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三章 大局由誰而壞
話說得輕鬆，李肆心頭卻頗為惱怒，既是對那朱一貴，也是對自己。果然，現在國中格局穩了，可凝住這國勢格局的權柄格局卻還不太穩。剛跟汪士慎起了個頭，推動人心波瀾，就有朱一貴這種人跳出來想要借勢取利了。
他像是立下了什麼決斷，沉聲道：「你不是在台灣同鄉會那找到了三合會的關係么……」
于漢翼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官家，臣想問一聲，臣有所猜測，不知是不是官家的心意？」
李肆這話百分之百口是心非，他是覺得曹雪芹再寫不出《石頭記》，覺得有愧歷史，才下意識地要補償曹沾。
許久后，哭聲漸止，懷中人身軀忽然發僵，李肆才意識到，似乎自己把人抱得太緊了，接著再有感應，以前的小丫頭真長大了……
佳人入懷，李肆一怔，只覺此時的小香玉才跟那書中的林黛玉氣質身影相融，憐意大起，低嘆一聲，環住佳人，輕拍著脊背。
朱一貴嗤笑：「要個屁的證據，那個曹沾帶來的賬本上，勞力公司的背後東家不僅有國內的工商，甚至還有海軍！鮮人日人賣到國中和南洋，沒有北洋艦隊遮護，能過得了海？北洋艦隊的白延鼎沒插手這買賣？他既買賣鮮人日人，能忍著不賣一個漢人？寧古塔的燕國公掌著滿清大半流遣罪人呢！」
想到二十多年前，他們這對居於台灣一隅的亂賊本可以成就一番功業，卻被崛起的英華消融了，杜君英的心口又呼呼燒起熱意。朱一貴說的亂自然再非兵荒馬亂，而是棋局之亂。可亂局的道理都一樣，那就是破開舊勢，另起新勢。
汪士慎愣了好一陣，忽然仰頭大笑：「你要墨社？那你拿去吧！今日我就招報紙聲明，我與這什麼墨社，再不相干！」
盤算著是不是託人查查曹沾的去向，李香玉神思恍惚地上了馬車，卻聽侍女驚呼道：「小姐小姐！曹公子上報了！」
聽得李肆溫言細語，往日只在三尺外的氣息濃濃裹住自己，李香玉像是找到了港灣，多年壓郁的愁懷有了泄洪之地，不由自主地拽住了李肆的袍袖，臻首靠在肩頭，放聲大哭。
當於漢翼被招來，接下了新的任務時，他都有些吃驚，看住汪士慎和朱一貴？
朱一貴冷笑：「混
天人交戰不過一瞬間，接著李肆驟然失笑，並無情慾？剛才摟住小香玉時，回過神來那一刻，自己很是享受呢。
理智告訴李香玉，這不太可能，可感情上她很強烈地希望如此。以曹沾的低微職位、淺淺履歷以及他那書生意氣，越過職權範圍攪和這案子，就是被人當槍使，吃得骨頭都不剩的下場。
他斬釘截鐵地道：「事情既是真的，又何必一定要找到真的證據？咱們造出來的證據，那也是真的！這事本也不是論法，沒立起法文，這事他們也只是傷天害理，還不是罪，咱們要的就是造起能把他們打成罪人的勢頭！」
本以為曹沾即便不轉交地方，最多也是去找按察使署，就事論事，要追責與賬本相關的國內工商。可今日來按察使署一問，曹沾並沒有到這裏。
此時的英華官員，除非刑罪，不然就算摘了官帽，還能留散階。曹沾這話就明了心志，不僅願意交出這份資料，也願意出面作保，即便為此被問罪下獄，他都認了。
朱一貴冷冷道：「你就裝作跟我走不到一路，去投那汪瞎子。不止是看住他的一舉一動，必要時徑直壞了他的事！」
李肆納悶了，上前拍拍姑娘削肩，柔聲道：「六車一個，你一個，在朕身邊當小文書的，都不得安生貨色。好了好了，朕幫他，別哭了。」
東院，朱一貴的辦公室里，汪士慎兩手捏拳，把書案錘得咚咚作響：「我再說一次，你們這麼干是壞了大局！我們解決問題是要先外而內，引火于外，你們怎麼能先燒起自家人！？」
李香玉擠出了這一嗓子后，渾身都沒了力氣，軟在座椅上，心道表哥啊表哥，你不僅要壞這一國大局，也要壞了自己前程。
李香玉捏著手絹，費了半天勁，才以蚊吶之聲道：「有陛下此言，奴婢就安心了……」
心頭咯噔一響，李香玉暗道自己一直不願面對的事情終於發生了，表哥居然把這事捅給報紙了？這可是瀆職濫權之罪啊！
朱一貴悶在書案后發獃，臉色連連變幻，當杜君英進來時，他已是一臉鐵青。
待他退下時，李肆眼皮直跳，這個在自己
急急接過報紙，還不止一份，三正都全了，還有偏向「清流」的《墨林》和《英華民報》，版首醒目大標題各書《無仁亂國》、《失道就在今日》等等危言聳聽之辭，說的全是南北販奴事，文章前言里都提到，江蘇兵備道邊防司查獲南北勾結，販賣人口大案，巡邊曹事曹沾在東京親會各家報社，講解相關事宜……
李香玉自是不知，聽得李肆這話，苦的酸的澀的一併發作，獃滯片刻，淚水凄然而下。
「莫非表哥想通了，聽進了我的話？」
曹沾的散階是宣德郎，聽這話他決然拍案：「我求的是仁義公道，可不是功名富貴！別說區區曹事，這宣德郎沒得做了，也於心無愧！」
于漢翼似乎明白了，沉沉點頭，語氣也分外鄭重：「臣明白了。」
看到這裏，李香玉兩眼已開始發黑，再看到東院朱一貴再推《廢奴法》，與汪士慎當庭發生口角，胸口更是沉沉壓下一塊大石，呼吸無比艱辛。
接著他再暢快地笑了：「你小子都敢搏，我朱一貴難道不敢搏！？」
花了老大功夫才壓下亂七八糟的念頭，李肆將注意力轉到眼下這股將起的人心波瀾中。細細看了報紙和秘書監整理的文報，冷冷一笑：「也好，既有人願當掃帚，就容他們先把這一國打掃打掃，有些味道確實太臭了。」
李肆皺眉：「我說……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你這大訟師都沒把他攔下來？他不守本職，生生被人當了槍使，還要朕怎麼幫他啊？朕施恩於他已經夠多了，不是為你小香玉，朕才懶得理會他。」
被朱一貴眼眶中的熱意感染，曹沾也覺熱血沸騰，將賬本鄭重遞給朱一貴，誠摯地道：「此事就拜託朱院事了，我相信你們還能為我英華守住仁義和公道！」
送走了曹沾，朱一貴端坐書案，看著那疊賬本，冷聲笑道：「不是為功名富貴，又何必跳牆走這條路？這姓曹的小子也想一搏呢。」
朱一貴哈哈一笑：「我操弄人心？社首，你要做的不也是操弄民意？我是把民意當作權柄之梯，社首你何嘗不是把民意當作名望之梯？之前你毅然入監，以示國法昭昭
氣氛頓時曖昧，老男人和小姑娘的呼吸都有些混濁。好在李肆掌國二十多年，臉皮厚度隨一國疆域之增而增，不著形跡地放開了李香玉，還扮著風輕雲淡的模樣，給已不敢抬頭的李香玉遞過去手絹。
「快！快……快進宮，求見陛下！」
杜君英品了片刻，覺得是這個道理，能造起這勢，得一國民意，就能指誰打誰。由這條路走下去，英華新世的權柄格局由此一變，再非東西抗衡，而是東院獨大。東院獨大了，朱一貴和他又在東院獨大，那不就握住了權柄，直逼宰相甚至皇帝之前么？到時就算是皇帝，怕也不敢與一國民意相悖吧。
汪士慎臉色漲紅，咬牙點頭道：「好！好！既如此，我與你割袍斷義！你要做什麼，我自管不著，可你再別想以墨社之名而為！」
當朱一貴道出他的謀划后，曹沾心裏有些發虛，他手裡這些賬冊主要涉及江南的「勞力公司」，這些公司的後台除了江南工商外，還涉及潮汕財團相關產業。曹沾的本意是捅出這件案子，以輿論逼壓這些勢力，讓律司、法院和地方官府介入，最好是政事堂也當作一件大事來抓。
李肆好半天才回過味來，難道是自己攪散了曹沾和李香玉的姻緣？那自己又該……嗯嗨，自己對李香玉只有欣賞，並無情慾，冤枉啊。
祭奠活動之外，還有翰林院和各家學院準備出一系列文章，同時官民攜手，舉辦相應活動。輿論一面也已有了規劃，從官方報紙《英華通訊》，到國中大報《越秀時報》、《中流》、《士林》，一同作輿論預熱。
杜君英一個哆嗦，沒立時回應，朱一貴目光如刀子，話語如無聲的槍子：「咱們的富貴路已走到生死關頭，要繼續走下去，就得有大決心！」
蘇州，江南按察使署，李香玉從署衙里出來，一臉迷茫。曹沾五日前跟她會面，之後再無音訊，而她還在為曹沾會怎麼處置賬本擔憂。
汪士慎很憤怒，之前他跟皇帝已經談妥了，要搞一場人心運動。先從祭奠明末抗清英烈開始，漸漸烘托氣氛，後期再轉向聲討滿清苛待治下民人，以致南北人心相離，甚至出現大批工奴。
可沒想到，朱一貴居然自顧自
兩院所謂墨社，都是靠著汪士慎的言行和名望，乃至汪士慎與政事堂和皇帝有相當信任，溝通暢通無阻而結起來的。朱一貴等院事不過是攀附著汪士慎，才能有今日。就算汪士慎孤身一人，朱一貴也沒辦法把整個墨社拉到自己身邊。
琉球，北洋艦隊總部後堂宅院，鬚髮皆白，人也發了福的北洋艦隊總領，海軍中將，輔國侯白延鼎放下報紙，身體沉在搖椅里，嘎吱嘎吱搖著，臉色雖沉靜，目光卻隨著身體的搖擺而變幻不定。
對這雪中送炭的年輕官員，朱一貴諄諄善誘，更熏以熱血：「不挖根，不動真章，惡德工商能痛嗎？不能！不立法，不讓代言天下黎民的東院握此權柄，就只清理一批小角色，能治本嗎？不能！」
「這會不會鬧得太大了？」
「我就怕鬧不大！」
朱一貴的想法卻是借這案子彈劾西院和官府相關人等，借勢通過專門的廢奴法案，這不僅意味著要掀動一國輿論，還要掀動一國政局。
說到墨社，就觸到了朱一貴的傷疤，他也錘起了書案：「墨社不是你一個人的，汪瞎子！是你我一同經營起來的，這麼多年，你就忙著攬名，大小事全是我在干！我別想用墨社之名，我看你才別再想用這名！」
目送汪士慎身影消失，朱一貴才如夢初醒，一拍自己額頭，無比懊惱：「怎麼自己就壓不住火呢！？這下可怎生是好？」
汪士慎搖頭：「民意在為己利，在黑白兩分之事上是清醒的，可在這種法外之事上卻是愚氓！」
前程雖好，他卻看到了再明顯不過的威脅：「可汪瞎子那邊……」
李香玉急道：「陛下，我是擔心表哥，這般波瀾，還不知他要沉淪多深呢！」
原本謀划的是將國人之心引向滿清，把販奴事先扣到滿清身上，以此來拖時間。可朱一貴這麼一鬧，這人心波瀾就轉到國內，要去找工商的麻煩
朱一貴躲閃著汪士慎那雙半瞎眼睛，爭辯道：「陛下也有言，要容大家都能發聲。眼下我們只是一小撮人，若是這樣就能壞了大局，不正說明民意站在我們這邊，就惡那些貪婪無恥的商賈？我們發聲，正是天意啊！」
他低低自語著，再閉上眼，長嘆一聲。
見曹沾生出義憤之色，朱一貴再道：「哦，確實，鬧得太大，宣德郎的仕途就要斷了，這可不好……」
「這聲潮真看不明白，我會不會是第二個周寧呢？」
朱一貴連連點頭道：「好！好！有曹宣德你這樣的忠義之士，我等何愁大業不成！」
朱一貴憤然道：「還能怎麼辦！？也扮成瞎子，閉著眼睛往前走唄！」
未央宮，李肆久久沉吟，直到李香玉低喚，才悠悠道：「這朱一貴，也不知懷著什麼大決心呢。」
李肆皺眉：「你對我還需什麼猜測？我對你又何須打禪機？」
丟下這話，她轉身就跑，似乎要逃離一隻正張口而噬的猛虎，已紅得發紫的俏臉上，淚水再度無聲淌下。
杜君英惶恐地道：「汪瞎子說要退出墨社，這笑話可真不好笑，怎麼鬧成這樣了？咱們接著怎麼辦？」
他口氣無比嚴肅地道：「此事不容操弄人心！更不容把民意當作富貴權柄之梯！朱一貴，你若真還當我是社首，趕緊停下此事，與我一同把人心引向滿清！」
按照朱一貴「鬧得越大越好」的謀划，被一股無名之火推著的曹沾真是搏了，他就在東京住了下來，靜待朱一貴掀起波瀾。
罷了，有時候缺憾也是美吧，自己還是得有些節制，別真成了昏淫無道之君，就是……嘖嘖，該多抱一下的。
若只是為情慾，洛參娘那一類人已足矣，前日趁著三娘她們未回，再去大觀園寵幸了馬千悅，為的也只是情慾，無一絲讓後園再開新園的想法。
朱一貴眼中閃著精芒，之前的東莞賬本被汪士慎掌握著，他無法染指，正為良機已失而煩躁，沒想到這個曹沾居然又送上一份賬冊。雖然沒直指國丈家，卻也能牽連到如今國中五大財團之一的潮汕財團，足以興風作浪一番。
待他交代完畢，杜君英瞪眼：「這、這可使不得啊，要天下大亂的！」
杜君英還有些擔心：「可一時難挖到證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