷山大似乎都還要差一截。
但這些挫敗都只是小節，不僅失敗原因都是受累于附從軍，準噶爾人企圖切斷英華補給線的努力也都告失敗。自聖道二十年十二月，準噶爾三萬大軍突襲長生墩，卻被盤石玉的前軍和岳超龍的中軍南北夾擊，丟
立在窗前細聽，勞倫斯忽然覺得這歌聲的味道有些不對，帶著一絲悲愴和憤懣，甚至還有士兵邊唱邊抽泣。
可如今這一敗，戰歿兩員年輕驍將，精銳紅衣折損近萬，還真是英華紅衣創建以來最大一樁失敗。難怪換防的禁衛們情緒低沉，心懷不甘。
「先生，《越秀時報》、《嶺南報》、《江南快報》和《東京早報》到了，其他報紙還沒到。」
勞倫斯決定聽完頌歌后吃點什麼，再看看報紙，之後再寫日記。
英華征西大軍自兩年前入西域后，並非全無敗績。聖道二十一年十月，吐魯番就被準噶爾人偷襲得手，駐守此地的兩營韓國附從軍全滅。聖道二十二年元月，古城也遭兩萬準噶爾騎兵圍攻，駐守此地的一營越國附從軍和一營紅衣全滅。
悶了三天，李肆終於出口噴人了，總帥部里一幫參謀們個個腦袋低垂，彷彿這次戰敗都是他們的責任。
勞倫斯沒有太多糾結，他一直主張大不列顛與賽里斯攜手共贏，儘管國王和議會沒有全盤接受他的主張，但兩年前不列顛海軍在第三次錫蘭海戰中的慘敗讓他獲得了主持兩國來往的機會，先是在葡萄牙與賽里斯通事館締結兩國和平條約，一年前又來到美輪美奐的東京，出任公使，至少兩國的關係正由他主導著，朝他所希望的方向邁進。
七十年，不見蒼天。
范晉在李肆面前畢竟還能直言，有些不客氣地道：「陛下這幾日還沒去大觀園呢，去散散心吧。」
李肆的矛頭又指向范晉，說話更不客氣，若是換在前朝，就是直白地訓斥范晉侵奪軍權。
回想前世歷史，滿清乾隆對付準噶爾的時候，羅剎人沒這麼大反應啊，就算加上西伯利亞的威脅，也不該讓羅剎人捨棄歐洲的戰略重心，轉而重視遙遠的東方。要跟英華正面對決，怎麼也得投下十萬以上的軍隊，羅剎人是瘋了么？
李肆百般不解，之前他定策西域時，並不認為羅剎人有魄力伸手，這基於他對羅剎歷史的了解。
端起茶杯，湊在鼻下猛抽了一口，勞倫斯
基於形勢的判斷和歷史的把握，李肆才有信心，認為羅剎人無力干涉，可以在五年內平定西域，可現在羅剎人怎麼就蹦出來，還用了這麼大勁呢？
看著報紙上洶洶的討伐之聲，不僅責難宰相、樞密院、總帥部，乃至西域大都護府，甚至連西域大都護，威名赫赫的吳崖都被指責。理解之外，勞倫斯還有一絲感觸，沒有戰無不勝的軍隊，這樣的失敗根本算不了什麼，可賽里斯一國卻群情激憤，新生的賽里斯帝國還是太年輕了。
「這倒是一樁巨變，歐羅巴的形勢將產生一系列的變化，不列顛必須把握這樣的形勢，看是否能攥取相應的利益。如果是國會那幫目光短淺的傢伙，多半又會覺得這是從賽里斯身上找回場子的機會，可未央宮那位陛下的怒火真燒起來，即便只是從羅剎人身上轉出一小部分到不列顛身上，不列顛現在也難以承受，要知道，那位陛下對北美大陸的興趣遠超國會那些議員老爺們。」
這歌聲太有感染力了，即便是最自傲的法蘭西公使，在私底下也跟勞倫斯說，每當聽到這歌聲，就覺得無比自豪。因為自己跟偉大的賽里斯開國皇帝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甚至還能經常會面，這歌聲時刻提醒著他，這片有著五千年歷史的古老土地上，一個嶄新的帝國正在崛起，在這位偉大君主的帶領下，踏上了世界歷史的大舞台。
但這事卻不能歸罪於吳崖，根底還在他李肆自己。是他胃口太大，不願扶持大策凌作為準噶爾過渡時期的汗王，他準備在西域一步到位，以青海和漠南漠北方式管治西域。他給吳崖劃下的界限擺在那，吳崖自不可能給出界限之外的許諾。
這位君王統治的帝國疆域是任何一個國家所不能比的，人口比整個歐羅巴還多，去年的國庫收入也快趕上了整個歐羅巴。如今他的數十萬陸軍正在亞洲西北作戰，他的海軍已有效控制著占整個地球一半還多的海域。而帝國的一億五千萬臣民卻絲毫沒受戰爭的影響，過著讓倫敦和巴黎市民都稱羡的富足生活。在這樣的君王面前，任何一個歐羅巴君主都必須鞠躬以示尊敬，同時心存畏
不列顛駐賽里斯公使館的主樓頂層，正奮筆疾書的公使館勞倫斯爵士被窗外的歌聲打斷思緒，他無奈地輕嘆一聲，走到窗前，打望使館街中心那隊賽里斯禁衛軍的換防儀式。這些身穿黑紅相間軍禮服的官兵負責護衛各國使館，換防時必唱的頌歌讓各國使館官員們，尤其是歐羅巴的使館官員們頗為糾結。
眼下是西元1740年，聖道二十二年九月，準噶爾人已被逼壓到西域之西，汗王夏宮都已暴露在英華大軍之下。
天佑大英，世代福延。
因為羅剎人害怕了，不列顛人的慘痛失敗，法蘭西人的自找沒趣，西班牙人的幸災樂禍，已將他「賽里斯大帝」的威名傳遍整個歐羅巴。止小兒夜啼當然做不到，可讓某些君王心驚膽戰卻是足夠了。
勞倫斯很理解這些禁衛軍官兵的情緒，不僅有失去戰友的哀痛，更多是尊嚴被冒犯的憤怒。當年第三次錫蘭海戰失敗的消息傳回國內，不僅不列顛海軍官兵的心情也是如此，甚至不列顛平民都有同感。不敗的軍隊居然失敗了，自認天下無敵的驕傲之心遭受沉重打擊，當然會失態。
吾皇偉哉……
東京龍門西面，原本是矛線街的狹窄小巷已闢為通衢大道，左右分立著造型各異的小樓，樓頂上飄著各式旗幟，有識之人能認得，這些都是異國之旗。例如那一輪日暈四耀，中心是一朵金黃菊花的旗幟是日本國旗，而那面藍底白叉紅十字的旗幟正是大不列顛王國國旗。
即便勞倫斯爵士的描述，都是基於敗者自遮顏面的掩飾，畢竟把對手說得強大一些，不列顛的失敗也不至於太難看。但這些基礎數據卻是來自賽里斯人自己的統計，作不得假。
羅剎人跳腳就是這麼來的，只是李肆現在是燈下黑，已置身歷史大勢，再難掙脫大勢，以旁觀者的目光審視時勢了。
勞倫斯的思緒急速轉動，開始盡職為不列顛的利益謀划。
「人呢？沒聽見朕說話？你……」
天佑吾皇，萬萬年。
胡虜俯首，中國再起。
鐵火煎，天道為劍。
勞倫斯只是對這頌歌唱響的時間有些不滿，清晨七點，正是他一日思維最活躍的時候，他每天都選擇這個時間寫昨天的日記，而這歌聲
當重病中的安娜女王得知賽里斯在貝加爾湖和唐努烏梁海持續驅趕羅剎人的同時，還興兵五十萬西進，她的病立馬就好了一半，是嚇得迴光返照。
李肆咬牙，嘴皮爆出一個無聲的「草！」
果然，出事了。
助理推過來餐車，一側疊著厚厚的報紙，一側放著一杯剛泡好的紅茶，外加從使館早市上採購來的新鮮水果，這就是勞倫斯的早餐。
范晉認真地點頭：「等臣下們把事全辦砸了，那時陛下再出來擦屁股吧。」
勞倫斯更關注羅剎人的舉動，由這一戰，他才恍然，為何兩年前歐羅巴的波蘭王位繼承戰爭結束得那麼利落，原來是羅剎人感受到了賽里斯的巨大威脅，要掉頭在亞洲用力了。
損兵折將之外，西征戰事更出現巨大轉折，北路軍前軍和右軍在塔爾巴哈台遭遇羅剎的哥薩克騎兵，據戰俘交代，羅剎已與準噶爾聯手，共同抗阻英華進中亞。
吾皇聖哉……
「就算楊堂誠昏了頭，方堂恆也昏了嗎？兩個小子都出了毛病，吳崖也殺人殺得血迷了心竅！？輕裝冒進這種低級錯誤也犯！朕留給他們的時間是五年，不是三年！急著去送死投胎么！？」
可沒想到大策凌卻變了卦，也許不是大策凌本人，是他的部族逼迫他變卦，但他出賣了楊堂誠卻是事實。而原本投效英華的幾個準噶爾小部族也隨之反叛，拖住了援軍，才有這一場大敗。
「這一敗並不礙大局，相信吳崖會冷靜調整部署，陛下……」
李肆越數落越生氣，脫下白手套，重重砸在沙盤上。
李肆目光瞬間爆亮，那是怒火，接著又黯淡下來，他當然聽得出范晉的勸諫之意，但是……
中國有男兒……
未央宮裡，那位陛下的怒火已經充盈勃發，一月之內的行程全都取消了，接連三日都埋在總帥部里，對著西域大沙盤發獃。
……
羅剎的安娜女王就在這一年翹掉了，即位的伊凡六世還是襁褓幼兒，跟母親孤兒寡母一對，根本握不住權柄，依靠的攝政王也接連垮台，按照前世位面的歷史，明年他就該被他表姐伊麗莎白女沙皇奪位。
胡虜陷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