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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九章 紫禁夢斷,太后算後路

第九百三十九章 紫禁夢斷,太后算後路

目光透過玻璃窗,茹喜看住坤寧宮南面的交泰殿,更南是乾清宮,再是乾清門。出了乾清門,就是廣闊恢弘的紫禁城外朝,巍峨的太和殿下,太和門后,九曲拱橋蜿蜒,這令人凜然生畏的紫禁城啊,曾經也讓她戰戰兢兢,不敢有絲毫逾矩。而當她垂簾主政,端坐皇帝身後時,透過珠簾,自大殿看出去,也覺整個天下都匍伏在她繡花鞋下,由她馳騁快意。
茹喜看看有些坐立不安的張廷玉,緩緩搖頭道:「不,這紫禁城……得好好留給聖道……」
嘿,那英對這英,聽起來是好兆頭,允祿一下就被說服了:「沒錯!有這紫禁城在,南蠻必然要遷都北京城,否則怎麼壓住紫禁城這股龍氣呢!而等他大英朝待在了北京城,嘿嘿……」
冤孽啊……
「這紫禁城,這北京城,就是不祥之地……」
在眾人的注視中,文報上幾行字清晰入目,「燕國公反,稱帝寧古塔,興兵西進,盛京勢急……」
茹喜悠悠說著,眾人再是一驚。
茹喜抵擋南蠻北伐的策略就是「以地換時,官民一心」,總的原則是節節抵抗,以空間換取時間,具體實施方針則是在山西、河南和山東一線,以強硬派滿臣利用當地資源,爭一城一地,正面相抗。而在「群眾基礎好」的直隸,則鼓噪起團結拳糜爛全境。
這就是聖道皇帝要的英華民意,端正平和不偏激,既立下了大義,又大有操作空間。根據這項諫議案,他在微山湖的龍舟上發布了《討滿令》,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才是真正的北伐檄文。之前的檄文只談北伐復土,沒談怎麼處置滿人和清國,現在則有了清晰的表述。
可放在如今這形勢下,聖道不僅這麼喊了,還將檄文大肆散發,四月三日頒布,十日就到了京城,恨不得大清一國上下無人不知。用意就再明顯不過:你們還不乖乖滾蛋,被抓著了別怪我手下無情,眾人似乎都能聽到聖道就在他們耳邊怒喝:「勿謂言之不預也!」
這話一出,滿人是急切,漢臣是忐忑,都不顧失儀,直直看住了茹喜。
眾人同時抽了口涼氣,接著滿人擰眉沉思著可能性,而漢臣們卻忐忑不安,想說話又不敢。
因此茹喜斥責尹繼善的語氣也沒那麼嚴厲了,此人雖迂腐,卻還是拐著彎地送了一份人情出去,就這點來說,未嘗不是以後用來跟南蠻打交道的合適人選。
眾人紛紛點頭,都道太后神機妙算,雖心知這是再牽強不過的附會,可如今大清去國,總得多找些寄託。
吳襄抖著花白鬍子拍馬屁轉移話題道:「太后廟算高遠,大勢竟如太后所料,分毫不差……」
茹喜再悠悠道:「這天下是怎麼丟的?就是那些個滿口仁義道德,盛世聖治的讀書人給撮弄壞的!尹繼善本是滿人,骨子裡卻比漢人還迂,他也是被那個孔老二害的!」
接著她緩了臉色:「可等我百萬滿人回了關外老家,眾志成城,就不是現在一潰千里的局面了。就算聖道有心窮追猛打,那時南蠻一國也該正為北方焦頭爛額,絕對會拖著他的後腿,只要我們虛與周旋,明末之時的局面不難爭的。」
茹喜心中一沉,升到咽喉的一口氣壓下,接過文報一看,臉色瞬間煞白,那口氣沉在胸腔,上下不得,噎得她兩眼翻白,身子竟一下軟倒在塌上。
一雙雙滿含解脫之色的眼睛看向茹喜,就等著她發布北遷令,而茹喜本人也是一副慵懶釋然的氣色。
茹喜吩咐著阿里袞,阿里袞不迭點頭。團結拳也進了北京,但也只是丟在三里屯那邊給南蠻總領館蹬鼻子上臉用的,絕無真端了總領館的打算。後路,眼下大清要的就是後路,儘管南北撕破了臉,可還得存一層裡子在。
眾人驚得一片忙亂,有的招呼太醫,有的招呼太監,李蓮英急急去順茹喜胸口,那文報也輕飄飄落地。
這幾年來,茹喜雖有蠱惑亂民搞出塘沽修約的爛事,但總的說來,大清沒她凝著,還真扛不下去。現在還能護著大清徐徐而退,便是允祿這等早年壓根看不起她的老資格宗親,也不得不道一聲服,聽得這解釋,允祿點頭道是。
「太后、太后,遼東……」
眾人一驚,張廷玉等漢臣更是掩不住驚色,看太后這臉色,竟不像是說來提振大家心氣的虛話,而是真心的!她還真想著能捲土重來?
話雖如此說,她臉上卻是飄著濃濃的自得之色。到今日,南蠻北伐已過一月,雖跟預計有差,沒爭取到半年時間,可看眼下形勢,南蠻大軍還未進入直隸,也算是小見成效了。現在老本已經有了保障,多撐一日,就多撈一日。
茹喜正要開口,宗親里輩份最高的恪親王允祿憂慮地道:「偽帝已遣軍攻遼東,還有偽韓附從,關外也非安生之地啊。」
太原失陷的塘報就在書案上,尹繼善正帶著數萬陝西旗人和包衣自娘子關一線逃入直隸。塘報下還壓著一大疊失地奏報,繼洛陽失陷后,開封府也在二十二日失陷,高起被兒子高澄帶著退到大名府,高起憂憤交加,重病不起,除了亂成一團的彰德府,整個河南都已被英華北伐第二軍的戰旗卷裹。
衍璜有些心急,直入正題道:「今日太后召奴才等,是不是議北遷之事?」
張廷玉等人是不敢言語,滿人們卻是齊聲叫好,紛紛議著十年或者二十年後,聖道該是怎樣一副昏聵面目,南蠻又是怎樣的國無寧日。
這副擔子總算是卸下了!現在可以專心經營滿人老家,關外之地……
不少人都在心中長嘆,可細細品這話,卻又覺得,這份心志未嘗不是凝住滿人繼續朝前走的脊樑,不經意間,對這茹喜又多了一分敬畏。
他咬牙決然道:「太后,說走邊走吧!咱們走時,再燒了這紫禁城,就給那李肆留一片殘垣斷壁!」
眾人愣住,茹喜嘆道:「哀家就覺得,這紫禁城,總是散著沉沉的腐氣,像是有一條腐龍深藏地底。有時做夢,更見整個北京城都被這腐氣罩住,伸手不見五指,嗅者五臟糜爛,卻還好端端活著,就如行屍走肉……」
文書有兩份,一份是《百年清算大諫》,這是三月底英華緊急重組出來的東西國院通過的諫議案,正是南北都在引頸相候的滿人處置原則。這份厚厚文案幾乎等於這幾年英華民間反滿思潮,以及反思華夏陸沉原因的總結。滿人是不關心這些,直直翻到後面,漢臣們卻是逐字逐句地嚼著。
她話語沉冷,心志顯是無比堅定:「哀家知聖道在立什麼功業,可他能一帆風順么?他能活到功成之日么?哀家定下北遷之策時,就立下一志……」
這是《討滿令》的開篇語,坤寧宮暖閣里,滿漢臣子見到這一句,都呼地吐出口長氣。
四月春光透過玻璃映下,已近五旬的太后在這暖光之下竟也顯出了三分年輕時的光華,不知是用了南蠻什麼牌子的磨皮粉,在座的宗親王公和總理軍機們正襟危坐,肚子里卻這麼念叨著。
茹喜恨聲道:「聖道是真存了把我滿人趕到極北苦寒之地的歹心!」
茹喜搖頭自嘲道:「分毫是不差,就是差了尺丈,哀家這以地換時,官民一心之策,還是吃不住南蠻的蠻力啊。」
茹喜再道:「康熙爺時,就有靜待南蠻自潰之策,雍正爺時,也曾有過這般念想,只是南蠻起勢太猛,這北方,連帶中原,都是南蠻自定的大義之地,絕不願丟,所以我們才不得不退。等我們回到關外,就該繼續守這一策,便是多大的屈辱,只要能存一國,存一族,我們都該咬牙受下,昔日勾踐能卧薪嘗膽,今日我滿人就不能忍得苦寒!」
這是具體定調,《討滿令》里列了樁樁細則,讓人心驚肉跳,最驚悚的一樁是將滿清官員一網打盡,滿漢同等對待(反正現在都是旗人),一併問罪,獻城請降之類的事由也只能稍免其罪。除了一視同仁的盡沒家產、十年苦役外,還要設大案法司,一一細查其人其行,按照英華法令審罪。
可丟掉山西河南畢竟讓人心中發怵,塘沽紅衣更近在咫尺,若悶頭悶腦徑直打過來,進北京城不過是兩三天的事,不是放團結拳進城鬧鬧,讓大家看到北直隸的「大好形勢」,怕半城人都跑光了。
李蓮英領著太監們登場,給每人發了一疊文書,眾人一看,都哎喲一聲,心頭一塊大石終於落地,一股便秘三月今日酣暢的快感席捲全身。
茹喜深深一個長嘆,直到吊足了眾人胃口,才道:「聖道終於發了《討滿令》……」
允祿更被茹喜這份堅定心志給感動了,他本是康熙的十六子,對亂了大清江山,害死他皇阿瑪的李肆最為痛恨,他也六十多了,活著時還真報不了這仇,可他的後人能在李肆後人身上報得大仇,想想也是令人熱血沸騰。
「清國之滿人,有傾覆神州,奴役華夏之罪,清國之漢臣,有忘本附從,為奸為惡之罪,此二罪不容赦免……」
兩院這份文案只提了個大方針,那就是「中庸」,該清算的一個都不漏,一分輕重都不變,但也要懷仁恕之心,總的目標是澄清人心,以史為鑒,時時警惕自省,以利南北合一,共進新世,而不是只求報復。
她目中閃起的精光讓眾人都不敢直視,就只聽那彷彿從幽冥之地發出的冷聲在耳邊回蕩:「哀家一定要比他活得長久!哀家一定要在他死之日,送去一束花,然後……看是哀家教出來的皇帝有為,還是他的接班人有為。聽說他的太子小小年紀,就為私情亂國事,哼!等他咽氣時,還不知是怎樣一個昏君,亂了他苦心耕耘出來的華麗江山!」
唯一值得欣喜的是塘沽形勢,靠著團結拳,竟然將威脅最大的一股南蠻阻在了塘沽,即便山西、河南和山東形勢不妙,可大清還是得了足夠時間。
掃視神色各異的臣子,茹喜冷笑道:「當哀家是在說笑話?別忘了,我滿人是靠十三副甲起兵的!我們是從關外打進中原的!今日退出去,他日就真沒再進中原的機會!?」
山東的形勢稍好些,但聖道皇帝駕前的北伐第一軍攻佔泰安府,自海上而來,由藍衣所編的第六軍已分頭攻佔登萊膠三州,還忠於朝廷的軍政官員紛紛密折彈劾山東大帥劉統勛疏怠慢事,山東全境丟掉怕也只是十天半月的事。
「驅逐韃虜,光復華夏」……
亘古以來,從未見過這樣的檄文,公開聲言要窮治敵方所有官吏軍將,以往改朝換代,都是封官許願,厚恩籠絡,聖道倒好,平白推得敵方心志堅定。
茹喜卻搖頭道:「這紫禁城,對誰都是不祥之地,我大清在這裏還未待住百年呢。」
外線是考驗軍事,內線考驗政治。一個月下來,外線在軍事上確實擋不住南蠻,可內線政治這一面,還真給南蠻丟了個難解的包袱。
語調拉起,她再道:「哀家說不出更深的道理,就覺這腐氣是漢人自己千百年積下的,我大清其實是被這紫禁城害的,所以呢,這紫禁城就得好好留住,留給聖道!留給他的大英朝!」
吳襄趕緊附和道:「永樂帝遷都北京城,不過三十年,就有了土木堡之變,遭難的可是明英宗啊。」
太后所料還真是不差!聖道皇帝絕無容滿人入國之心,也無絕滿人一族之意,如太后所說,聖道皇帝好潔,他對滿人的處置辦法就是「眼不見為凈」,趕走了事。
氣氛再轉昂揚,茹喜正要宣布大清朝廷正式北遷,李蓮英又捏著一份文報急急進見。
當然,更可能是紫禁城裡該搬的東西都已經上路,現在是一身輕鬆,隨時都能行動了。聽宮中小道消息說,連映華殿里那座大罈子都一併裝車北行,這紫禁城裡,該是再沒東西值得太后留念。
「三里屯那邊,得盯著那些拳民,不能讓他們的嚼子太松,鬧出首尾來,糧米果蔬也都斷不得,你記好了。」
紫禁城,明代時皇帝都是在外朝辦公,例如左右順門,而到滿清,國事已挪到內廷,乾清宮本是內廷大殿,在清時反而成為政務中心。乾清宮左側的養心殿被雍正用作辦公地前,也就是明時大太監魏忠賢處理宮中事務的辦公室。明時國事在外,清時國事就是皇帝的私事了。
現在慈淳太後主政,這趨勢更為明顯,本該在乾清宮辦理國政,可太后一嫌跑著累,二嫌遮帘子拖著小道光裝樣麻煩,於是就在坤寧宮的暖閣里開國務會議,長久下來,總理軍機們也都習慣了,本是皇后寢宮的坤寧宮也就堂而皇之成了大清的政務中樞。